说罢,他又痛痛快快地吐了口气,满面笑意的说:“说来,何该是本官的气运到了,眼见着三年考核期近在眼前,本官以雷霆之势迅速告破一起绵延十数年的连环大案,可谓功德无量,圣人见了也必然欢喜的,加官进爵触手可得!”

说这些话的时候,陈淼确实是有几分真心的,所以那种激动和期盼的神情尤为真挚,看的杨老汉眼中好像要喷出火来。

他知道功名利禄对人的诱惑有多大,饶是平日里瞧着陈淼是个好官,却也不敢保证他不会为了升官发财而耍手段。

自古以来,为一己私利而扭曲真相的冤假错案还少吗?

杨老汉也知道此刻正值危难关头,稍不留神便会跌入身后的万丈深渊,而等陈淼的下一句话出来,他脑袋里就嗡的一声,所有的理智和镇定瞬间燃烧殆尽。

“来呀,即刻将杨老爷送回家,将犯人杨武关押起来,并宣告全城,三日后凌迟处死!”

众衙役齐声应诺,喊声震天,终于将杨武的胆子都吓破了。

他面色如土的跌坐在地,浑身瘫软,爬都爬不起来,脸上汗水下雨似的流淌。

他的两片嘴唇不住颤抖,哆哆嗦嗦的伸出手去,想要抓住杨老汉的衣角,“爹爹,救我爹爹,那些事并非我一”

“莫要慌张,爹爹一定会救你出去的,莫要慌张!”杨武的嘴一开,杨老汉就心道不好,连忙抬高声音打断儿子的话,匆匆丢下这几句别有深意的言语,就被人抬了出去。

而陈淼自始至终都表现的好像真的已经审完了案子,了却了一桩心事一般,紧接着便神态轻松的叫人将杨武押了进去。杨武不死心的扭头看他,却见那人正满脸笑意的舒展着身体,浑身上下都写着踌躇满志,身边的师爷又拱手弯腰的对他抱拳说恭喜。

杨武心都要凉了。

恭喜什么,恭喜他破获大案,还是恭喜他升官?反正不管是哪一样,对他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难道,他真的死定了吗?

稍后展鸰和席桐在会客厅见到了陈淼,两人齐齐抱拳,心服口服。

陈淼抬手示意他们坐下,又用力捏了捏眉心,终于无法掩饰的流露出一丝疲态,“律法明文规定不得屈打成招,要定案需得人证物证俱在,可如今他们死咬着不放,只能用计了。”

杨彪供词中的漏洞只能证明他有很大的可能参与了作案,但是真正的主犯到底是谁,却始终无从判定。

可以说只要这些人一天不改口,这案子就一天结不了,而陈淼的年底考核近在眼前,实在是拖不起。他必须要赶在中秋之前就将这个案子的审理结果递交上去,好博得龙颜大悦,这才能在他今后仕途的升迁之路上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如若不然,就得再等三年!

人生苦短,如今他也这把年纪了,还能有几个三年?且夜长梦多,迟则生变,谁又能保证这三年内没有其他波折?还是尽早解决的好。

所以说,不管什么事都是机遇和危险并存的。

像这种今年的旧案大案,谁都知道难破。遇上了先就要头疼几天。可话又说回来,富贵险中求,也正是因为难破,所以含金量格外高,意义也分外重大,假如你能破了,想不引人瞩目都难。

而且如今既然时隔多年再次发案,任上的陈淼想回避都回避不了,他能做的唯有迎难而上。

席桐点头,“大人这一手玩的确实精妙至极,杨老汉大病在身,命不久矣,不管事情究竟如何,肯定是想豁出命去保全下一代,为杨家留的一线生机的。如今大人却说他成了清白之身,可是儿子马上就要被当众处死,哪怕他仍心存疑虑,觉得这是大人的诈降之术,可事关儿子的身家性命,他也不得不冒险入套。”

陈淼捻须点头,默认了他的说法,默默喝完杯中残茶之后,又倒背着手站到窗前,看着外面郁郁葱葱的花丛叹道:“走到这一步,我也实在是迫不得已。这父子二人这些年也算是为百姓做了不少事,但凡有一点疑虑,我也不愿意冤枉了他们,可是到如今铁证如山,饶是他们狡辩死不认账,也不能否认事实……”

到底是本地有名的善人和纳税大户,抓了他们固然可能成为陈淼仕途上的一大助力,可又何尝不是本地的一桩大丑闻?

