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芳菲

碧莲出了旭日斋闷闷不乐的往小佛堂的方向走去,刚到小佛堂门口忽然举得眼前一暗,来不及收回脚步,便咚的一下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这丫头,只顾低着头想什么?”林谦之抚着被碧莲撞得七荤八素的胸口,又气又笑的看着碧莲,“我这把老骨头都被你撞的散了架了!”

“林叔,是我不好,您没事吧?”碧莲忙给林谦之道歉,在卢家,林谦之这个大管家的权力仅次于当家人王氏,有些时候连少爷都不能奈何他,碧莲更是不敢得罪他。

“原来是碧莲呀?”林谦之一看来人,心里的火气顿时消散的无影无踪,“你不是在少奶奶身边服侍吗?这会儿跑这里来是不是少奶奶有什么话要吩咐?”

“可不是嘛。”碧莲见林谦之问,忙把柳雪涛的话一字不落的说了一遍。

林谦之听完愣了一下,盯着看着碧莲看了片刻又环顾左右见没有什么闲杂人等,便忽的一笑:“行,我知道了,回头吩咐他们多送些上好的碳来也就是了。张姨奶奶怎么说也是半个主子,况且又是为老爷念经祈福的,少奶奶真是心细如发想得周到,到底还打发你跑一趟。这天儿真是冷,刚才我从茶房里过来,见小六儿在那炭火里埋了几块白薯,这会儿恐怕该熟了。”

碧莲闻言气的一跺脚,恨恨的说道:“呀,这个小猴崽子,昨儿我还跟他说叫要几块东山岭上的沙土地里长的白薯,偏他说一直忙,没工夫去庄子上,这会儿却偷偷地吃独食。不行,我得找这猴崽子算账去!”

林谦之笑着拉了碧莲一把:“哎——你这丫头真是性急,到底也等我一下。我这会子口渴的厉害,同你一起去喝口热茶。”

碧莲嫣然一笑,把刚才来时的苦恼尽数丢到一边,和林谦之一起往茶房走去。

林谦之一边走一边有意无意的同碧莲闲聊,待拐到一处僻静的角落后忽然轻声一叹,似是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咱们家这位新来的少奶奶恐怕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儿啊!你这丫头以后在少奶奶跟前当差,要多长个心眼儿才行。”

一句话猛然提醒了碧莲,早晨柳雪涛那一记似嗔非嗔似笑非笑的眼神如一记重锤一下子敲在她的心上,她便下意识的随着林谦之叹了口气,摇头道:“终归是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命苦,上头的主子一个也不能得罪,有时候也真实不知道该怎么拿捏。”

林谦之同情的看着碧莲,点点头若有所思的问道:“你原本是少爷的丫头,少爷对你原本是与众不同的。这我都能看得出来。前些日子少爷还跟大奶奶说要了你在跟前伺候,大奶奶也是同意的,只是当时少爷已经定下了亲事,这收房的事情总不能办在娶亲的前头…嗨!瞧我这张破嘴,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干什么!”林谦之说着,便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又干笑两声对碧莲说道,“碧莲哪,林叔老了,耳朵眼睛都不怎么好使了,记性也越来越差。刚才那些话我也没听真切,你只当我什么也没说。那什么,以后你跟在少奶奶身边,路还长着呢。好好地侍奉主子,尽心尽力,总有你出头的机会。到时候可别忘了提携提携你林叔我呀!”

