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少棠掀开被子上床,他身上还有沐浴后氤氲的水汽,带来一阵清凉。她闻到了一股很熟悉很舒服的味道,一种清新的植物芳香,是她的沐浴露的味道。她知道他们一直用的是同一种沐浴露,芬姨给他的浴室添新的沐浴露她见着过,可是从前还没真实的感受,现在才知道他用了和她一样的沐浴露,他身上也有了她身上的味道。她一时晕乎乎的,如坠云雾。

阮少棠的手伸过来,揽着她的腰,轻轻几个动作,她就被他带到了他的怀里。

他呼出的气息就在她的颊畔,热热的,愈发熏得她头昏脑热,然后她感觉到有暖热的触感落在自己的额头上,轻柔婉转的吮吸。

岑溪一下子面红耳赤,结结巴巴蹦出一句:“我头上的伤还没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他的声音含含糊糊响起:“我知道。”

他只是抱着她,脸挨着她的脸,很久很久都没有其他动作。她在熟悉的气味里舒服得要睡着时,迷迷糊糊听见一声叹息:“溪溪,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那声音就在她的耳畔,如痴如醉如梦。她也像做梦似的,嘴角弯弯,呢喃一句:“所以,阮少棠,你是承认小糖糖是小宝,你就是大宝?”

第六十六章

两个月后,岑溪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了,阮少棠带她去医院做了一次脑部检查。然后这天晚上在餐桌上,他说了一句:“过几天我们就去美国看我外公外婆。”

岑溪刹那有点莫名紧张,就感觉跟见家长似的。她放下筷子,有点手足无措地问:“我之前见过他们吗?我是说我不记得了…”

“你没有见过他们。”

阮少棠明白她的语无伦次是什么意思,他想起那次外婆住院,他回美国探望之前,对她说有时间带她去见外公外婆,明明过去了还不到一年,已经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如果没有后来的意外,如果一切都照他的计划进行,也许现在她已经见过他的外公外婆了。可是现在她已经完全不记得了,连他说过的话都忘了,他说不清是惆怅还是庆幸。有时候他希望她能够记得一点,哪怕只是他们之间过去的一个小小的片段,可是更多的时候,他又清清楚楚地知道,如果她还有那一段过去的记忆,那就不会有现在这个无忧无虑,欢天喜地和他在一起的她。

隔了一会儿,他又说:“我外公外婆都很喜欢你,他们都很期待见到你。”

岑溪越发紧张了,都有一点坐立难安了。她知道他是安慰她,一次都没见过,那一对老人连她长什么样都不清楚,怎么会像他说的那样喜欢她呢?想到这里就涌来一股丑媳妇见公婆的扭捏感觉,她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又闷闷拿起筷子吃饭。

阮少棠不是很明白她的心理,但是也看出了她的窘态。在他看来就是见见自己的外公外婆,是很自然的事,然后有些事情该做的就要做了。

他给她夹了一筷子藕簪炒虾仁,最后安抚道:“我外公外婆都很好相处,我们过去了就住一段时间,先吃饭吧。”

晚饭后,岑溪在浴室里陷入了巨大的纠结和发愁。因为缝合头上伤口,她的头发剃光了,现在也只是长出了一头不甚好看的头发茬儿。平时宅在家里还不觉得,偶尔外出不是戴帽子也是戴假发,她知道头发总有一天会长出来,所以也没怎样在意。反正又不用给谁看,阮少棠连她头上丑陋的伤口都看过,从来就没在意过,只关心她的伤口愈合情况。他的态度让她觉得,她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越发在他面前自然随性惯了,在家里是怎样舒服怎样来。

阮少棠给她准备了许多漂亮的帽子和假发,她外出的时候可以随意搭配,偶尔兴起,从大波浪卷发换到*头,再来一顶宽边遮阳帽,自己照镜子都有惊艳的感觉,只觉得这样随时变换造型也很好玩,原来没头发还更方便。

可是要去见他的外公外婆,她就觉得没头发有点别扭,在长辈面前时刻戴着假发,又显得不够尊重。这段时间和阮少棠朝夕相处,她是越看越觉得阮少棠好看,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不由有点丧气。都说美人如花隔云端,她觉得阮少棠才是那云端的花朵,而她是人不如花。

她被自己的小心思纠结来去,趁着阮少棠去洗澡的时候,给何叶发微信:“戴假发见重要的人,是不是不够自然大方?”

