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小姐…”

紫燕半跪在柳雪涛身边,连着叫了数声,才把她从痛苦的沉思中叫醒。再开口说话时,声音是一种叫人心疼的嘶哑:“嗯?什么事?”

紫燕低声在柳雪涛耳边回道:“咱们家二夫人来了,已经进了二门。大少爷叫人进来回少奶奶,说二夫人过来给故去的大奶奶上了香之后,便请少奶奶陪着去旭日斋歇息片刻,留二夫人用了中饭再走。”

“哦!知道了。”柳雪涛麻木的点点头,这两天的时间她只合了一个时辰的眼,还没睡着。

卢家在当地是有名有姓的人家,大奶奶又是女中豪杰,三贞九烈之女。她年轻守寡不但拉扯大了卢俊熙,还为卢家开创了前所未有的富庶家业。连县台顾大人都亲笔题了挽联,县台夫人更是亲自坐了车来吊唁。柳雪涛身为儿媳每日在灵前举哀答谢,还要抽出时间去过问家事安排里里外外的事情。今儿上午又是正日子,吊唁的人特别的多,她夜里在这里为王氏守灵,到现在一口水米未进,人早就蔫了大半个,根本没反应过来紫燕说的‘二夫人’是谁。

紫燕见柳雪涛的反应淡淡的,知道她是劳累的缘故,也没敢多说,而且说话间外边有人高声的喊了一嗓子:“城南柳家二夫人亲临祭奠——”

屋子里原本只是跪着低声交谈的女眷们立刻高声的哭了起来。其中有几个平时哭的少的女人此时却拿足了悲声嚎啕做戏,柳雪涛跪在灵前的主要位置上低头冷笑。手中不停的往火盆中放着纸钱。等来祭奠的柳家二夫人方氏拈了香在白色如婴儿胳膊粗的蜡烛上点燃后,对着王氏的灵位拜了三拜,把香转手交给身边的冯嬷嬷,冯嬷嬷凝神敛气上前两步,把那三炷香端正的插到香炉中。柳雪涛方对着方氏恭敬的磕头。

方氏低声叹息着,弯腰屈膝伸手拉住了柳雪涛的手,无奈的叹了一声劝道:“哎!瞧瞧咱们的大姑娘,才这么几天的时间,居然瘦的脱了形…这可怎么好呢…”

柳雪涛心中一震,此时方想起来刚才紫燕跟自己说的话,眼前这位定是柳家的二夫人了,按照道理,自己时该叫她一声二娘的吧?于是她缓缓地抬起脸,睁着酸涩的眼睛看这位二夫人,却见她面带悲戚之状,一双杏子眼中却闪烁着清亮的光彩。于是心中一沉,立刻辨明了来人的立场,于是酸涩的咧开嘴,露出一个自认为十分到位的苦笑,然后低下头去给柳二夫人问安:“二娘,一向安好?紫燕,吩咐人看茶,请二娘先到偏殿里稍作休息,再去吩咐小厨房另准备精致的饭菜,留二娘用饭。”

“这孩子,不用费心招呼我们了。我们一会儿就得回去,潞州那边有些事情需要你父亲过去处理,原本是想等你回门那天同你说今儿启程就走的。可你婆婆忽然就…所以也没跟你说。你父亲在前面同你家相公说话呢,我们中午要到庆阳邀吴老爷一同去潞州的,耽搁的时候久了,恐怕误了吴老爷的约。饭就不用预备了,啊——”

柳家的二夫人是小户人家的女儿,为人随性娇媚,平日里娇言憨语,深得柳雪涛父亲的喜爱。所以虽然没有扶正,但无论去哪里都是带着她的,外边生意上的事情她跟在柳裴元身边的日子久了,听也听出了一些门道。于是那吴侬软语说出来,不但濡软温甜,更是软中带硬,叫人反驳不得。

柳雪涛便淡淡的看了这位方氏一眼,点点头说道:“既是这样,请二娘到偏殿稍作片刻用了茶再走,带我换件衣服给父亲请个安吧。”

方氏的目光恍惚了一下,虽然有几分不情愿但却不好再说什么,于是拍拍柳雪涛的手说道:“好的呀,你父亲也着实记挂着你呢!好孩子,你好歹回房去收拾一下妆容,你这样子叫你父亲看见了,怕不是要摘了他的心肝儿去?”