碧莲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听林谦之说完这些话便不自觉的停下脚步,眉头微微一皱,说道:“林叔说哪里话,碧莲一个女孩子家,父母亲人都不在这里,平日里多亏了林叔照应我,便如我的亲叔叔一样。芳菲妹妹同我也亲,我从心里没把林叔当外人。只是——将来的事情,谁知道呢!总之林叔对碧莲的好,碧莲谨记在心。看我也糊涂了,少奶奶差我来传话,我却惦记着什么白薯,若再不回去,恐怕少奶奶又该打发别人来寻了。”

“嗯,说的也是。那你快些回去吧,替我回少奶奶,那红罗炭回头我叫人抬进来给少奶奶过了目再送进小佛堂里来。”

“嗯,林叔,我回了。”

林谦之点点头,看着碧莲原路返回身影在转角处消失后,方淡淡的笑了笑,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卢家内宅上房,王氏平日起居的院子里,两个仆妇抬着一个箱子慢慢的往外走,边上一个身材高挑脸色白净的四十多岁的女人压低了声音吩咐着:“轻着点,吵到了大奶奶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杨四嫂,你放心吧。”两个仆妇点头笑着,又悄声打趣道:“你这一去就是一个月,可得好好地跟咱们张姨奶奶学学,据说当年老爷活着的时候,对她可是千依百顺的。你好歹学两手绝活,回家好好地伺候你们老杨,也省得他整天招猫逗狗的瞎折腾不是?”

“呸!我把你们两个黑了心的骚女人!你们整天家嚼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你们发骚回家找你们的男人去!小佛堂里除了两个尼姑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人,能有什么绝活可学的?老爷死了七年了,张姨奶奶也不再是当年的那朵花,什么绝活三天不练,不都他娘的生了吗?再说了,我们家老杨怎么招猫逗狗了?招你了?还是招你了?还是招你们家小姑子大姑子了?再胡说八道老娘我大鞋底子抽你们!”

两个仆妇被杨四女人一顿臭骂,不怒反笑,嗤嗤的笑声压抑着在院子里渐行渐远,东厢房打开一道缝儿的窗户却被轻轻地放下。

林芳菲脸色绯红靠在窗前的矮榻上,手里拿着绣花绷子,绛紫色的绸子上绣的是一支怒放的老梅,而此时的小姑娘显然没心思刺绣,只靠着窗台发呆,若有所思的眸子里几乎要漾出水来。

卢俊熙一脚踏进来的时候,便看见矮榻上的林芳菲一手摸着自己的桃腮,嘴角带着浅浅的微笑,那眼神酥酥软软的,令人忽然想起江南春雨微醺时河边的垂柳新绽开那一抹嫩黄。

“芳菲,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卢俊熙一边微笑着走到矮榻前,随意的往榻上一坐,趁林芳菲惊讶之际一手抢过她的绣花绷子看了两眼,又笑吟吟的念了一句:“冰雪林中著此身,不与桃李争芳菲。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芳菲听完莞尔一笑,娇声嗔怪道:“少爷如今越发长进了,作弄奴婢们也是出口成章的。”

卢俊熙从小和林芳菲玩笑惯了,此时见这小丫头越发水灵,今儿又是红云浮面,那水红小袄上的衣带不知何时松了,娇小的身子已经带了三分少女的妩媚,又这样的对着他娇笑嗔怪,心里越发的痒了起来,于是抬手捏住芳菲的下巴,轻声调笑了一句:“少爷我喜欢,怎么样?”

“…”林芳菲的脸越发的通红。她从小跟在王氏身边,心中早就存了一份与众不同的心思,如今见卢俊熙新婚三日不到便来自己这里说笑,心中更是拿定了主意,一边扭头挣开卢俊熙的手,低下头去欲拒还迎的嘟囔了一句:“少爷已经是娶了亲的人了,还这么没正经。小孩子一样的玩笑,小心大奶奶听见了又教训你。”

第23章 芥蒂

卢俊熙的心啊!就这样被林芳菲这小丫头的一句话给沉了下去。

娶了亲的人了!唉——卢俊熙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敛去,想想自己房里的那个娇美不可方物的新娘子,他的心里是三分爱七分怕呀!

这个柳雪涛在被自己娶进门之前,便已经被外边那些人夸得天上仅有地上绝无,单凡跟柳家沾点亲带点故的,没一个人不说这柳雪涛好的。可越是这样,卢俊熙心里便越不踏实。媳妇是娶进门过日子的不是当神供着的!她柳雪涛一介女流难道还有通天的本事?

