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睿一挥手,道:“去把洪家的大小姐找来。”

两个人得了令,立马屁滚尿流地走了。

这时候篝火已经越升越多,照亮了安明儿有些黯然的脸。柳睿一看,不禁一怔,低声道:“又怎么了?别听那几个奴才胡说。”

安明儿嗫嗫地道:“我不能给你养玉…”

柳睿拉住她的手,轻斥一声:“傻孩子。那个主意,也就是死马当活马医了,我根本就没指望。再说,你的身份,怎么能去养玉?”

安明儿急了:“那怎么办?延误了进贡,是大罪啊!”

柳睿眯起了眼睛。江南一代远离京城,岁贡出问题不再少数,但是不受罚却少得不得了。天子之家就是可以这么不讲道理,完全不体谅下面的皇商的难处。他的记忆中,最近几次延期,是他的亲亲未来岳丈,安织造的手笔。不过当时政局紊乱,安织造又狡猾,让他逃过了责罚。

可是这次的进贡不同往日,先前说过,这批货是娉婷郡主的聘礼之一,而且还 有皇上心心念念的玉璇玑。若是延误了,就算是并属天朝三大富豪的安柳二家,也担当不起。

所以得有人顶罪。不然天子一怒,柳家安家虽不至于基业毁于一旦,也至少要栽一个大跟头,百年之内都爬不起来。

他心下澄明,已经有了全盘计划。眼下先把玉修好,不能误了娉婷郡主的婚期。另外只要能找到将玉璇玑还原的办法,他就有办法过这一关。若是不行,只怕,就只能拿人顶罪了。

想清楚了,他也放松了一些。一低头,看到安明儿可怜兮兮的样子,不由得叹气,他在她耳边轻声道:“你不能养玉,也不是你的错。若要说有错。那错在我。”

“…”安明儿的脸红了。

他笑了一声,道:“还有。你不能养玉,可你能给我生孩子。养玉的人到处都是。可是整个天下,就只有你能生我柳睿的孩子。”

“!!!!”安明儿拧了他一下,嫩脸爆红。

但总算放松了一些。柳睿办公事的时候是不认人的,虽然对她依旧温柔,但是却冷漠去了十万八千里。现下他会开玩笑了。大约是想到办法了。她也松了一口气。轻轻拉了拉柳睿的袖子:“表哥,会没事的对不对?”

柳睿轻声道:“明个儿一早,我就派人先把那批玉器送上京,再想办法治玉璇玑。你放心,你爹和我爹还算有些圣眷,我能应付。”

安明儿想了想,低声道:“那好…”

两个人正在说话,突然听到不远处一阵嘈杂。原来是旁小司找到了。他的样子有些狼狈,正被两个人夹着。头发也乱七八糟,怀里抱着一个坛子,看起来倒真像是畏罪潜逃了。

“放开我!小心一点,别打破了我的坛子!”他还挺宝贝他那坛子的。

几个人不管不顾。押着他上前,朝柳睿行了礼:“少东,这家伙躲到山里去了,叫小的们好找!”

旁小司皱着眉道:“什么叫躲到山里去了…安老板?”他一眼望到柳睿身边的安明儿,不禁一怔。

柳睿也皱着眉,又把安明儿拦到身后。

安明儿伸出一个脑袋:“旁师傅,你这是…”他的样子实在太潦倒了一点。

旁小司回过神。眼神有些复杂地望了柳睿一眼,道:“快给我看看玉璇玑。”

几个押着他的下人大怒,登时就想揍他:“你还想看玉璇玑?你不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

安明儿目瞪口呆,不知道这些人这么狷狂。而柳睿只负手站在一边看着,好像也不打算阻止。到后来真要动手了,她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把推开想拦她的柳睿,恼道:“你们住手!”

几个人这才住了手,有些狐疑地上下打量她,又看看柳睿。她面上戴着面具,他们也不认得她是安家的大小姐,只听说她是平阳的一个女老板,似乎是柳大少的远亲。但她和柳大少举止亲密,搞不好是柳大少的宠姬。见柳大少没有说话,他们也有些犹豫,慢腾腾地退开了。

安明儿忙上前去察看:“旁师傅,你没事吧?”

柳睿不悦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小福!”

安明儿不理他。她是真的生气了。她没料到他手下的都是这样的人。

旁小司觉得,“小福”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是一下子没想起来是谁。他也顾不得许多了,只对安明儿道:“安老板,你认识这群人?你能不能把玉璇玑拿过来?”