柳雪涛看着方氏脸上天衣无缝的心疼听着她话语里微微发酸的话,心里又冷冷的笑了一声,脸上却依然是悲戚的平静,对着方氏点点头,说道:“是。二娘的话我知道了。二娘请吧。”

柳雪涛的奶娘赵嬷嬷一直在柳雪涛身边伺候,见方氏点头,便是上前来给方氏请了个安,说道:“二夫人请随奴才来。”便带着方氏和方氏的几个随身下人出了灵堂。

和方氏过了几招,柳雪涛心里略微有了点底。既然自己这个身体本尊的父亲是那么疼爱这个女儿,那么他看见自己这样定然只顾着心疼,纵然自己有什么地方和原来不同,他肯定也会以为是图逢变故的原因,只要自己少说多看,定然不会出什么差错。但如果不去给本尊的父亲请安,恐怕将来会被卢家的人捉住了把柄趁机欺负了去。

柳雪涛打定了主意,对身边的碧莲说了一声:“碧莲,你回房去领取一件干净的素衣来。”

碧莲也知道这位少奶奶因为丧事错过了回门的时间,如今亲家老爷带着夫人上门来吊唁,少奶奶肯定是要去她的父亲面前走一遭了。于是忙答应一声出去,一路小跑不多时便取了一套崭新的素服过来,柳雪涛便出了灵堂去厢房里换衣服。

谁知道她刚换了衣服出门,正要往前面走时,却忽然听见灵堂里一阵嘈杂,有人慌乱的叫着:“掐人中,掐人中…快,把她先抬出去呀!这里烛火气太重了…”

柳雪涛便皱着眉头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紫燕便回身抓住一个从灵堂里冲出来的小丫头问道:“跑什么呢?里面什么事儿乱作了一团?”

“大少奶奶,不好了,芳菲哭的昏死过去了!”小丫头一边喘气一边说,说完后发现柳雪涛面色冰冷,便战战兢兢的往后退了两步,站在那里等主子吩咐。

柳雪涛心里那个烦啊!

她恨恨的皱了皱眉头,心想林芳菲这小丫头,绝对不是个简单的货色!王氏又不是今天才咽气,她都死了第三天了,昨晚上守灵林芳菲都没怎么哭,怎么忽然这会子倒晕过去了?

可恨归恨烦归烦,柳雪涛却不能冲一个为主母死去而哭的晕死过去的小丫头发脾气,那样只能告诉别然她无德。于是她长出一口气对那小丫头喝道:“那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请大夫来?”

“是,是…”小丫头得令赶忙抛开。

柳雪涛又回头看了一眼碧莲,叹了口气说道:“碧莲,你看着叫人把芳菲挪到一个清静的地方,看着她吃点东西睡一觉,她就是太伤心了,又加上一直没睡。哎…她这丫头,心太小了…回头等前面不怎么忙了,你再叫人去把林大管家请回来,让他好好地照顾他女儿吧!”

碧莲自然知道少奶奶的娘家人是何等与众不同,少奶奶也绝不会为了一个小丫头忽然晕倒便不去给她的父亲请安,在这个社会娘家人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多么重要的存在啊!他们根本就是一个女人能不能抬着头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根基和后盾!

于是碧莲点头答应着,等柳雪涛带着紫燕走了,方在一阵慌乱中转身回了灵堂。

第27章 寻事

柳雪涛换了一件玉白色缎面灰鼠长袄,又重新洗了脸,拿了篦子把散下来的碎发重新往发髻上抿了抿,因为是热孝里,胭脂之类的东西都是不用的,但她的脸色太过苍白,越发连唇色都干涩的起了皮,于是便叫紫燕取了一只橘子来剥开,自己把那橘子瓣的水挤出来擦了擦她的嘴唇。

橘子里丰富的维生素C滋润了她的唇,那些干裂的地方好了许多,因为湿润,原本没有血色的嘴唇也有了一点水润的亮泽。

“走吧。别让父亲等的久了。”柳雪涛带着紫燕和碧莲匆匆忙忙往前面走,不想却迎头遇到了一行前来吊唁的女眷。

为首的女人大约四十岁左右的年纪,身穿素色长襦,发髻高高绾起,一头的银饰珠翠,妆点的她高贵淡雅。身边的两个丫头也是极难得的清秀端庄,看衣服装扮亦非寻常人家可比。柳雪涛正在猜测来者是谁,却听身后的碧莲悄声提醒了一句:“少奶奶,这是咱们家舅太太。”

柳雪涛闻言忙上前两步,福身行礼客气的叫人:“舅太太来了,雪涛给舅太太请安。”

“哟,这是外甥媳妇吧?怎么这个时间不在灵堂守灵,却四处闲逛起来?”

柳雪涛心中一惊。暗道,好嘛!这位是来踢场子的吧?