正是这一点点作祟的心理,卢俊熙总是在和柳雪涛想要更进一步亲密的时候悄然退缩。他心里也烦闷,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甚至连他母亲都不敢说。所以从外边回来他没急着回房,而是借着来给母亲请安的空儿找林芳菲说说话儿。

不管怎样,林芳菲是卢俊熙从小的玩伴,林芳菲又是个十分懂事的女孩儿,虽然王氏很疼她,但她却从不骄躁,在卢俊熙面前更是曲意逢迎,从来都是顺着他的性子来,所以卢俊熙对林芳菲这个小姑娘还是蛮喜欢的。

林芳菲也是个玲珑剔透的女孩,她眼看着卢俊熙的脸色渐渐地冷下来,忙坐直了身子伸手去拉了拉卢俊熙的手臂,低声下气的问道:“少爷,您生气了?”

卢俊熙笑笑,站起身来摸了摸林芳菲松散的发髻,摇头说道:“好好地生什么气啊。你绣你的花儿吧,我去瞧瞧母亲去。”

“嗯,奴婢这就去沏茶来。”林芳菲哪里还能再绣什么花儿,忙从榻上爬下来穿上鞋子出去洗手泡茶。

卢俊熙刚给王氏请了安,林芳菲便端着一个乌木雕花海棠式托盘进来,上面两个白瓷盖碗,她莲步轻移,那盖碗被她一双小手端得稳稳当当的送到了王氏和卢俊熙母子二人之间的矮几上,“奶奶,大少爷。请用茶。”

“母亲还吃着药,怎么能吃茶?”卢俊熙看了林芳菲一眼,奇怪的问道。

“大少爷的是茶,奶奶的是上好的茶汤面子兑了野槐花的蜜调的茶汤。”林芳菲轻轻一笑,用托盘半遮住自己的小脸,对着卢俊熙福了福身子,“奴婢告退。”

“这丫头,越来越懂事了。”卢俊熙斜着眼看着林芳菲的背影在大红撒花门帘后一闪消失,方收回目光来慢慢的品茶。

“听说下午你出去了?”王氏脸上没什么表情,边上的陈嬷嬷端了那碗茶汤来轻轻地吹气。

“嗯,”卢俊熙忙收了玩笑的面孔,正色回道:“县台大人的二公子特意找了大表兄下了帖子约儿子出去,不去见一见,恐怕会令县台大人心中不快。”

“嗯,咱们这位顾大人倒也是个好官。在任这两年疏通水里,为我们这些人做了不少好事。就是这皇粮征得多了点。”王氏点点头,喃喃的说着,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着卢俊熙问道:“我前儿恍惚听说顾二公子不怎么得他父亲的喜爱?”

“顾家的事情,自然是大公子为主。县台大人任官职,很多事都不方便出面。大公子出面应酬外边这些田亩生意的事情,也是名正言顺。二公子嘛,虽然不问家事,但他为人清雅,博学多才,平日里喜欢结交世家子弟。这在顾大人的眼睛里便有些不务正业的意思,可是今日儿子一见,却有相见恨晚的意思。”

“这么说,这位顾二公子是个喜欢读书的人?那为什么顾大人还不喜欢他?”

“二公子喜欢读书,但却喜欢读些杂书,顾大人想必是希望他能从科举取士所以才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吧?儿子不过是猜测而已。但顾二公子也好,大公子也好,咱们都要好生应付着呢。母亲也是明白人,顾大人对我们家另眼相看,不过是每年征收皇粮国税咱们家的粮食都是足斤足两送了去,很是给他添了面子的,平日里他也没少在咱们这里得了好处。说到底,他们是官,咱们是民。总不好跟他们太生疏了。”

王氏闻言原本凝重的面色渐渐地缓和下来,陈嬷嬷已经把那碗茶汤吹得不凉不热,趁机递到王氏面前,轻声劝道:“奶奶,大少爷已经是个大人了。奴才瞧着,这外边的事情大少爷如今也很有担当了。您哪,就等着享清福吧。”

“哎!你总是劝我放开手脚,一切的事情都凭他们去折腾,可我能放心吗?!”王氏听了心腹陈嬷嬷的话,又重重的叹了口气回头来看着卢俊熙,“你媳妇怎么样了?”