何叶秒回:“好看就行了,谁还在乎那些。”过了一会儿,何叶又反应过来,“你是要见谁,谁规定戴假发就不自然大方了?”

岑溪说:“阮少棠说带我去见他的外公外婆。”

何叶刹那领会了这句话背后的含义,阮少棠在想什么她十分清楚。她还没想好说点什么,对话框又弹出了岑溪的一段话:“不是谁规定的,是我自己想的,你说我戴假发去见他的外公外婆是不是不好?可是不戴假发,我现在的样子也不好看呀。”

何叶隔着手机都感受到了岑溪的纠结和忧虑,本来想吐槽几句阮少棠,不就是见他的外公外婆,至于这样慎重吗?但想想岑溪这样慎重对待是代表了什么,她只好收敛脾气,劝慰道:“没有什么不好,你出了车祸,他们都知道,你喜欢怎样就怎样,他们不会介意的。”

然而岑溪却又想到了别的地方:“你说我和阮少棠站在一起般配吗?”还怕何叶不够明白,追加了一句:“我说外表。”

“有什么不般配的?再说为什么要和他般配?”在何叶心里,阮少棠根本配不上岑溪。

“你有没有觉得阮少棠长得特别好看?”

那边何叶晚上有一场夜戏,正在化妆,化妆师让她头抬一抬,她仰着头看到岑溪那句话,只觉得岑溪现在的脑子还不如十八岁少女的智商,整天都是阮少棠,阮少棠哪儿哪儿都好,简直没有一点辨别能力。可是等化妆师弄完,她可以低头打字了,她又想到岑溪现在的心理年龄不就跟少女差不多吗?那时候,她们还没有在那个宴会上见到阮少棠,阮少棠还没有当着她的面对岑溪说出那一番话,那时候岑溪的世界还是一片明媚的阳光。

半晌后,何叶淡淡回了一句:“没觉得,我觉得他就长得一般般。”

岑溪有点不甘心:“你是不是还在怪罪他呀,我出车祸其实跟他没关系啊。”

“你怎么知道跟他没关系?”

何叶不想多提车祸的事,怕说漏嘴,为了岔开话题,也为了让岑溪清醒清醒,点开相册,找了一张今天把整个剧组的小姑娘们迷得晕头转向的男人照片发了过去。

岑溪点开,是一张《云破月来花弄影》还没有公开过的男主角剧照,白衣飘飘的男人站在云雾缥缈的蓬莱仙山峭壁之巅,面若冠玉,眉如青黛。他手执长笛,临崖而立,脚下是万丈深渊,远处青山隐隐,长风浩浩,他只是在等待千年之前那一场注定会相遇的尘劫。

精修过的高清剧照就是这点好,特别耐看,特别有意境,岑溪都可以想象到感人肺腑的画面场景了。

何叶的照片也不是随便发的,之前岑溪养伤无聊,把何叶拍的电视剧和电影都看了一遍,还看了她目前正在拍的这部《云破月来花弄影》的原著小说。虽然何叶说狗血,但原著小说粉丝群体巨大,当然有其精彩之处,岑溪看得津津有味,欲罢不能,结果还少女心萌动,喜欢上了小说男主角,连带着对演男主角的那个人气和演技俱旺的实力影帝,也有了不少好感,实在是他的外形太契合小说形象了。于是找何叶打探了不少拍戏日常,何叶时不时就给她发一些没公布的剧照。

何叶说:“阮少棠算什么呀,长得好看的男人多了去了。”天下男人多的是,又不是只有一个阮少棠。

岑溪:…

何叶一溜儿又给她发了一组照片。

岑溪逐张点开,这次不再是古装画风的剧照,而是时尚杂志照。前两张是何叶和男主角的合影,俊男美女,眉目含情,特别登对,大约是最近为宣传这部电视剧扮cp拍的。最后一张是男主角的独照,黑色的衬衫扣子全部解开,露出男人味十足的身体曲线。

画风突变,岑溪都有点看呆了,什么胸肌啊腹肌啊都没想过要细看,只是瞪大眼睛,一时还无法从那云山之巅衣袂飘飘的男人过渡到这么性`感`诱`惑的画面,这还是同一个人呢。不过她记忆中好像还没看过男人赤`裸`胸膛的画面…阮少棠每次睡觉都穿着睡衣,就算有时亲亲她,也不会做什么特别不“一本正经”的事,虽然同床这么久,他表现的还是很绅士…

正想到他呢,结果他的声音就响起来:“在看什么?”