“舅太太,我们少奶奶是要去给亲家老爷请安去的。”碧莲见这位舅太太要发飙,忙上前替柳雪涛解释,谁知道这一句话又惹得这位舅太太冒火,横眉冷对冲着碧莲瞪了一眼,嘲讽的看着柳雪涛说道:“这是谁家的规矩啊,主子说话,连奴才都能上来插一嘴巴?难道咱们邵云县的名门望族首富柳家教育出来的女儿就是这样目无尊卑不分长幼的吗?”

柳雪涛心中冷笑,心想难道这些人都已经无聊到这种地步了吗?无缘无故跑这里来寻晦气。只是这会子她身为王氏的娘家人前来吊唁,她作为王氏的儿媳妇却不能把人家赶出去呀。

于是柳雪涛只好陪了笑脸对这位舅太太说好听的话:“舅太太不必跟一个小丫头生气,回头我叫人把她绑了,送到舅太太府上去凭您怎么处置。这会儿在这里生气,到让别人瞧笑话。别的不说,您总要替我们死去的大奶奶留些脸面吧。”

“哟,这话说的,怎么听上去倒像是我来找茬的呢?”王家舅太太似笑非笑的看了看身边的大丫头,那大丫头立刻陪着笑脸说道:“咱们家姑太太嫁到这里,一天的好日子都没享过,好好地就去了。太太心里疼的什么似的。怎么可能来找茬呢!”

柳雪涛心里那个气啊,心想你们这些死女人到底想干嘛?

紫燕站在柳雪涛的身后,心中更是着急,但她也知道这事儿根本记不得。这位是死者的娘家人,按照这边的规矩,人家娘家人没事找事是天经地义的,弄得大了,人家还准不叫发丧,还有权对死者的死因提出质疑,要求开棺验尸呢。可这样一来,卢家的脸面就丢尽了,自家小姐以后更是没了立足之地。

不过紫燕也算是个有心眼儿的姑娘,她见柳雪涛的脸色白了又白,这小丫头便悄悄地在柳雪涛的胳膊上捏了一把,然后对身后的一个小丫头使了个眼色。

那小丫头名叫秀儿,是卢家为了娶少奶奶新买来的丫头,在卢家的日子很浅,平日里也只是做些粗活,并不被人重视。但自从紫燕来了,平日里没少照顾她,有好吃的一般都给她留着,还偷偷的给她些钱,所以秀儿如今倒成了紫燕的心腹。

紫燕一个眼神,她立刻懂了。趁着众人不注意便悄悄地往后溜走,一路小跑从一旁的小过道直接奔了前院,因她人长得小巧,平日里也没什么重要的差事,卢家的家人忙里忙外,并没人注意她。

所以她能顺顺当当的进了前面招待男客的院子,找到了柳裴元落座的厢房。

柳裴元身边的一个书童正站在屋檐下焦急的转来转去,二夫人进去好久了还不见自家大小姐出来,老爷此时虽然还端坐在里面的太师椅上吃茶,可那焦急的神色却再也遮掩不住。身为下人,自然要明白主子的心意。可这卢家里里外外乱的一团糟,他一个书童又不好进内宅,正在这焦急不堪的等机会呢,却见一个小丫头匆匆忙忙的跑过来。于是忙上前行礼问道:“这位姐姐且住,请问你可认识你们家少奶奶屋里当差的紫燕姐姐?”

“认识认识。我就是紫燕姐姐差来寻我们大少爷的…”秀儿一边说一边喘气,一边焦急的点头,“麻烦你进去回一声,少奶奶那里有急事要大少爷过去帮个忙。”

这书童一听事关自家大小姐,立刻就急了,一把拉住秀儿的手腕问道:“你们少奶奶怎么了?”

“少奶奶没什么,你只告诉我我们少爷可在这里陪着亲家老爷?”秀儿是个灵透的丫头,其实她原本想着去找大少爷来的,可走到半路又变了主意。不是她有心挑拨自家大少爷和他这老泰山之间的关系,实在是那边舅太太也是长辈,恐怕少爷过去了也不能把她怎么样。所以她才使了个小心眼儿,直接来找柳裴元。

柳裴元在屋子里早就听见了外边的话,一时心中有气,手中的茶盏便重重的往桌子上一放,一弹衣袖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

这会儿陪着柳裴元坐着吃茶的是卢家的族长卢老三,按照辈分,王氏得叫他一声三叔,卢俊熙则尊他一声三叔公。因为卢俊熙作为孝子贤孙,此时只能在跪在灵棚里答谢前来吊唁的亲友,更何况刚刚他的大表兄陪着舅母一同来祭拜母亲,只在柳裴元跟前打了个照面便出去忙去了。