安明儿一怔。

柳睿大步上前,把不甘不愿的安明儿推到身后,再看旁小司,眼神就有些审视的意味。但对方似乎并不惧他,这样的人很少。而且对方目中澄明,坦荡磊落,是个人物。难怪年纪轻轻,白手起家,就已经有了这样的成绩,听说还颇得皇家的宠幸。

这也是柳睿当初选择他的原因。不管他手艺怎么样,不管他的专长是什么。这次路上出了状况,找人修补,要的就是他这样在皇家内院已经有名的人。当然这样的人,要顶罪也才有分量。

他摆摆手,道:“去把玉璇玑拿给他。”

众人一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安明儿哼了一声,走过去站在旁小司身边:“旁师傅,这是什么?”

看到人家爬到临时搭的祭坛上拿玉,旁小司这才回过头对她说话:“这是山露。这玉璇玑是真的,至少已经上千年了,一直躺在湿地里,受地灵供养,才有这样的色泽。现下被污了,只有山露才能把它洗干净。”

安明儿有些诧异:“那你是…”

旁小司道:“我去收集山露了,希望来得及。可是能洗干净,但这浊气还是去不掉。”

安明儿瞪了柳睿一眼。

柳睿抿了抿唇,道:“看来是误会旁师傅了。”

旁小司很不客气地道:“你是能做主的?你手下的人太无知。玉器通灵。何况是千年才养成的玉璇玑,急功近利。只会亵渎了它。”

“…”身边的人无不倒抽一口冷气。从来没有人敢对柳大少这样。

但柳睿只是抿了抿唇,看了留了一个背影给他的安明儿一眼,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是。”

人家取了玉璇玑来。旁小司小心地接过来,放在坛子里,一点一点洗干净。给他抱着坛子的。就是安明儿。

再取出来。果然黑气已经去了大半,只是玉身已经不复原来的古朴光彩,暗淡无光。玉,还是死的。

旁小司皱着眉道:“这玉,得靠女人养。”

安明儿忙道:“已经派人去请洪小姐…”

旁小司看了安明儿一眼,不禁有些忡怔。

柳睿轻咳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把安明儿拉开,道:“你该回去了。”

旁小司忙道:“如果可以,我想请安老板来养这块玉璇玑…”

“…”

旁小司耐心地道:“洪小姐年纪尚小。不合适。”

没有人比安明儿更合适。她自己,也像一块温润的美玉,高雅无暇,温柔婉约。

安明儿面露艰涩。只道:“我,我不合适…”

旁小司还欲再说,可是柳睿已经一把把安明儿拉走了。

柳睿的脸色难看不得了,冷冷地道:“你回去。”

“表哥…”

“回去!”

“安老板…”

安明儿眼见柳睿真的生气了,虽然担心,她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柳睿似乎在和旁小司说什么。她也听不见。突然被柳睿叫住,柳睿让她回晋阳那处住宅去。

此时天色已晚。她想了想,还是牵着马去了。

只是当天晚上,柳睿并没有回来。

第二天一早,她匆匆忙忙地梳了头,连饭也来不及吃,打算赶回平阳去看看,再去看看柳睿。但是还没踏出门,又遇到上次的老问题。这里的侍女又不让她走了。

她无奈,耐心地解释了大半天,终于还是她发了脾气,闯了出来,这才脱身。

心念一转,她就先去了柳睿那里。

柳睿果然还守着那处大棚,似乎一宿没睡,守着玉师们做事。

她未走近,就听到来往的工人在说话。

“这姓旁的这次是倒霉了。”

“是啊,柳家财大势大,也是他惹得起的?没看通州知府都要看少东的脸色做事吗。”

“你说少东怎么突然就发脾气了,说抓就抓了?先前不还客客气气的吗。”

“客气?你不知道咱少东的心肝是整个江南最黑的。他客气,是他还用的上你。用不上了,还用得着客气吗…”

安明儿如遭雷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柳睿突然一回头,远远地看到马上的安明儿,一怔,便负手站在原地,等着她过来。

可是安明儿突然拉了缰,转身就跑。

“…小福!”