说曹操,曹操就到,岑溪下意识想要掩盖手机画面,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不能叫他看见。然而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情急中她笨手笨脚,连续点了好几下,本应缩小的照片依然赤`裸`裸地占满了大屏幕,她手一抖,手机干脆掉到了床上,正对着阮少棠的视线。

阮少棠低头垂眸看了一会儿,再次望着她,视线里就多了一抹幽深难解。

岑溪轰然面红耳赤:“这照片很正常的,他还穿着裤子…”话说出来,她才意识到自己笨嘴笨舌说了什么,简直越解释越令人想入非非。

她干脆闭嘴,一把抓起手机,一下准确地关了屏幕,下床就跑去了洗手间。

在洗手间呆了好一会儿,她感觉脸没有那么烫了,才鼓起勇气回去。阮少棠靠坐在床头看文件,看上去很专注很正常,跟平时晚上看文件一样。刚刚的尴尬好像消散了不少,她轻手轻脚爬上床躺下,只想快快睡去。然而还没闭上眼睛,就有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她的身体早就习惯了他如此轻柔的动作,顺势窝在他怀里,找到这段时间最舒服的睡姿,不觉嘴角弯弯。他的声音和着她的浅笑,在她耳畔低哑传来:“溪溪,你想要看,我可以给你看。”

岑溪刚刚降温的脸再次热烘烘烧了起来。可怕的是,阮少棠居然还是说真的,伴随着他的话,他扳过她的肩,一个翻身,已经半伏在她身上。

岑溪对上他幽暗难明的视线,呐呐说:“我…我不是想看…”

阮少棠捧着她的脸,在晕黄的床头灯下,看了她很久很久。久到她堕入他深不见底的目光里,再也说不出来话。他低头吻在她唇上的那一刻,温热的触感从嘴唇蔓延到全身,她情不自禁张开嘴,迎接他的进入。

他的动作依然很轻柔,仿佛她是一个易碎的娃娃,要珍而重之捧在手心里,只有最初那一下的占有火热而直接。她像第一次那样青涩,在他身下不住颤抖,害怕得脚趾头都缩了起来。

迷迷糊糊中,她又听见他在叫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那样温柔的声音。

他说:“是我想看。”

她恍然有一种等待了很久之后的重逢之感,如同云山之巅那个等待了千年的男人,前世今生,记忆可以忘记,可是等的人永远不会变。她禁不住眼睛一涩,有温暖的东西流出来。

她忽然清清楚楚地知道,不管记得还是不记得,她等的人也永远没有变,他依然是那个她在走廊灿然灯光下看见的满身玉华的男人。

他是阮少棠。

第六十七章

岑溪终于知道了,阮少棠这个一本正经的男人,在某些时候根本就不会“一本正经”,还特别霸道,不管她的挣扎和抗议,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连续好几天,她都是睡到中午才起床,她都不好意思看芬姨他们的脸色。阮少棠的精力却好得不得了,除了头一天在家陪她以外,后来几天照例神采奕奕去上班,晚上回来了还纠缠她。她愤愤不平,只觉得不公平,明明出力的都是他,最后受累的却是她。

这天晚上,岑溪惦记着第二天是何叶的生日,想要等到过了十二点,第一时间祝何叶生日快乐。何叶本来就是凌晨出生的,而且她最近夜戏多,早上一般在补觉。洗完澡后,岑溪找了一部电影看了起来,等二个小时的电影看完,差不多就快到十二点了。

阮少棠洗完澡出来,就看见她抱着平板电脑靠在床头,看得聚精会神,连他上床了也没任何反应。听声音和配乐是一部外国片,他倒纳闷起来她这么晚看什么这么入迷,又不是何叶那些狗血剧,不由也看着平板电脑屏幕。

是一部老电影,还是好久之前的黑白画面,画质也不是很清晰,画面上的男人乍眼一看很像白瑞德时期的克拉克盖博,当然女主角不是费雯丽。他觉得有点熟悉,看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考尔曼和嘉逊主演的《鸳梦重温》,外祖母收藏有影碟,据说母亲当年也很喜欢,很多年前他曾经在家里的视听室陪外祖母看过,画面比现在网上的要清晰多了。

他想起来剧情,再看看目不转睛看着屏幕的岑溪,突然就涌来一股巨大的惶恐,几乎是下意识就伸手夺过她手里的平板电脑,快速点了退出。

岑溪正在兴头上,被他强行抢走了平板,还说都不说一声就关了电影,自然不乐意,不满地叫道:“阮少棠,我要看电影!”