卢老三见柳裴元急了,也忙跟着站了起来,对身边的一个下人说道:“怎么回事?把那个丫头叫进来说话。”

“不必了。”柳裴元疼女儿是出了名的,卢家整个家族里,王氏虽然是女流之辈,但在卢家是个拔尖儿的人物儿,卢老三不过是占了辈分的便宜,论实力,论家产,论什么他都在柳裴元面前排不上号,所以柳裴元在听说女儿那里有事之后,再也不把卢老三放在眼里。他大步流星走到门口,对门外的秀儿说了一声:“你马上带我去见你们少奶奶。”

秀儿心里正忐忑着,不知道这位柳家老爷子的脾性到底如何,自己这样冒失会不会触怒了他等等,却忽见一个儒雅清逸的中年男子一身淡青色素锦长袍从屋子里走出来,脸色严峻目光冷清,张口便叫自己带他去见少奶奶,于是秀儿忙福身行礼,俏声回道:“俾子无礼,敢问这位老爷是…”

“死丫头,罗嗦什么?还不快给亲家老爷赔礼?”卢老三从后面跟住来,见这小丫头居然当面质问柳裴元是谁,一下子着了慌。

“奴婢该死,冲撞了老爷,请老爷责罚…”秀儿一听这就是少奶奶的父亲,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忐忑的心也放了下来,双膝一曲,稳稳地跪倒在地上。

“不知者不怪,起来吧。只好生带着我去见你们少奶奶便罢了。”柳裴元看了一眼自己的书童,那书童便走到秀儿跟前,弯腰说道:“这位姑娘,我们老爷的话你可听见了?好生起来带我们老爷进去吧。”

“是。”秀儿忙从地上爬起来,侧身一福:“请老爷跟奴婢走。”

卢老三见这小丫头机灵鬼怪,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气的胡子一翘一翘的,但当着柳裴元的面,他自然是不能教训下人,于是也只好接过旁边丫头递过来的拐杖,颤颤巍巍的跟上柳裴元一行人。

第28章 撑腰

柳裴元由卢老三陪着进了内室灵堂,卢老三也是个人精,知道这个柳裴元不是寻常之辈,早就打发人去找卢俊熙来,心想万一里面有什么事儿,自己也不会担多大的干系。

柳裴元记挂女儿,脚步匆匆,只管跟着秀儿往后远走,卢俊熙匆忙赶来,向柳裴元陪笑搭话,柳裴元只是看了他一眼却不说话。

灵堂是王氏棺椁停放之处,设在内宅,各家内眷吊唁均来灵堂,另外前院设了灵棚,供奉了王氏的灵位,给各亲朋好友中来的男客吊唁行礼。所以灵堂离前院男客们起坐的院子并不算很远,众人转过侧门一路穿过东穿堂,往后拐过一个院子便是。众人一进院子便听见屋里有女人大声的吵嚷声,柳裴元的脸色忽的一沉,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卢俊熙。

卢俊熙便站在院子里咳嗽了两声,跟他一起过来的一个青年公子似是已经挺清楚了里面吵嚷的人是谁,紧走两步先于众人进了灵堂。

“…医生来了没有?我告诉你们,芳菲虽然是个丫头,可她从小儿在我们姑奶奶跟前长大,跟她的女儿是一样的,你们倒好——哼哼!真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真是举止端庄得很哪!我们家的姑奶奶刚咽了气儿,这丧事还没办利索,你身为儿媳妇不在灵堂里守灵,却带着丫头们出去逛去!连一个丫头都不如…”

卢俊熙心里暗暗地叹道: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舅母一向是个好挑事儿的,原来的时候见了母亲总要冷嘲热讽一番,如今倒成了体己娘家人。这会子在灵堂里大吵大闹,到底是给母亲争面子呢,还是故意的找不痛快?

“这是谁呀?”柳裴元一边往屋子里走一边冷冷的看了一眼身边的卢俊熙,“你们家的长辈?”

“呃,是我大舅母。”

“哦?湖州守备王昌峰王大人的夫人?”柳裴元眉毛一挑,眼睛里撇过一丝不悦的神色,听着为守备夫人话里话外是在挑自家女儿的错处就对了,可雪涛刚进门才五六天的光景,如何得罪了她这个舅母?

“岳父大人莫恼。我这位大舅母就是这样一副性子,当初母亲在时也无可奈何。”

“哼。”柳裴元淡淡冷笑,不理会卢俊熙的解释,人已经走到灵堂门口却又站住脚步,咳嗽了两声对立面说道:“到底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啊!我这当父亲的在前面坐了半个时辰都不见女儿的面,卢家的门槛儿可不是一般的深呀!”