小刀有些着急的问道:“可是大人,既然认定杨老汉有嫌疑,为何将他放回去?若是他背地里”

“本官只说将他送回杨宅,却没说是哪一座,”陈淼老神在在道,“杨家本宅与凶案大有干系,极有可能有残存的线索,自然是要继续封存的。”

都说雁过留痕,既然他们做下血案,展鸰又曾经闻到过血腥味,那么只要掘地三尺的查,想来也不会一无所获。

展鸰等三人顿时恍然大悟,又暗赞起陈淼的老奸巨猾来。

也是,即便杨老汉家去了,可杨家尚有一主一仆被认定有罪,他家少不得得彻查一遍,哪儿就由着他们毁灭证据了!

陈淼眼神坚决的道:“难得最近两起案子相隔不远,查起来也容易,决不可放过此等良机!”

——

等杨老汉一下车,发现站的位置并非杨家本宅大门口时就有了不详的预感,而等长子带着几个媳妇和孙子孙女垮着脸迎出来时,他不必问,便知道心中猜测成了真:

陈淼对本宅下手了!

他不确定次子是否还背着自己做过什么,若是果然被翻出点儿什么来,当真是板上钉钉。

不,或许陈淼根本不必真找出证据,如今的杨家本宅俨然已在他的控制之下,只要他随便丢点什么东西进去,说是罪证,他们即便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了。

“爷爷,我爹呢?”小儿子的长子杨琳急切的问道。

脑海中一浪接着一浪,打击的杨老汉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甚至都没心思回答这个苏日最为宠爱的小孙子的话。

“爷爷,我爹呢?”杨琳今年已经十四岁了,可平日被杨家上下宠坏了,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也不管爷爷为何这般疲惫,只是一遍又一遍的问着。“这宅子这样狭窄,仆人都住不下,哪里是能久待的?爷爷,咱们为何不家去?”

最后还是杨武的媳妇见公公脸色不佳,心事重重,叫几个奴仆死命拖着儿子进去了。

等众人悄然散去,杨老汉才像是没了筋骨似的瘫在炕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见他脸如金纸,身上的衣裳都被虚汗湿透了,杨文闷声不吭的端了药过来,“爹,吃药吧。”

杨老汉哆哆嗦嗦的接了药碗,却始终不往嘴里送,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满面怒气的将碗摔在地上。

盛着深褐色药汁的陶碗被摔得粉碎,汁液四溅,杨文却像没看见似的,转身又叫人端了一碗。

“你,你这个不孝子!”

杨老汉一手捂住胸口,另一只手颤巍巍的指着他骂道。

杨文垂着眼,面无表情的递上第二碗药,机械的重复了一遍,“爹,吃药吧。”

“我不吃!”杨老汉抬手又要去打翻那个碗,“若是武儿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这把老骨头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您太固执了,”杨文以不同于固定表情的灵活动作避开他的手臂,微微叹了口气,“也太偏心了。”

他的语气十分温和,可身体却相当强硬的上前将杨老汉按住了,然后单手掐住他的脸颊,抬手就往里面灌药。

杨老汉拼命挣扎却于事无补,只好本能的往下咽。

好多药汁被喷了出来,杨文却浑不在意,依旧用那副淡漠阴沉的表情和不徐不缓的语气道:“我才是长子,他有什么好?从小便得了您和母亲的全部关爱,您恨不得将什么都给他,可曾替我这个长子,您的长孙考虑过半分?知道外头都说我什么吗?草包,都说我是个外头捡来的,后娘后爹养的……众人都知道杨家商号掌柜的叫杨武,何曾知道还有我杨文?”

一碗药顷刻间灌完了,杨老汉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杨文却不紧不慢的掏出手帕子擦手,还是那副四平八稳的语气道:“二弟这些年享受的也够了,我的几个儿子也渐渐长起来,即便他们的二叔没了,杨家依旧不倒,您老也不必担心没脸去见列祖列宗。”

杨老汉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指着他有气无力的破口大骂。

“都,都是你!”

“若非你暗中挑拨!武儿又怎么会……”

“那您便去报官啊,”杨文忽然笑起来。他长久没有别的表情,如今猛然一笑便显得十分别扭,僵硬中隐隐透出扭曲的恐怖,“可惜,我这双手干净得很呐,莫说人命,便是一文钱的税款都不曾逃脱,最清白不过,您凭什么告我?”