“这么晚了看什么电影,睡觉吧。”

时间明明还早,根本没到平时睡觉时间。她只当他乐此不疲,又要不正经起来,今天晚上是如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得逞,要不然到了十二点她不是被他缠得昏头昏脑,就是累得睡着了,何叶的生日祝福就泡汤了。

岑溪摆出正义凛然的样子,气鼓鼓说:“不行,我要看电影。”

这几天晚上阮少棠虽然霸道,但只要她使出小性子,他也会耐心哄着她,从来不会真正做她不愿意的事。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她越是表现出对这部电影的执着,阮少棠心底越是不安。最后他只想到了一个办法转移她的注意力,低头就堵住了她的唇,手也开始拉扯她身上的睡衣。

岑溪呜呜叫着,伸手拍打着他的肩膀,表示自己有话要说。然而阮少棠不为所动,直吻得她喘不过气来,伸手剥掉她的睡裙,一个翻身就把她压在了床上,动作激烈而蛮横。他现在所有的神思魂魄都在她柔软温暖的身体上,他所有的不安和害怕也只能通过相拥的身体得到抚慰,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只有这样真正拥有她,身体交缠在一起分不开,他才能感受到她是真正属于他的。

岑溪感受到了他的急切,他的一只手甚至已经直接探向了她最私密的地方。她颤了一下,眼见着阻拦不下去,突然急中生智,趁着他的吻转移到了颈边,嚷嚷着:“我头疼…”

阮少棠果然停了下来,伸手揉着她的头,急着问:“哪儿疼?”

“刚刚晕了一下。”

阮少棠在她头部受伤的地方抚摸来去,虽然伤口已经愈合了,他的动作仍旧小心翼翼,“是这里疼吗?”

岑溪看他一脸担忧,又不忍心了,“现在已经不疼了,你别担心,医生都说好了。”

然而阮少棠还是不放心,发现自己还压在她身上,连忙起身,还怕枕头压着她的头,把她也扶起来靠坐在床头,动作轻柔而小心,一下一下都挠在她的心上。

之前她确实时不时会头疼,车祸后在医院醒来的那最初的一段时间最严重。她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因为刚刚醒来时他守在病床前那幅憔悴的样子,让她记忆深刻,她知道自己昏迷了好久后,再也不想加重他的担忧了,所以开头几天总是忍着头疼,并没有对他说过。可他还是知道了,每次她只要稍微动一下头,他就会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问:“是不是头疼?”

那时候她的头部伤口还不能随便碰触,他只能握住她的手,可是奇迹似的,只要感受到他手心的温暖,听到他轻柔的声音,她的头好像就没有那么疼了。也许有人陪在身边,那种发自心底的温暖关怀,也可以分担疼痛。

他带她回家后,她头疼的症状已经好多了,从最初在医院的一天好几次到几天一次,一直到后来再也没有疼过。她听医生说过这是头部重伤的后遗症,随着伤口的愈合,慢慢就会好转。

她的头其实已经有差不多一个月没疼过了,可是阮少棠从没忘记,每隔几天都会找她确认,还一再叮嘱她头疼的重要性,就怕她隐瞒他。

阮少棠拿出手机要给医生打电话。

岑溪再也忍不住,轻声说:“阮少棠,我刚刚是骗你的。”

阮少棠动作一顿,抬头看她,眼眸里分明不是全然的相信,却又好像埋藏着什么她看不懂的东西。

岑溪嘟嚷道:“谁叫你都不听我说话,就知道…”她脸红了红,意识到自己的睡衣早被脱了,朝被子里缩了缩,“明天是何叶的生日,我待会儿要给她打电话,你不许打扰我。”

阮少棠确定她真的只是骗自己后,终于放下了手机。岑溪看自己的睡裙还在床那头,她捂着被子探了探身够不着,看他还坐在床上好整以暇看着,没有半点帮忙的意思,气鼓鼓瞪了他一眼,说:“我要穿衣服了,你转过头去。”

他却又不正经了起来,“又不是没看过。”说着,他长臂一伸捞起她的睡裙,一把掀开被子,在她瞪大的双眼中,灿然一笑:“溪溪,刚刚我帮你脱的,现在我帮你穿上吧。”