卢俊熙听了这话,忙上前作揖:“岳父大人言重了。雪涛虽然嫁进了卢家,可她永远都是您的女儿呀。您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这世上哪有不许女儿见父亲的道理?”

“我这就言重了?人家登堂入室指桑骂槐的,都不算言重,我这几句话又算什么?难道果然是我柳家的孩子品貌德行欠缺,不配做你们卢家的媳妇么?只是如今亲家太太一蹬腿去了,不然的话我今儿倒要好好地同她讲究讲究,若真是我柳裴元教女无方,不如我今儿且把她带回去好生的教养一段日子,等什么时候卢家少爷满意了,再把她送回来供你差使,如何?”

柳裴元的声音不高,语气也不激烈,只那么淡淡的几句话却已经把卢俊熙说的面红耳赤,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屋子里,柳雪涛虽然没看见这位父亲到底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可听到这几句话,便已经感受到一股浓浓的父爱,心底里的那份酸酸的幸福汹涌澎湃的涌上心头,那眼泪便哗哗的落下来,不多时便打湿了胸前的衣襟。

紫燕搀扶着她,慢慢的从灵堂里迎出来。

当家少奶奶一出门,原本在屋子里陪哭的女人们还有王氏生前身边的丫头们一个个儿也不敢怠慢,都拿着雪白的帕子捂着嘴巴,亦步亦趋的跟在柳雪涛身后迎了出来。

柳雪涛一脚跨出门槛儿的那一刻,抬头看见屋门口台阶下负手而立的那个青衫男子正用一双关切的目光上下左右的打量着自己,那双慈爱的眸子里满是心疼,背负在身后的双手也慢慢的放开,慢慢的拿到身前来,在柳雪涛摇摇晃晃走下台阶,一下子跪倒他面前时伸出去,用力的把她拉起来。叹了声:“女儿…是为父虑事不周啊…”

柳雪涛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见了这个男人会这么伤心,也许是血浓于水的缘故,那些眼泪根本不受柳雪涛的控制,只管纷纷落下,心口一阵阵的抽搐痉挛,柳雪涛只管扑倒在柳裴元的怀里,再也不管其他人怎么看,怎么想,怎么说…

灵堂里,卢俊熙的表兄王承睿扶着他娘守备夫人宋氏的胳膊悄声的问道:“娘,您今儿这是想干什么呀?”

“死小子,我做什么不都是为了你嘛!”宋氏偷偷的伸手掐了儿子一把,又压低了声音恨恨的说道:“我不是叫你绊住你表弟吗?怎么他也跟来了?”

“他岳父都来了,他还能不过来吗?娘啊,我觉得您这回可能要栽了。”

“栽你娘个头!”宋氏恨恨的指了王承睿的脑门一下,又端了端架子咳嗽了两声方抬脚往外边走。

柳裴元搂着自己的女儿,连声叹息了几下,又拍拍她的肩膀把她从怀里拉出来,又从袖子里拿出自己的帕子给柳雪涛擦了擦眼泪,苦笑道:“你这孩子,这几年跟我怄气,无论什么事儿都不肯听我的。今儿总算是明白了父亲的苦心了吧?”

柳雪涛哪里知道自己这本尊身体曾经跟她父亲怄气的事情?自然不敢接话,幸好刚才哭的难过,此时正好借着擦泪时轻轻地抽噎,并不说话。

“俊熙啊,这位先生是谁呀?”

一声淡淡的问话从屋门口传来,打断了这里的父女情深。

柳裴元感觉怀中女儿的脊背僵直了一下,原本温和的脸色便犀利起来,一双风流俊逸曾经迷倒江南万千少女的桃花眼仿若不经意的一扫,冷冷的目光便落在守备夫人宋氏的脸上。

卢俊熙心里反倒松了一口气,一边是舅母,一边是岳父,反正你们都是长辈,我乃是晚辈,你们谁掐过谁谁是老大,反正今儿我横来竖去都只有赔罪的份儿,索性全豁出去了!于是他对着他尊敬的舅母宋氏做了个揖,十分谦卑恭顺的介绍:“舅母,这是外甥的老泰山,咱们绍云县赫赫有名的柳先生。”柳裴元是富豪名士,但却没有官爵,在自己家里,奴才们称主子为‘老爷’,可出了家门,亲戚们之间再不能用那样的称呼,所以卢俊熙称自己的岳父为‘先生’,这是迎合柳裴元不仅仅是商界巨子更是文人学士的之意。

“不敢当。”柳裴元冷冷的瞥了一眼卢俊熙,显然没打算放过从中间和稀泥的女婿,只是暂且放着他等会儿再收拾,先把眼前这个欺负自家宝贝女儿的可恶女人收拾了再说。所以他冷冷的撇过卢俊熙后,不等他插嘴说话,便看向宋氏,点点头,不冷不热的说道:“这位定然是湖州守备王大人的夫人了?”