杨老汉一时语塞,又气急,趴在炕上喘的好似拉风箱。

杨文居高临下的盯着他看了许久,渐渐地又冷了脸,“父亲大人,既然回来了,您可要好好活着呀!”

眼下的规矩是“父母在,不分家”,只要杨老汉活着,便是杨武没了,剩下的多少个孩子都得在他们大伯的荫蔽下生活。换言之,所有的家业就都是他杨文的了!

杨文嗤笑几声,转身走出房间,对外头的健壮小厮交代道:“老爷子受了刺激,身子骨越发不好了,要在院子里静心修养。你们给我守住了,除了我之外,谁也不许放进去打扰。”

众人齐声应是,里头的杨老汉忍不住拼尽全身力气掀翻了炕桌。

——

展鸰和席桐再次住进福园州衙门的客房,赵戈熟练地给他们送了被褥,又帮忙端了饭菜。

“今儿有丝瓜炒蛋,”赵戈开心道,“衙门后头那块菜地布置的不好,丝瓜长得不怎么样,最近才开始陆陆续续的熟了,滋味儿倒是不错。今儿厨房大娘摘了一筐,厨房也添了个菜。”

衙门上下也有小一年没吃过丝瓜了,如今正是个新鲜劲儿,故而都吃了许多。

有茄子的前车之鉴,现在小刀对衙门里任何自产自销的菜肴都十分警惕,当下问道:“哥,咱们衙门里种了多少丝瓜?”

“你问这个作甚?”赵戈疑惑道,不过还是想了想后老实回答,“才刚我去端菜的时候胡乱瞅了眼,少说也有三四排架子,还有一畦直接爬满了两个墙头,上头的丝瓜这么长,这么大!当真喜人,哎,当心吧,够你吃的!”

小刀嘴里发苦,心道谁怕不够吃的?

瞧这个架势,俨然就是下一个茄子啊!他几乎现在就可以想象将来三四个月,或者说大半年内厨房的菜单了:清炒茄子配丝瓜汤,丝瓜炒蛋配蒸茄条,葱爆茄子配清水丝瓜,或者是红焖茄条配……

厨房就不能跟一家客栈似的,腌上几缸咸菜吗?

且不说小刀欲哭无泪,并对自己将来的生活产生了深切的担忧,展鸰就见那丝瓜炒蛋白生生的,底下一点汤汁上头几乎瞧不见油花,顿时就觉得有些头皮发紧。

她本来就不大喜欢丝瓜那股味儿,如今连点儿油都没有……

大娘,您可行行好吧!这清汤寡水的还不如给我来盘凉拌野菜哩!

席桐上前掀开剩下几个盖着的盘子和罩碗,整个人都不大好了:

香醋蒜泥拌茄子,娘咧,还是茄子!

过来帮忙送菜的小刀重新回忆起被厨房大娘手下茄子大军那无边无际的攻击的恐怖,脸色又有些发绿。

“听说你们来,厨房大娘说难为你们上回还送了桃酥,”赵戈又从饭盒里端出最后一个盘子,笑道,“特意给你们包了饺子呢!她自己掏的腰包,权当回礼了。”

饺子?

大家都来了兴致,纷纷围上来,同时七嘴八舌的猜测起来:

“会是什么馅儿啊?”

“猪肉大葱的吧?”

“粉丝豆腐的也不错。”

“前阵子不是经常下雨吗?山上出了好些蘑菇,街上卖的稀烂贱,那玩意儿包饺子正经鲜美呐。”

“韭菜鸡蛋的最常见,又好做,还实惠哩,我就愿意吃那个!”

“你爱吃管什么用,又不是做了给你吃的,也不是你下手包的,说什么胡话呢!”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展鸰隐约觉得那饺子的颜色不大对。或者说,是里头馅儿的颜色不大对。

她脑海中忽然有了个可怕的想法,然后小心翼翼问道:“这饺子……什么馅儿?”

赵戈抬头咧嘴,露出满口整齐白亮的牙齿,几乎闪瞎众人的眼睛,“茄子的!”

展鸰&席桐&小刀:“……”

我去你的茄子馅儿!

作者有话要说:

嗯,下一章案子就结束啦,哈哈哈,大爷在哪里呀,大爷在哪里?