明明是那么不正经的话,可是他这样说出来,伴着他轻柔的动作,专注而认真的神情,宛如对待一件最珍贵的宝贝,所以要这样自己亲手珍惜爱怜。

他敛眉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道阴影,灯光下映着澄澄的光芒,如同国画上那轻轻一撇的留白,所有的时光都在留白里,悠长而宁静。张爱玲形容过那种宁静是“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还说“外面风雨琳琅,满山遍野都是今天。”

这一刻,岑溪只觉得满山遍野都是他。

有很多很多事情她都没法跟何叶说清楚,这些细细碎碎的点点滴滴,因为无从说起,仿佛很重要,可是说起来又都是不重要的。所以何叶一直念叨她傻兮兮的,出了车祸后,什么都没搞清楚,什么都不追究,还一门心思只知道阮少棠,阮少棠说什么就是什么,这样稀里糊涂就和他在一起。

可是岑溪并不是傻,要傻也只是因为他是阮少棠——那个她车祸醒来前的记忆里,还念念不忘的给了她温暖怀抱的男人,那个她醒来第一眼就看见的好看而又憔悴的男人,那个自从她醒来后,陪在她身边,给了她很多很多这样琐碎清淡的,永远无法抹去的留白的男人。

这些从开始到现在深刻烙印在头脑里的画面,被岁月风化成直到永远也无法从记忆里抹去的留白,填满了她丢失的那四年记忆。

岑溪屏声敛气,直到他给她穿好睡衣,才轻声说:“阮少棠,我刚刚看的电影里也有一个失忆的男人,他因为战争受伤,丧失了全部记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还被关在精神病院里。战争结束后,他逃出了精神病院,最大幸运的是,他遇见了一个叫波拉的女人,他们相爱结婚了,还有了孩子,过上了世外桃源的生活。可是三年后,他却因为一次外出车祸又失忆了,或者说恢复记忆了,这一次他只是失去了这三年以来的所有记忆,忘了波拉,他之前的记忆全部恢复了,他记起来了自己是谁,于是回家过上了属于查尔斯的生活。”

“很多很多年后,饱受分离之苦,失去了孩子,到处寻找丈夫的波拉阴差阳错成了查尔斯的私人秘书,也知道他失去了那三年记忆。波拉什么也没有说,直到查尔斯再一次爱上波拉,他们再一次结婚了,波拉还是什么都没有对他说,因为她的丈夫已经回到她身边了,而能够说出来的都不是记忆。”

“最圆满的幸运是,后来查尔斯被恍惚的一丝丝记忆片段牵引,找到了他和波拉那三年的家,推开那道篱笆门,院子里的那颗桃树还在,他记起来了那丢失的三年和波拉。所以最后是鸳梦重温。”

两个小时的电影情节,岑溪就这样寥寥数语讲出来,卧室里一片寂静。阮少棠还停留在给她穿好睡衣的姿势,手抚在她的肩头,低头坐在那儿,一脸深远的静默。

岑溪望着他,“我刚刚读大学时,看了这部电影,很喜欢也很感动。可是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这部电影的最动人之处在于,爱情要大于记忆,不管有没有记忆,我们依然会爱上同一个人。”

阮少棠抬头看着她,她眼睛里分明有潋滟的水光,可是却对他露出了一个满满的笑容,眉眼弯弯,声音里都是柔情:“所以,阮少棠,你也不要告诉我那过去的四年里的一切,什么也不要对我说,也许我最后也能像查尔斯那样想起来,也许不会,但我都是幸运的,因为从始至终你都在我身边,遇见你也是我最大的幸运。”

阮少棠心里一动,慢慢地才有巨大的喜悦从内心深处升起来,蔓延至五脏六腑,全身上下。他以为她能够欢欢喜喜地呆在自己身边就是最大的幸福,她却总能给他想象不到的更大的幸福。他忽然手足无措,就像一个等待了很久很久的小孩,到最后得到了自己埋藏得很深很深的最心爱的宝贝,可是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

好一会儿后,他才抽出纸巾手忙脚乱擦着她满脸的泪水,想要说点什么,可是连哄她别哭的话也激动到语无伦次。最后,他只能把她抱进怀里,清清楚楚说出来的话是:“溪溪,等去了我外公外婆那儿,我们再一起看一遍这部电影。”