柳睿一怔,然后也急了,忙要去追。可是手上的事又丢不下,只得强按捺住性子,忍得额角的青筋暴起。

安明儿策马奔回平阳,先去了城外旁小司的作坊。门没有锁。

她也顾不得许多,一下马,推开门,就一怔。这满室的狼藉,显然是有人来撒过野的。院子里的石雕都被推得东倒西歪,连屋子里的桌椅都被弄得乱七八糟。

旁小司不在,不过有人在。是旁小司手下的工人,一个个颓然地坐着。那条叫老黄的狗也在,蔫吧地睡在人身边,好像也很憔悴。

安明儿深吸了一口气,往里走。

“…安老板?”工人们是认得她的。

“旁师傅呢?”安明儿尽力控制自己的声音别发抖。

工人甲叹了一声,道:“叫官府的人给拿了。说他弄坏了贡品。大哥也真是冤,好端端的,怎么就惹上那家人了呢。”

工人乙也叹道:“还以为这趟大哥去了京城,也算有点面子了呢。可是这点儿面子,在那家人面前是一点话都说不上。”

也有不服气的,似乎喝了不少酒,撩起袖子粗声粗气地骂:“他奶奶个熊的,仗势欺人的狗东西。他家迟早断子绝孙的!”

“…”

最终,安明儿失魂落魄地退了出来。

一日过去,终于所有的玉器都已经修好,只剩被洪小姐养着的玉璇玑。柳睿连夜派人打点好一切,明天就可以把玉器先送上京。

他一忙完,就立刻赶到了醉鲤山庄。里面的大宴正在收尾。昭儿端着托盘出来,正好碰上他。

昭儿一怔:“柳少爷…”

柳睿顾不得碧珠正疑惑地看着自己:“你家小姐呢?”

昭儿叹了一声:“小姐不知道怎么回事,又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了,怎么叫都不答应。今天一天,连杯水都没喝呢…”

柳睿皱了皱眉,怎么又来这招?

他推开昭儿,大步上了楼。这次他半句废话也不多说,利落地从外面卸了栓,就进了门。结果里面灯火通明,安明儿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桌边,似乎在写什么。她的精神似乎还好,整个人坐得笔直,但是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柳睿脚下一顿,压抑着声音道:“你又闹什么?怎么又不吃饭?”

安明儿闷声道:“把这些账本弄好,我就睡了。表哥若是没事,就先请吧。”

柳睿知道不对劲了。他站在原地不动。

安明儿耐心地勾画着手下的账本,却心神不宁。柳睿一直站着,根本没有离去的意思。他很沉得住气,她不得不承认。可是她被他搅得心乱如麻。

最终,她受不了了,一把丢了笔,站了起来:“柳睿!你到底想怎么样!”

柳睿的脸色有一瞬间变得很难看,她甚至以为他会打人。可是他没有。他只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望着她轻声道:“我问你怎么又不吃饭。”

好像刚刚那一刻,他面上的暴戾阴暗都是错觉。

安明儿恨恨地别开脸:“我吃不下。”

柳睿还是站在原地不动:“你在生我的气?”

安明儿不说话。

柳睿叹了一口气,道:“你果然在生我的气。”他已经被操劳了两天一夜,连眼睛都没合过。他也不好过,现下只是强按捺着性子,他自己也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

安明儿低声道:“是你让人抓了旁师傅?”

原来是为了那个人。不管心里怎么乌云密布,柳睿面上都不动声色:“不错。”

安明儿忍着气:“为什么?”

“这轮不到你管。”

“柳睿!”

柳睿忍无可忍:“你以为我是瞎的吗?!他对你有意思,你以为我看不出来?!”那姓旁的,自始自终,眼睛就没从她身上离开过!这种眼神,他再熟悉不过!

安明儿一怔,有些不可置信:“就为这个?”

柳睿冷笑了一声,他的耐心已经崩溃了:“安明儿,你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饿上一整天来跟我生气,对我大吼大叫,你竟然还敢直呼我的名字,就为了那野男人?!”

安明儿快气死了,随手抓了一个东西就砸过去:“你不可理喻!”

柳睿一偏头,躲开她丢过来的毛笔,连一滴墨水都没有染上。他神情阴冷,怎么藏也藏不住,只死死地盯着她不说话。

不知道有多少人毁在他这种神情下。江南第一少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但是他一旦被惹怒,那比地狱来的修罗还可怕。

no.073:(性格篇 )妥不妥协

可是安明儿并不怕他,她甚至还在继续触怒他,挑战他的底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以前不知道你这么狷狂,这么冷血无情!他帮了你,你竟然还让人抓他!还是说你从来都是这样的,只是在我面前做戏?!”