小剧场:

一家客栈掌柜回忆录:“曾几何时,我们一度因为接待方丧心病狂的伙食而无比暴躁,数次产生撂挑子不干的冲动……”

第131章

福园州出了件大事。

就在两天前, 官府贴出告示, 说有名的杨家商号的少东家杨武要被凌迟处死了!

无数百姓议论纷纷, 将布告栏围得水泄不通,都对这件事十分震惊。

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忽然就成了杀人惯犯?

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汉子驾着骡车经过此地, 大约是车里的人说了句什么, 他当即跳下车来, 三下两下用蛮力挤进人群,抬手就撕了一张告示下来。

此刻衙役们都散了, 百姓们见他人高马大凶神恶煞,均是敢怒不敢言,任由他这么去了。

那汉子将告示递入车厢, 不多时, 就听里面沉沉一叹,“走吧。”

马车朝着府衙方向缓缓驶去, 方才离去的衙役们却从街角露出头来,打头的一个忙道:“速去禀报大人,杨老头儿来了!”

那骡车里坐的果然是杨老头, 赶车的却是杨文派来看守他的奴仆之一。

不多时,骡车便停在衙门口, 那汉子将杨老汉扶了下来, 本想背他进去, 却见杨老汉摆了摆手,从怀里掏了个荷包丢给他, “不必了,这几步路,我还走得动,你这就出城去吧。”

那汉子也不勉强,拆开荷包见里头果然整整齐齐叠着十张一百两的银票,当下朝杨老汉略一抱拳,赶着骡车往城外去了。

一千两,多少人家几辈子都不敢相信的巨款,如今他只是叛主就轻而易举的得了……

杨老汉站在衙门口却不急着进去。

他先朝杨宅所在的方向看了看,长长地叹了口气,颓然道:“大厦将倾,将倾啊!”

多年的基业,终究是毁于一旦,只怪造化弄人。

才感慨完,却见道路尽头急匆匆冲出来一辆熟悉的马车,杨老汉嘲讽一笑,终究是下定决心,抬腿迈进了府衙门槛。

“吁~!”车夫死命停住马车,满面急色的对车厢里说,“老爷,太爷才刚进衙门了,咱们还追不追?”

“追个屁!”杨文猛地掀开车帘,黑着脸,气急败坏道,“回去!”

衙门岂是他们想进就进的?可惜啊可惜,就差一步!

他恶狠狠的往衙门口剜了一眼,狠狠摔了帘子,“回去!”

他大意了。

狡兔三窟,或者该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太小看自己的父亲了。

他自以为平日对那些仆人够意思,却不曾想到对方之所以不曾背叛,并非对他多么忠心耿耿,只是因为别人开的加码不够高。

他早该想到的,那老头儿拼命干了一辈子,怎么可能没有私房?没想到自己刮地皮似的搜了这么久,还是有疏漏……

——

杨老汉最近没有按时吃药,又多了心事,身子骨越发不好了,几步路走的眼前发黑,金星直冒,可没有一个衙役过来搀扶,他也不敢开口。

衙门里的人就好像没瞧见他这个大活人似的,既不阻拦也不驱逐,只是目不斜视,继续站岗。

杨老汉心里头凉了半截。

只怕这都是陈淼安排的,他早就料到自己熬不住。

杨老汉揣着满腹心事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二院,到底是不敢继续往里走了,且也有些走不大动了。

他抹了抹汗,狠命挤出一点干笑,对守门衙役做了个揖,颤巍巍道:“劳烦差爷,请通报一声,草民有急事哩。”

那衙役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大人忙着呢,且等着吧!”

说罢,就再也不瞧他了。

杨老汉不敢多言,只好站在大日头底下等着,不多时浑身的衣裳就都湿透了。他的喉咙火辣辣的干,每一次吞咽都好像划过粗糙的老树皮,疼得几乎要裂开。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日在公堂上见的师爷才晃悠悠走出来,见了他还一脸惊讶,“呦,这不是杨老爷么?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杨老汉几乎笑不出来,才一张嘴,就听对方又丢出来一个晴天霹雳,“哎呀,老丈,您也知道,令公子犯得可是大罪,行刑前不许探视。”

说着,又从怀里抽出一张按了血红手印的供词,“瞧瞧,都招了,可惜年纪轻轻的记性不大好,有些个案件着实记不起来。不过已经有了这几条人命在身上,也是死定了。”

杨老汉顾不上计较对方是不是故意为之,他只是死死盯着眼前的供词,目眦欲裂。

“大人!”他忽然跪下了,朝着院子里头的书房喊道,“是草民,是草民干的啊!与犬子无干,无干啊!”