第六十八章

岑溪终于还是被他哄得平静了下来,刚刚又哭又笑,她脸上都是眼泪湿哒哒的涩意。阮少棠的一边肩头也沾染了她的眼泪,一团皱巴巴,她看见了,索性趴着他的肩,最后又揉了揉脸,丝绸布料摩擦在脸颊上,滑腻腻的清凉,和着他肌肤的温度,又是暖暖的,十分舒服而惬意。

她把残留在脸上的眼泪和鼻涕都揉干净了,才抬起头看着他,一脸淘气的笑:“阮少棠,你要换睡衣了。”

阮少棠瞥了一眼自己的睡衣肩头,伸手轻抚了一下皱巴巴的布料,“不用换。”

岑溪眨了眨眼。他俯身在她眼睛上落下一个吻,又轻啄了一下她的鼻尖,意味深长补一句:“我不嫌弃你。”

岑溪白了他一眼,不和他继续闹下去了,反正他正经的时候很正经,不正经的时候又很不正经,她哪里是他对手。

她下床去浴室洗了把脸,回来时阮少棠又是一派正经的作态,目光沉沉,靠在床头看文件。岑溪感慨了一下他变脸之神速,前一秒纨绔公子,下一秒谦谦君子,却也知道他工作时打扰不得,默默放轻了脚步。

离何叶生日还有两个小时,电影要等着和阮少棠一起看,她于是找了本书靠在床头看。然而,才安静了没多大一会儿,看了一页书,她就忘了不能打扰他,一脸神往说:“阮少棠,苏州是不是很好玩?”

阮少棠答应了一声,她就兴趣盎然了起来,“张岱写虎丘中秋夜听曲的往事,说中秋夜苏州城家家户户都出来听曲,大家铺席而坐,登高望之,满街那么多人,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月亮出来了,丝竹乐器之声,不绝于耳,能听见好多好多曲目,还有‘锦帆开’‘澄湖万顷’这样的著名曲段。更晚的时候,有人在画舫上听歌弦。二更人静,洞箫声哀涩清绵。到了三更天,一轮圆月在天,人声寂寂,有一个人登场,没有洞箫拍打伴奏,声出如丝,裂石穿云,听的人都心血为枯,不敢击节,惟有点头。”

岑溪想象着那幅画面,自己都陶醉了起来,把书捂在自己脸上,羡慕道:“那时候的中秋夜多好呀。”

阮少棠也被她清绵柔和的声音带到了那样歌弦隐隐的中秋夜,不由感慨:“使非苏州,焉讨识者。”

岑溪点头如捣蒜:“对呀,若不是来到苏州,怎能看到如此的景致?”

阮少棠看她摇头晃脑,像个八股书生,不由好笑:“你今天晚上就是来讲故事和念书给我听的?”

“才不是,刚刚我又不是照着书念的。”岑溪振振有词。

她这幅蛮不讲理的样子,阮少棠并不陌生,不由再次失笑。他知道她今天晚上很想和他说话,只要她愿意讲,不管是什么,他都是愿意听的。他把文件合起来,放在床头柜上,说:“好吧,你是翻译的,那你还想讲什么给我听?”

岑溪确实有好多好多话想和他说,见他不工作了,窝进他怀里,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问道:“阮少棠,我以前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爸爸妈妈的事?”

阮少棠摇头,其实她父母的事,他大概都知道,然而那些都不是她对他说的。

岑溪刚刚说苏州是因为那是他妈妈念念不忘的地方,那也算是他的祖籍。说完后,她自然而然想到了自己的爸爸妈妈,她一面回想,一面说:“我爸爸也是等了好多年,才终于遇见我妈妈。他们结婚那一年,我爸爸都要到四十岁了。在那个年代,大龄未婚,特别是我爸爸那个年龄,当然有很多闲言碎语。听说我爷爷奶奶一开始也很生气,但是后来不知道爸爸怎么说服了他们,反正爸爸就是那样等啊等啊,终于遇见了妈妈。”

“妈妈是一个音乐老师,弹琴很好听。他们在一起幸福地过了二十年,妈妈说那二十年是她最幸福的日子,我都记得那样的日子,现在想起来还是会觉得幸福。后来爸爸生病走了,妈妈根本接受不了,爸爸留下的公司也很快破产了,因为妈妈根本不懂做生意,只会在学校教小孩子弹琴,爸爸太宠她了,从来不把生意场上的事情告诉她。后来妈妈也病了,很快就找爸爸去了。一直到她走后,我和何叶才知道,其实她的病并不是治不好,是她太想爸爸了,所以她就丢下了我们去陪爸爸了。”