“儿子刚在外边回来就来母亲房里了,还没回房。”卢俊熙看着母亲的脸色心中暗暗地思忖难道柳雪涛这个女人惹母亲生气了?不然母亲怎么会是这种脸色?

“到底是我老了,想事情不是那么周全。这聪明伶俐的女人总也有缺点的。”王氏叹息着转过脸去看着对面窗下榻上矮几上那只美人瓶,那是一只前朝官窑烧制的珍品陶瓷。别说是古品,烧制这只花瓶的制陶大家已经成了古人,这种成色的瓷器就是当下刚出窑也是珍贵无比的。

那花瓶是王氏最喜欢的东西之一,此时十月底的天气,虽然冷,但梅花还没开,倒是花匠精心培育的晚菊拖到了这个时候才开,紫幽幽的插在瓶子里散发着淡淡的菊香。

卢俊熙悄然看了一眼陈嬷嬷,陈嬷嬷给他使了个眼色。卢俊熙虽然猜不到十分,但也明白陈嬷嬷的意思,于是抬脚从椅子上下来,走到王氏面前半跪在地上,拉住王氏的手抱住她的膝头就像五六岁的小孩子一样一通撒娇,专门捡着好听的话说,方把王氏给哄得有了笑脸。

过了一会儿王氏被儿子揉搓的累了,便抬手把他拍了出去:“回去吧,晚饭也不用过来伺候了。忙你的正事要紧。”

卢俊熙便应着又磨蹭了一刻钟的时间,见母亲实在是累了方告退出来,却在临出门前悄悄地拉了拉陈嬷嬷的衣袖。

陈嬷嬷会意,服侍王氏躺回床上,又叫来芳菲守在一边,只说去看看汤药怎么样了便出了屋门。

屋门外长廊的拐角处,卢俊熙果然等在那里。

陈嬷嬷巅着小脚摇摇摆摆的走过去,卢俊熙便一把拉住陈嬷嬷问道:“嬷嬷,母亲是怎么了?谁又惹她生气?”

陈嬷嬷叹了口气说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杨四家的被叫去伺候张姨奶奶,奶奶心里不痛快罢了。说‘怎么这当家理事第一天便调配到我的头上来了?’这也没什么事儿,奴才已经劝过奶奶了,调配别人去总没有调配这院子里的人妥当不是?可奶奶那脾气你是知道的,事事都要强。所以心里有一口气憋着没处儿发作,偏偏咱们少奶奶又是奶奶一眼看中了想尽了千方百计娶进门来的人。所以呀,少爷你就稍微受点委屈罢了。”

卢俊熙笑笑,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松开了陈嬷嬷的手说道:“好,我知道了嬷嬷,你回吧。替我照顾好母亲。”

“少爷放心,少爷的喜事一办,奶奶的心事就放下了一大半儿。这几日神色比前些日子好多了呢,饭也能吃半碗了。看少奶奶的面向就是个有福气的人,说不定咱们奶奶的病从此就好了呢!”陈嬷嬷原本和王氏差不多的岁数,可因为终身未嫁的原因,看上去却比王氏更年轻。淡淡的暮色里她看着卢俊熙微微的笑,卢俊熙的心里便暖暖的,好像母亲的病真的从此好了起来一样。

第24章 突变

然而,卢俊熙心中的温暖还是来得太早了些。

他回房后刚不到一刻钟,碧莲端着洗手的水出门,紫燕端了一盏参茶来刚递给柳雪涛尚未传递到卢俊熙手中的时候,外边便传来一声惊慌的询问:“碧莲,大少爷呢?”