柳睿望着她不说话。她说的没错,他确实不是一个好人。

从小,他就是天之骄子,所有的一切得到的太简单,养成了他冷血无情的个性。他太年轻,不像他的父亲,他的姑丈,懂得大势内敛,他对一切都缺乏敬畏之心。他的能力受到无数人的肯定,他也很懂得怎么收买人心。但是实际上,他手下的人并不像尊敬他父亲一样,真心敬爱他。

几年前,那时候他刚二十出头,押送一批粮草到边关。那时候沿途有一座城池大旱,手下的人都不忍,当地官员请求拨粮赈灾。以柳家的财力,完全可以在下一个城池补上,只是时辰会稍有延误。可是他断然拒绝,路过哀鸿遍野易子而食之地,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还有一次,他带着商队远赴波斯。手下的人因为适应不了当地的气候,很多都染了病。他会慰问,他会安抚。但是回头,他照样歌舞升平,和波斯人蹴鞠取乐。

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或许有一天他会改变,他会懂得这些的意义。但他现在不懂得。他还是柳睿,只知道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所有的仁慈关爱,所有的宽容忍让。也只是为了达到最终目的。

柳员外拿他没有办法,安织造也拿他没有办法。何况是一个安明儿。

他不认错,就算为了安抚心爱之人他愿意让步。

此时,他望着安明儿,半晌,才道:“如果你是为了他跟我闹。明天我就让人放了他。现在。你可以吃东西了吗?”

安明儿一怔,不明白彻骨的寒意从何而来。

眼看两个人就陷入僵局。这是柳睿不愿意的。为了她再亲近他,他可以继续耍他的手段。

他慢慢地走向她,轻声道:“小福,你不要再同我闹。你知不知道,我让人抓他,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次的事情,是足够我们两家都赔上,甚至掉脑袋的。你可怜他。那你怎么不可怜我。”

安明儿扶着椅子,慢慢地向后退。

他就停在原地,低声道:“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可是你要离我而去吗?刚刚那样对你。是我不对。我太累,所以没有耐心…你能不能让我休息一下?”

安明儿慢慢抬起头,看着他。她依然一点都看不懂他。可是她想起来,他忙了两天一夜,已经很累了。

他低下了头:“你放心,我明天就让人放了他。这件事,我会另外想办法处理。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可以照做。你可以不生气了吗?”

安明儿说不出话来。

他便递台阶给她下:“我让人送吃的上来好不好?”

她没说话,他便出去了。昭儿很快送了吃的上来。

安明儿一点胃口也没有,低着头,味同嚼蜡。

他发现她在哭。但他没有动,只坐在她身边,静静地望着她。

实在是吃不下了,安明儿轻声道:“表哥…”

“嗯?”他温柔地望着她。

“我…”她还是说不出话来。

他伸出手,试探性地搭在她肩膀上,然后把她搂进怀里。控制不住力道,他满足地叹息了一声。他低声道:“你别生我的气。你也不能离我而去。我或许不够好,但我会努力对你好。”

安明儿被他勒得骨头疼,只得轻声道:“嗯。”

他低头,在她头顶亲了一下:“那你是不生气了?”

安明儿轻声道:“不生气。”

这样的人,你要怎么对他生气?他或许是没有心的,可他总是让人心疼。

看起来似乎就这样重归于好。

柳睿却忧心忡忡。那个姓旁的,他对安明儿的心思,简直一目了然。或许还有其他人。而安明儿对他也很亲近,甚至为了他而生这么大的气。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把她打昏带走算了。又想,是不是要回去就跟安夫人说,说她已经是他的人了,迫得安夫人低头,先把她娶进门再说。

他心里神魔交战,闹的不可开交。

安明儿丝毫没有察觉。她已经缓过神,稍稍推开了他,他不让她走,她只好坐在他腿上。她抓着他的手臂,轻声道:“表哥,我不生气了。只是你老是这样,会树敌太多的。有的时候,得饶人处且饶人,总是稳妥些。”

他看着她不说话。烛火里,可以看到他的眼睛里都是血丝。他太累了,脑子有些不清明,甚至不太清楚她在说什么。

他只想着,把她抢回去,让她嫁给他…

突然眼睛上一阵温热。他不得不闭上酸涩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