岑溪说到这里还是有点难过。阮少棠一直静静听她说话,直到这时才伸手把她往怀里揽了揽。他什么都没说,岑溪却感受到了他埋藏在心底的话。她曾经以为最爱自己的人是爸爸和妈妈,可是他让她知道不是,爸爸最爱的是妈妈,妈妈最爱的也是爸爸,而这一刻,把自己当做最珍贵的宝贝,小心翼翼呵护在手心里的,是身边的这个男人。

岑溪仰头看看他,说:“不过妈妈终于又和爸爸在一起了,所以我也不怨她了,我想爸爸和妈妈现在一定还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而且还有何叶陪我呀,我有没有告诉你何叶的事?”

阮少棠依然摇了摇头。

“何叶的妈妈是我妈妈的同事,我跟何叶也是同学,何叶还很小的时候,她妈妈就生病走了。所以何叶就到我家来了,和我住一起。因为我叫岑溪,她叫何叶,溪水和荷叶要永远在一起。本来我比何叶大几个月,应该是姐姐,可是何叶一直不愿意,说她弹琴比我好听,她应该是姐姐。我们争了好久,最后决定谁也不做姐姐,因为姐姐太辛苦了,要照顾妹妹嘛。”

很简单的一段往事,不过是一家好心人收养了一个孤女,然后两个年龄相差无几的女孩子相伴长大,不是姐妹,更似姐妹。

阮少棠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听她说完,只是一脸静默看着前方,目光深远。半晌后,他突然说:“溪溪,你想何叶了吧?明天我带你去给她庆祝生日吧。”

“真的吗?”岑溪刹那惊喜了起来,转瞬却又想起,“可是我们不是后天就要去看你外公外婆吗?”

阮少棠看着她的笑脸,不觉也笑了,“当然是真的,我们从何叶那边直接出发去看我外公外婆也一样。”

岑溪想一想,何叶在横店拍戏,从上海出发去美国当然也可以。然而,她想到去给何叶庆祝生日就是探班,还是《云破月来花弄影》,顿时兴奋起来,又问题多多。

“会不会打扰何叶拍戏?”

“没事,拍戏也要吃饭和休息,我马上就给maggie打电话,让她安排。”

“可是我给何叶准备的生日礼物,maggie今天已经给她了。”

“没关系,你明天可以再送她一份。”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岑溪马上蹦下床,跑到梳妆间给何叶挑礼物。

不过一会儿,她就拿着一串珍珠项链喜滋滋回来了,眼巴巴望着他,“把这个送给何叶,好不好?”

这条项链还是阮少棠前不久送给她的,其实他可以现在打电话让人帮她给何叶准备礼物,但是她一定还是喜欢自己挑的。结果,他还是点了点头,说:“好。”

灯光下,他脸上的表情清润而柔和,衬得低沉的声音也多了一抹异样的温柔。岑溪知道他是真的答应了,一把搂住他的脖子,欢天喜地似的叫道:“阮少棠,你最好啦!”

阮少棠接住她扑上来的身体,也忍不住欢喜从心底冒出来,“以后我送给你的礼物,就不许再送给别人了。”

岑溪在他怀里乖巧点头,讨好道:“当然不会呀,这次不是来不及再给何叶挑礼物了嘛,再说叶子又不是别人。”

因为要赶着给何叶庆祝生日,香港到横店又没有直达飞机,第二天他们起了个大早,选了一个方便快捷的路线,先乘飞机到了杭州,然后下了飞机就有车来接他们去横店影视城。

岑溪这是第一次去看何叶现场拍戏,激动又兴奋,在车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阮少棠本来想早上起得早,让人安排了一辆特别宽敞舒适的车,好让她在车上休息一会儿,看她精神好,也就陪她一路说话了。

到了横店,阮少棠好不容易按捺住她先吃了午餐再去找何叶,说何叶正在拍戏。结果,岑溪的胃口也好得很,大约是机场的早餐没吃什么,午餐就吃下了两碗米饭。其实影视城附近的餐馆大多专做剧组和游客的生意,味道就马马虎虎,不难吃就不错了。但是阮少棠也被她带出了好胃口,连添了两碗饭。倒让来迎接他们的maggie小小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