碧莲端着铜盆站在屋檐下,见王氏房里的叫阿芙的丫头急匆匆的跑来,一边问一边往屋子里闯。碧莲忙把手里的铜盆递给边上的嬷嬷,一把拉住她问道:“什么事这么着急?连你也没了规矩。”

“大奶奶不好了!快——”阿芙哪里来得及跟碧莲多说,反手推开碧莲闯进屋子里,脚下一个不利索差点被地毯边给绊倒,身子歪了一下扶住了从里面迎出来的紫燕。

“母亲怎么了?!”卢俊熙闻言大惊,直愣愣的从椅子上站起来,脸色已经雪白。

“大奶奶…大奶奶晕倒了!”阿芙一边说一边哭,“陈嬷嬷叫我来请少爷…快点…快点过去…”

“…”卢俊熙一下子傻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身子晃了两下,忽然间哇的一声身子前倾,喷了一口鲜血在地上。

柳雪涛忙上前扶住他的手臂,轻轻地一拉,“相公别着急。我们先过去瞧瞧再说,这丫头疯疯癫癫的说话语无伦次,母亲的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忽轻忽重的,也不见得就怎样。”说着,她又冷声喝了阿芙一句,“还不去叫人传大夫进来!”

阿芙原本只是慌张,此时见卢俊熙吐了血,心里却是真的害怕了。听见柳雪涛吩咐,连答应一声都来不及便转身跑了出去。

卢俊熙心中巨痛,根本无法理智的思考,听了柳雪涛的话却把悲痛化为了悲愤,又见她呵斥阿芙,再想起刚才在母亲房里时王氏说的那些话,更是认定了王氏的昏倒跟柳雪涛有关,索性把一肚子的气都发在她的身上,一甩手挣脱了柳雪涛的搀扶,冷声说道:“母亲不是你亲生的,你自然不心痛。此时她还在,不过是晕过去了,你就当着我的面呵斥母亲房里的奴婢,你安得是什么心?!”

柳雪涛一愣。忽然才想起古人极重孝道,别说父母身边的奴婢,就算是宠物做子女的都不能大声呵斥。刚才自己见卢俊熙吐血,一时心急便说了那个冒冒失失的丫头两句,此时却被卢俊熙拿住了把柄,把自己当成出气筒来撒气。

而自己待要反驳他,却又见他嘴角带着猩红的血丝,石青色竹叶暗绣长袍的前襟上也沾了大片的血迹,脸色苍白如雪眼睛布满了血丝,分明一个悲愤到极点的人,他娘都快死了,跟他叫什么劲儿呢!

再说,跟他较劲儿最后吃亏的不还是自己吗?此时根基尚未立稳,还是别逞一时口舌之快了。

于是柳雪涛身形一矮,对着卢俊熙福了一福,低声赔罪:“相公恕罪。妾身也是一时情急。相公这个样子…妾身可…怎么办呢…”说到这话,她心中亦是当真委屈,眼圈一红声调也变了。

碧莲见状也忙在边上劝道:“大少爷,快些换了衣服去瞧瞧大奶奶吧!”

卢俊熙的眼光沉了又沉,刚刚突起的喉结上下动了几下,最后还是看了柳雪涛一眼,抬手让碧莲给自己解开衣带。

早有人另拿了一件外袍过来,柳雪涛忙接了外袍上前给卢俊熙换上,紫燕也忙去拧了个热手巾把子递给卢俊熙擦了嘴角。众人方随着他夫妇二人急匆匆的奔向上房。

上房里此时已经乱了套。

王氏的卧室里,陈嬷嬷和大管家林谦之都在,陈嬷嬷站在床边,急切的看着床前老大夫脸上沧桑的皱纹;林谦之焦急的走来走去,双手在胸前交叠在一起,不停地用左手的手背敲右手的手心,脸上的担忧心痛毫不遮掩,好像帐子里躺着的不是他的主子而是他的至爱。

至爱?