供词是杨武的笔迹,多少年的父子,这一手字还是他手把手教的,故而一眼就看出来了。杨武在供词中将自己做过的事情全都交代了,何时何地何种方式,无一错漏。

铁证如山,杨老汉整个人都崩溃了。

他知道自己再如何喊叫也于事无补,不过发泄罢了。

晚了,他来晚了一步!武儿没了,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只是,瞧着供词写的是昨儿,又不许用刑,武儿竟连两天都没坚持下来么?

殊不知他心神俱震,万念俱灰,另一间屋子里的陈淼也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别看他跟杨家父子供堂对峙的时候显得成竹在胸,可实际上也是捏着一把汗,做的就是一场豪赌。

这父子俩之前想必是演练过许多回了,得了杨老汉被拖走前交代的话之后,杨武又成了河蚌,死活不肯开口了。

打又打不得,骂又不管用,刚给自己立了三天弗莱格的陈淼急的上了火,一夜之间嘴上全是浆泡,眼睛都红了。

他将处死杨武的告示贴出去,一是因为杨武确实该杀,二是为了逼杨老汉,叫他知道自己是真的敢杀,若他不来自首,死的就是他的儿子!

可若杨武真的挺过这三天,回头杨老汉即便来了,他也不可能将这父子二人一网打尽。凌迟处死的告示已经贴出去,杨武又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难不成真要放过杨老汉这个原始主谋?

就在这最敏感的当儿,席桐给支了个听上去不大靠谱的招:

“关小黑屋。”

席桐的方法很简单,就只把杨武直接丢到阴暗不见天日的地窖里去,里面什么也不用放,只留几个出气的小孔,放一只水桶在里面,甭管他怎么吆喝、套话都不要搭理,然后就不用管了。

“不必打,也不必骂,更不必跟他勾心斗角,”说这话的时候,席桐和展鸰两个人的表情都十分轻松,一副不等开始就料到结局的表情,“要不了多久,他自己先就崩溃了。”

这个他们简直太熟悉太有把握了,当年多少刺儿头都是载在这上头!而且大多数人还只是关禁闭,亮堂堂的,这会儿换成黑暗无光的地窖,想想都觉得惨无人道!

陈淼先前还不大相信,可事到如今,他暂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且照席桐的话就是“用不了一日就可见分晓”,他思虑再三,决定冒险一试。

结果杨武下去还没有八个时辰,就有满脸喜色的衙役来报,说杨武在地窖里跟疯了似的又哭又叫,死活闹着要坦白。

那衙役说这话的时候,还几次三番将敬畏交加的目光投向客座上的小夫妻两个:这两位到底什么来头?杨武喊得嗓子都快出血,那声音凄厉的简直不像活人能发出来的,一个大男人都差点没吓疯了!天晓得过去几个时辰里他究竟遭遇了什么!

将人弄上来之后,众人都吓了一跳:还不到一天时间,杨武就跟换了个人似的,眼神涣散、形容枯槁,瞧着很有点疯相了。

也不用审讯,陈淼才刚往他跟前一站,杨武就连滚带爬的扑过来抱住他的大腿嚎啕大哭,生怕他再将自己丢回去,然后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能交代的全都交代了。

原来杨武打小就天资聪颖,又活泼可爱,杨家二老都疼他到了骨子里。可惜他天生体弱,打出娘胎就几度差点活不成,杨家二老都急的发疯,上天入地的请大夫,可是都不管用。

后来,杨老汉也不知从哪儿弄了个偏方,说杨武这个病得喝血。一开始,事情还能控制,老夫妻两个偷偷地搜集了各种家禽家畜的血给儿子喝,别说,还真挺管用!可惜治标不治本,一家人还没把高兴劲儿过去呢,不过三两天就又犯了。没奈何,只好每天都喝。

杨武渐渐长大之后,就觉出自己和旁人的不同来,对每天喝血这件事十分抵触,可他偏偏又拼了命想活下去……

“都是杨文,都是他的错!”杨武扭曲了一张脸嘶吼道,“都是他蛊惑我!他打小就嫉妒我受尽宠爱,偏又要做出一副长兄如父的假象啦……就是他同我们说,说人是万物之灵,既然动物的血效力不够,何不,何不”

他突然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我是后来才知道那日我喝的是人血……我吐了好几天,可身子竟真的好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真是老天作弄,为何要叫他得了这怪病?