“哟,能让柳先生称呼妾身一声‘夫人’,妾身可真是三生有幸啊。”宋氏嘴上谦虚,脸上却一副洋洋自得。守备一职官位虽然不高,但在一个商人面前摆摆官架子却足够了。所以她干脆便站在台阶上俯视着柳裴元说话,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意思。

第29章 提醒

柳裴元看了一眼颇有些得意之色的守备夫人宋氏,然后目光轻轻一转,却落在了宋氏身边王承睿的身上,于是淡淡一笑,说道:“原来王公子也在呀。也说不得,王大人不能亲自来,总要让公子代他过来送一送胞妹的。”

王承睿这个浪荡少年平日里花街柳巷,吃喝嫖赌,是绍云县有名的花花大少。又因为他爹王昌峰原是行伍出身,为人粗鲁平日里又忙于公事,管教儿子的事情大都交给了宋氏,所以王承睿颇有些无法无天的样子。听见柳裴元竟然撇过他母亲对他说话,还以为是高看他一眼,于是站在宋氏身侧对着柳裴元拱了拱手,得意的笑道:“柳先生说的话自然不错。家父公事在身无暇来姑母灵前一祭,才让小侄陪着母亲过来。姑母辛劳一生,我们做为她的娘家人,自然不能看着她委委屈屈的走。”

这话说的倒也算敞亮,宋氏听了自觉脸上有光,肥硕的胸脯又挺了挺,脸上得意之色更甚。

“哦?”柳裴元摇摇头,牵着柳雪涛的手让她站在自己身侧,看着宋氏得意洋洋的脸不屑的说道:“难道身为娘家人,你们只关心自家的姑奶奶死了之后别受委屈,活着的时候便凭她怎么被人欺负了去?”

宋氏一听这话便急了,两眼一瞪指着柳裴元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柳裴元侧眼看了看自己的宝贝女儿,不紧不慢的说道:“我只是想提醒一下守备夫人,在卢家的院子里,你王家是娘家人不假,可我柳家也不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什么亲戚。我女儿在这里受了委屈,我柳裴元第一个就不依。反正——我柳裴元疼女儿在这绍云县也是出了名的。我一不做官,二不当差,不过是寻常百姓一个,倒也不怕那些闲言碎语。倒是守备夫人的一言一行…不知有多少人看着呢,可小心名声在外,延误了你们家守备大人高升呢。”

此言一出,守备夫人宋氏不觉打了个寒颤。这几日王昌峰天天儿往府台大人那里跑,可不是想着如今江浙府新缺兵马司的佥事一职,好让自己这个从五品转了正,也得一个优渥的肥缺。而当今江浙府的府台杨博云杨大人曾经和柳裴元同窗共读,后来柳裴元科场失利弃文从商不再致力于官场,但柳裴元和杨博云的关系却一直很铁,二人兄弟相称多年,柳裴元无论有什么事儿杨博云都会放在心上。据说杨博云还要把他的三女儿许给柳裴元的庶子为妻。

宋氏虽然好挑事儿,是个走到哪儿挑到哪儿的主儿,但她却不是傻瓜不是木头。

柳裴元淡淡的两句话便已经提醒了她,想要丈夫升官,最好别得罪柳家,否则柳裴元一句不经意的话,王昌峰不但升不了官,会不会被降职都是未知。

可杨博云再和柳裴元好,柳裴元依然是个商人。在当时,商人的社会地位是最底下的,所谓‘士农工商’,商人排在最后一位。所以身为官太太的宋氏一时半会儿还放低不了身价。这借坡下驴的事儿,若没有那个坡,这驴还真是下不来。

此时,便看得出什么叫做‘姜是老的辣’了。

一直呆在一边不出声,唯恐战火燃到自己头上的卢老三忽然咳嗽了两声,对卢俊熙不满的瞪了一眼:“俊熙啊!你这孩子真是不懂事啊!你看看,你岳父大人大老远的来了,你怎么能让他在院子里站着说话呢?你瞧瞧,外边又来了女眷吊唁,咱们这几个大老爷们在这儿站着,让那些女眷都不好进来。我说亲家公,我们少奶奶妇道人家也无法久站,不如还请别住坐下吃茶,再慢慢的絮叨絮叨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如何?”