是的,柳雪涛进门后看见林谦之第一眼便想到了这个词。

柳雪涛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女孩。相反,她纵横商场强势拼杀,一路杀进跨国公司的高层坐上了大区销售总监的位子,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她早就看得透透彻彻。

所以她第一次见林谦之时便觉得这个男人在王氏的眼睛里不仅仅是个奴仆。

此时王氏病重,大有撒手人寰的样子。林谦之更是痛彻心扉,慌乱,焦灼,迷茫,痛苦,恨不能以身相替的复杂情绪全部从他看向那低垂着的雨过天晴色纱帐的眼神中透出来,传达给柳雪涛唯一的信号就是,那里面躺着的人是他的至爱,他恨不得替她去死。

“怎么样了?”卢俊熙和柳雪涛不一样,此时他没有什么心思去计较林谦之的态度,进门后便直奔床前,站在陈嬷嬷之前问着大夫。

老大夫颓然的摇摇头,轻叹一口气,枯树皮一样的手指从王氏盖着淡青色手帕的手腕上拿开。

卢俊熙便如被摘了心肝一样,痛苦的咬着牙,双腿一软跪在床前,抱住王氏的手失声痛哭起来。

柳雪涛有些不知所措的看了看林谦之,这个老男人显然也是悲痛欲绝根本没心思顾及太多。屋子里的老少女人们都嘤嘤的哭泣着,唯有陈嬷嬷强忍着悲痛走到柳雪涛跟前,福了福身哑然说道:“少奶奶,是不是叫人把奶奶的衣裳拿来?”

柳雪涛一愣,心中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酸楚。这是自己来到这个地方后遇到的唯一一个赏识自己维护自己的人啊,相处不到两天的时间,她竟然就要死了!

重生后的柳雪涛原本以为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和悲苦,然眼睛里涩涩的,又冰凉的东西缓缓地滑过脸颊,再张口说话时,那声音连自己听着也是说不出的酸楚:“拿来吧。叫人准备温热的水,我要给母亲擦拭身体。”

“是。”陈嬷嬷答应一声,转头看了林谦之一眼。林谦之双眼通红,瞪着那雕花大床上紧闭的帐幔,就是不肯移步出门。

柳雪涛从心里叹了口气。

原本她以为痴情的男人早已经绝种了。想不到这个物质文明落后的古代,却还能看见一只。

“陈嬷嬷,麻烦你带着丫头们先下去吧。”柳雪涛对着陈嬷嬷点了点头,然后环视一眼狭小的卧室里站着的五六个丫头,最后目光落在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小丫头身上,她并不认识这个叫芳菲的小丫头,只是看她拿帕子捂着脸呜呜的哭,十分伤心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忍,又指了指那孩子说道:“你们把她带下去吧,母亲这会儿心里还是很明白的,她这样哭反倒叫她老人家心里不好受。”

陈嬷嬷答应着,带着芳菲和其他几个丫头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了林谦之,卢俊熙和柳雪涛三人。

第25章 秘闻

王氏躺在床上,双目微闭,其实她的心里清醒的很。外边众人小声的说话她都听得一清二楚。就是全身一丝力气也没有,甚至连睁开眼皮也不能。一肚子话说不出来,她一生都争强好胜,到了这个时候才觉得自己这辈子真是无比的悲哀。

柳雪涛慢慢的掀起帐子,看见王氏蜡黄的脸上毫无生机,微闭的双眼有细碎的水光映着昏黄的烛火渐渐地隐入两鬓之中。看她不过是三十多岁的年纪,却已经是形容枯槁,心里更是一阵阵的酸楚。