陈淼皱眉,“既然好了,为何还要继续杀人?”

“若真好了,也就罢了,”杨武颓然倒地,苦笑道,“短短半年之后,我再次病发,且此次来势越加汹汹……”

“有一回实在是太紧急了,父亲当着我的面杀了人,他以为我昏迷瞧不见,谁知……我虽不能动,却能看能听能闻……眼睁睁看着那人疯狂挣扎,血一点点流干,我,我竟感觉到了一丝诡异的痛快!”

说到最后,他突然咯咯的笑起来,笑的青筋暴起,满面紫涨……

被捉来的时候,杨武还是个温润的翩翩佳公子,然而此刻却蓬头垢面,形象同他的内心一并崩塌了。

听他交代了前因后果之后,众人久久不能回神,觉得他真是可悲可怜又可恨。

可悲的是哥哥本该是骨肉至亲,可竟打小就想着算计他,亲手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怜的是他天资出众,本该有大好的前程,竟得了这怪病;

可恨的是,他分明还有的选,譬如说养几十几百头动物,每日轮番放一点血,动物们无大碍,他也得以继续存活……可却偏要去杀人!

事情走到这一步,怪谁?怪天,怪地,怪他自己太过自私怯懦。

——

虽然得了好结果,可陈淼还是想不明白,为何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菜窖竟会有这般神效?

展鸰就道:“其实也不必非得是菜窖,随便弄个空荡荡的黑屋子,不要有动静,换了谁都够呛。”

案子打开一个大缺口,陈淼只觉得身上的压力都轻了一半,一时好奇心发作,竟亲自下了菜窖实验去了。

里头漆黑一片不见五指,安静的好像坟墓,没有一点动静。这里面的一切好像都死了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机,他甚至连空气的流动都感觉不到。

只剩自己的心跳。

渐渐地,陈淼开始不安,开始焦躁,开始心跳加速。

他觉得仿佛已经过去了大半天,终于忍不住叫人开了门爬上来,可一问之下不由得大吃一惊:竟才过了区区两刻钟?!

虽然依旧不大明白原理,可陈淼还是怀着十足敬畏的心给展鸰和席桐做了个揖,只觉日后又多了一招不动声色整治犯人的本事。

三人正闲话家常,又猜测杨老汉什么时候来,却听外头有了动静。

稍后,展鸰和席桐回避,陈淼派人将杨老汉叫了进来,一见之下就吃了一惊:这还是前几日那个倔老头儿么?

此刻他的眼中全然失了光彩,好似头发也白了许多,面皮也都干瘦了。

杨老汉本想将儿子的罪过也都揽到自己身上,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杨武竟提前崩溃,自己秃噜了,如今饶是他巧舌如簧也无法更改,端的是满腔算计都付之东流。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狡辩的,杨老汉盼的只是黄泉路上给儿子做个伴罢了。

他干脆利落的交代了一切该交代的,中间数次刻意将自己的作用无限放大,恨不得能再将杨武摘出去。

眼见无望,杨老汉以头抢地,哽咽道:“大人,大人,小老儿死不足惜,我儿……能否给他留个全尸?”

生怕陈淼不答应,他又干脆利落的破釜沉舟道:“小老儿愿将全部家产尽数捐给国库!”

陈淼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他来此地上任虽然只有短短几年,可对杨家产业之丰厚再熟悉不过,若他果然肯做到这一步,便是哭诉到御前,只怕圣人也会给他这个体面。

“你可想好了?”陈淼忍不住开口道,“你也知道,此番大案影响大,牵涉广,被害人家属积攒十数年的怨愤不是轻易能够平息的,总要给他们点发泄的途径。若我果然判了杨武斩立决,你就是铁板钉钉的千刀万剐了。”

剐刑差不多可以算是千百年来最折磨人的刑罚之一,要当众剥光衣裳,然后叫刽子手将犯人身上的肉一片片生割下来。传说技术好的刽子手能割到两三百刀,整个过程中犯人还是活的,直到最后一刀才会叫他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