此言一出,卢俊熙心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非但没像平时那样怪这个老族长多事操闲心,反而十分谦恭的对着卢老三点了点头,应道:“三叔公说的是,是俊熙失礼了。岳父大人,请到西跨院安坐。雪涛这几天身体也不舒服,昨儿晚上守灵又是一夜没睡,这会子恐怕早就站不住了。”

柳裴元闻言,更是心疼,侧脸看了看柳雪涛苍白的脸色,又瞥了卢俊熙一眼,待要再讽刺他几句,又想着女儿无论如何还要与这小子过下去,自己今儿使劲挤兑他,回头他又给自己的女儿气受,终归是害自己女儿为难。于是瞥了一眼台阶上的宋氏,淡淡的说道:“好吧。”

宋氏见卢俊熙根本不和自己说一句话,眼睛里完全没有自己这个舅母,心中更是怒火中烧。刚想发作,手臂内的嫩肉猛然吃痛,害的她忍不住‘哎哟’了一声,身子一歪又被自己的儿子王承睿搀扶住。

“舅母,您老没事儿吧?”卢俊熙忙转身问候自己这位多事儿舅母。

“没事…”宋氏咬牙侧脸,往死里瞪了一眼自己的宝贝儿子,若不是他刚才猛地掐了自己一把,自己怎么会在人前出丑。

“陈嬷嬷,烦你服侍舅母去母亲原来住的屋子里坐坐吧,舅母跟母亲素来亲厚不分彼此,恐怕别的屋子里太过聒噪,舅母不喜。再请四婶子过去陪舅母用茶吧。”卢俊熙说着,看了一眼柳雪涛身后的陈嬷嬷,陈嬷嬷是王氏的陪嫁丫头,曾经是王家的下人,由她服侍宋氏也也算是十分妥当的事情,另外还有族中女眷相陪,总说得过去了。

你总不能让卢俊熙丢了岳父在一边,自己去陪宋氏去吃茶。这外甥舅母的虽然是至亲,可也算有些不妥之处。原该是让柳雪涛招待宋氏的,可宋氏刚才明明在寻人家的不是,如今人家父亲都听在耳朵里了,卢俊熙理亏在先,哪里还敢摆大丈夫的谱儿。

宋氏借着卢老三这道坡下了驴,却又想起自家男人的前程来,于是看了一眼儿子王承睿,说道:“承睿啊,你表弟这几天操劳的很,你就在他身边多帮帮他。有什么事儿他想不到的,你替他照应着点儿,也省得让他在柳先生面前失了礼不是?说到底你们俩总还是姑舅兄弟呢!相互扶持相互帮助可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王承睿一心记挂着王氏生前留在身边的那几个漂亮丫头,别的事情却不怎么上心。听了他母亲的话后,连声答应着,放开宋氏的手臂,走到卢俊熙身边来。

卢俊熙冲着宋氏点点头,引着他的岳父柳裴元先生从灵堂坐在的小院子侧门出去,穿过一道长长地游廊,直接进了一处被修竹环保的三间竹舍。

到了门口儿的时候,卢俊熙忽然想起一事,放慢了两步对身便的王承睿悄声说道:“表兄,刚才听说芳菲晕倒了,你替我去瞧瞧她…”

王承睿偷偷一乐,暧昧的看了卢俊熙一眼,点点头,又瞟了一眼搀扶着柳裴元的柳雪涛,又已有所指的对着卢俊熙伸出了两个手指做了个奇怪的动作后,悄然离去。

第30章 暗渡

柳裴元一心只在女儿身上,对身后这俩小子的小动作没注意。可卢老三这老头儿是个人精,在卢俊熙放慢脚步时便注意到了他,又见他和王承睿二人小声嘀咕了几句,王承睿那副小流氓得逞的神色匆匆离去,便一脸的不悦——俊熙这孩子,生生被他表兄给带坏了!

于是,卢老三假装喉咙不适,用力的咳嗽了几声,悄悄地瞪了卢俊熙一眼。

卢俊熙原本在她母亲的保护下无忧无虑的生活,如今母亲去世,第一件大事便没办好,刚才幸亏了这个老族长出面化解了一场一触即发的战争,此时心里对他也是有几分感激的,于是忙低下头去,一副认错的样子悄悄地拉了一把卢老三的衣袖。

卢老三摇摇头,抬手推了他一把。卢俊熙便紧走两步赶在柳裴元之前进了竹舍的屋门,然后回身恭敬的对着柳裴元拱拱手:“岳父大人,请上坐。三叔公,您老坐这儿。”