“母亲。”柳雪涛轻声叫着,手臂已经缓缓地探到她的脖子底下,用尽了力气把她搬起来,拉过一个大靠枕垫在她的脑后。

卢俊熙泣不成声,此时抬起头来泪眼朦胧的看着自己的生身母亲,一甩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从脚踏上爬起来跪倒了床上,搂着王氏连声的叫着:“娘…娘啊…你不要走,儿子一个人好怕…”

“大少爷…大少爷…”林谦之已经无法自持,趔趄着扑上来拉着卢俊熙,痛苦的劝道:“你别这样,你这样大奶奶走了也不安心啊!她为了你操碎了心,都到了这会儿了,你就让她平平静静的走吧…”

“你走开!都是你!都是你…你…你…”卢俊熙挥手推开林谦之,目光里全都是愤恨,却指着他多一个字再也说不出来。

林谦之被卢俊熙突然发难震了一下,继而生气的反驳:“是我么?是我么?!少爷扪心自问,大奶奶这一声的心血都是为了谁?为了谁呀?!”

柳雪涛见这两个因为同一个女人即将离开人世而悲痛的失去理智,一桩深宅大院的丑闻即将在这样水深火热的时刻揭露出来,于是立刻断喝一声:“好了!这是什么时候你们还这样?!”

“嗯——”

断喝之后,是一声细微幽怨的叹息声。宛如一丝幽灵的轻叹,把卢俊熙和林谦之二人的心魂全部震碎。

“娘!”卢俊熙大叫一声把自己的母亲搂进怀里,急切的叫着,“娘,你醒醒,我在这儿啊…娘…”

“云芝…”林谦之站在床前脚踏之外,呆呆的看着被床上的少年夫妇簇拥着的毫无生机的妇人,低低的念着那个许久不被人提及的名字。

王氏似是听见了那声呼唤,悠悠的睁开眼睛,无神的目光带着几分浑浊的哀怨,默默地在卢俊熙的脸上扫过,又看了一眼柳雪涛,最后落在林谦之的脸上。

“大奶奶…”林谦之一阵惊喜,急忙上前扑过来,却又被柳雪涛默不作声伸出的一条腿给挡了一下,重重的跪在脚踏上。

王氏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悲凉的微笑,她靠在卢俊熙的怀里,看着跪在自己面前这个近在咫尺的男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有气无力的说道:“谦之啊…这些年,委屈了你了!”

“大奶奶…”林谦之终于泪如雨下,一头碰在硬邦邦的床沿上,低声痛哭,像是一个流浪了许久终于看见家门口那棵歪脖树的孩子。

“谦之啊,不要哭…”王氏喘着气,用力的伸出手或许是想去拍拍趴在床沿上那个男人的肩膀,可手指一伸出去便被卢俊熙攥在手里,并伴随着一声提醒似的低唤:“娘——”

柳雪涛见状,觉得自己不适合留下来听那些不该听的话,于是小声问了一句:“母亲,媳妇给你端点水来,您想说什么润润嗓子慢慢的说。”

王氏侧眼感激的看了一眼柳雪涛,再次感慨自己的眼光——多么玲珑剔透的女孩儿啊!别人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她都能看到人家的心里去。新婚第二天一早敬茶的时候,她已经感觉到了柳雪涛看林谦之的目光带着一丝不同,如今只怕什么事儿都瞒不过她的眼睛去了吧。

卢俊熙见母亲只看着柳雪涛不说话,于是忙劝道:“娘,您老心里有气只管骂人,打谁两下也没什么。可别窝在心里让自己不痛快…”

“住嘴…”王氏转头看了卢俊熙一眼,又吃力的抬手拉住想要下床的柳雪涛,“雪涛…俊熙比你小两岁…别看他…是个男人整天在外边跑来跑去,实际上啊——他还是个孩子。往后的日子长着呢,你们小两口一定要好好地…过日子。他…若是有什么…冲动的事情,你可要…劝着他呀…”

柳雪涛心里暗暗地想,这事儿我可不能答应你,他是你的儿子又不是我的儿子,我凭什么为他负责一辈子啊,将来的大好时光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虽然这会儿很舍不得你死,可我也不能给自己弄这么个累赘包在身上背着。再说,你儿子眼高于顶根本没把我当回事儿,我管那么多闲事干嘛呀。于是她面带恭顺却吞吞吐吐的说道:“母亲…夫妇纲常…媳妇自当遵从的…”

“不是那个意思!”王氏急了,身子猛地往前一探,抬手吃力的抓住了柳雪涛的手腕,“你…我儿…我…”

“娘!娘啊——儿子知道了!儿子以后凡事都跟雪涛商议,您别着急,别着急!”卢俊熙狠狠的瞪了柳雪涛一眼,仿佛她再犹豫下去就是他的弑母仇敌一样。

柳雪涛无奈的回了卢俊熙一眼,只好低声劝道:“母亲,您放心,媳妇一定一心一意维护咱们卢家,决不让人把您辛辛苦苦这些年的成绩给抹了去。”说这话的时候,柳雪涛在心里一遍遍的念叨着,我说的是家业可不是您的儿子,我负责保住你们卢家的家业,可管不了你的儿子啊,你可要清楚了…

王氏长出了一口气,满意的微微笑了笑,靠在自己儿子的怀里平了几口气,又看着林谦之,良久方道:“芳菲那孩子,从小儿在我身边长大,虽说是补的丫头的份儿,却和我的女儿差不多。如今她还小,我却不中用了。想看着她出嫁是不能了,我给她留了一份嫁妆,在后面的箱子里。雪涛啊,这事儿我交给你了,回头你要亲眼看着她们交到芳菲那孩子的手里…”

柳雪涛忙点头答应。

王氏的脸上却隐隐的泛出一丝红晕,精神也好了许多,眼神也明快起来。

林谦之知道这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于是立刻慌了神,忙磕头道:“大奶奶,谦之替芳菲那孩子谢谢您的大恩大德。”

王氏看着林谦之的脸,眼睛里洋溢着幸福且哀怨的神色,摇摇头,继续说道:“我死以后,大管家林谦之不再是卢家的奴仆。实际上那张卖身契约早在七年前就已经被我烧了,只要我咽了这口气——谦之,你随时都可以带着芳菲离开卢家,这些年你也有些积蓄,想在外边置办些田地也是能的。城西吴家庄有十几间房子,去年我已经叫人过到了你的名下。你卖也好,住也好,就算是这些年跟着我辛辛苦苦打理卢家应得的一份酬劳吧…”

“大奶奶…”林谦之一下子哽住,低下头再多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谦之…这辈子,是我欠了你…来生…吧!”

一声无力的叹息之后,柳雪涛只觉得握着自己手腕的手猛地沉了下去。她的心也跟着猛地一沉,转头看见王氏已经无力的倒在卢俊熙的怀里,双目微闭,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笑容…

“娘——”

卢俊熙痛哭失声,搂着王氏的尸体晕厥过去。

林谦之以头捣床,碰的床沿‘砰砰’直响。而他自己的额头也已经青紫一片,更有血珠渗出来,额头上猩红粘湿一片,惨不忍睹。

外边的仆妇丫头们听见动静,立刻闯了进来,噗通噗通跪倒一片,哀声绝决。

柳雪涛看看这一群哭的晕天晕地的人们,心中无奈的叹了口气——哎,这样明天是不是可以不会门了?

第26章 后盾

韶华易逝,红颜已老。

这是生命的悲哀,是人生不可逆转的结局。

可是王氏还不到四十岁,便长恨地下。这让柳雪涛更加深切的感到惶恐,为生命的脆弱和自己渺茫的将来,她一身缟素跪在铺天盖地的白色账幔中,看着火盆里橘色的火苗慢慢的把白色的纸钱编成黑色的灰烬时,眼泪再也止不住,珍珠断线般的落下来,打湿了胸前的滚着石青色窄边的素白色长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