柳裴元瞥了一眼卢俊熙,并不理他。只对卢老三拱拱手,客气的说道:“卢老先生请上座。”

“说哪里话!亲家公是贵客,自然是上座。我这老头子今儿且替我们家大奶奶好好地谢谢亲家公呢!”卢老三说着,请柳裴元坐下之后,自己方在主位上坐下。卢俊熙和柳雪涛皆不敢坐,只分作两旁站在下手。

柳裴元自然是舍不得让自己的女儿站着的,只是他也是个古人,知道三纲五常。所以他也绝不会让卢俊熙站着而让自己的女儿坐下,于是便对卢俊熙摆摆手,淡淡的说了声:“一家子没有外人,你也坐吧。况且我远来是客,纵然有老先生陪着,也没有让你这个主人站着待客的道理。”

卢俊熙这几天也是忙得脚不沾地,再加上丧母之痛,身体比柳雪涛强不到哪里去。若不是柳裴元这个老泰山亲自来吊唁,这会子卢俊熙只怕还跪在灵棚里答谢那些来吊唁的亲朋好友呢。

于是他忙对柳裴元躬了躬身,感激的说道:“小婿谢岳父大人赐坐。”

卢俊熙的屁股一落座,柳裴元便爱怜的看了看身边的女儿,说话的声音又低又柔:“涛儿,你也坐下吧。看看你这脸苍白的一点血色也没有。赵嬷嬷是怎么照顾你的?还有紫燕那死丫头,一个个都是没用的奴才。”

“父亲不必担心。女儿也就是累了点,身上并没有什么病痛。”柳雪涛再不说话是不行了。可她又不敢多说,生怕说的太多了被这位本尊的父亲给察觉出来,到时候再给自己添许多麻烦。

“恩,自己的身体自己注意。为父我还指望着你给我添几个小外孙呢。”柳裴元淡淡的笑,心里却是狂喜不已。这个女儿原来在家里时,因为她母亲早逝的缘故和自己这个父亲很是生疏。不管自己多疼她,她都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如今嫁了人,倒好了很多。许是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理,不再因之前她母亲的事情生自己的气了,终于肯好好地和他这个父亲说句话了。这是柳裴元的一大心病,如今忽然就好了,他如何不喜?

柳裴元心中高兴,自然也不再为难卢俊熙。竹舍中一时气氛缓和,几人谈话中也多了几分真诚的关心,少了那些冷嘲热讽。

却说灵堂后院给守灵的族中女眷们休息的屋子里,芳菲病恹恹的靠在窗前的矮榻上,身边有两个婆子守着她掷骰子赌大小,旁边一碗浓浓的汤药放在那里,早已经凉透,却没有喝一口。

王承睿在矮榻前来回的走,不时的叹口气,着急的看芳菲一眼,终究是耐不住,转头吩咐那两个婆子:“这药冷了,你们端出去温热了再送来。”

那两个婆子正玩得高兴,哪里理会王承睿的吩咐,其中一个刚输了钱的越发没好气,头也不回的说道:“我们是奴才不假,好歹也是伺候主子的。这一碗汤药温了三遍了还折腾人?依我说,咱们大奶奶活着的时候还没这样作威作福呢,她又是哪一门子的头等主子不成?”

王承睿听了也不恼火,只从袖子里摸出十几个大钱来甩手扔到那两个婆子掷骰子的桌子上,铜钱砸的木头桌子乒乒乓乓的响,那赢了钱的婆子便皮笑肉不笑的看着王承睿,劝道:“我说表少爷,您要是真喜欢我们芳菲姑娘,干嘛不让舅太太发话,直接把她纳了去给您收在屋里?反倒回回跑到我们这里来费这个劲儿,偏生人家还不待见你。”说着,那婆子又瞥了一眼榻上歪着的半死不活的芳菲,又冲着王承睿偷偷地笑。

王承睿哼了一声,把素色长袍一掀,抬腿坐在桌子跟前的长凳上,女人一样的白皙手指轻轻地扣着桌子面,似笑非笑的说道:“我说你们两个狗奴才,是不是吃饱了撑着了竟敢跟少爷我磨牙?还不乖乖的拿了钱办事儿去,再迟一步,我自然有办法叫你们少爷揭了你们的皮!”

两个婆子见王承睿恼了,也便不再没规矩的乱说,忙收了骰子和钱,端着那碗冷了的汤药下去。

王承睿又跟着他们身后,把屋门关好,方转身回来靠在芳菲身边,伸手捏了捏她的肩膀,悄声问道:“好丫头,你到底是怎么了?这药也不肯吃,饭也不肯用,可不是要把少爷我极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