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翔还未下马,就见大小官员,穿梭蔡家门廊,犹如过江之鲫。蔡家管事与官员们称兄道弟,甚是热乎。见了宝翔,众人纷纷下拜,宝翔笑嘻嘻点头答礼。

不一会儿,大管家蔡宠前来迎接,宝翔径直就入了后苑。

水榭边,红菏乱点,紫藤花绕着架子,次第开放。向前走,景色愈加清幽,风物如画。

宝翔叫蔡宠的字:“承恩,阁老究竟在哪里?”

“王爷,阁老前日得了江南送来的珍品图籍。清早阅读至今,手不释卷。”

宝翔知道蔡述嗜好读书,点了点头。文人官吏纷纷被抄家,蔡述定把那些人藏书据为己有。

芍药花圃,只留残芳。花圃北边,搭一卷凉棚,三面围大理石屏风,单向南是白纱帘子。

蔡宠提醒:“阁老,唐王爷到了。”说完悄悄退下。

帘中的人微微一动,并不答言,只是换了个姿势看书。他手中持卷,双脚只穿罗袜,踩在只雪白波斯猫背上。猫眼碧闪闪,和远处湖光,相映成趣。宝翔重重咳嗽说:“叙之,我难得来看你一回,就不要那么造作了。”

蔡述好像没听见。宝翔被他晾在一边许久,才听蔡述自言自语:“呀,天已晚了。”

波斯猫用爪子掀开纱帘,见了宝翔,把猫头一别,不屑地喵呜了声。

蔡述放下书:“飞白,是皇上叫你来的吧?我正要祝贺你呢,你在江南装一场戏逃回来,两手都干净,不用沾血。”

他嗓音清亮如银,带着浮华子弟里少有的纯真,像个刚成丁的少年。

宝翔哈哈了一声,不做评价。蔡述娓娓说:“我才读了一本书,是原来的应天巡抚张光祖大人的。他诗好,人品好。唐代古籍,被他保存如此完善,可见是爱书的同道中人。”

宝翔走到帘子前:“啧啧,叙之,你运气真背,偶尔能遇到个把和你同好者,你却非要忍痛割爱,把他头砍了。”

蔡述已下令涉案四品以上官自杀。根据京城有巨大影响的私家报纸“暗香”报道,这次蔡述要行刑的人,割下官员们喉管,送到京查验。

蔡述道:“我今天看了他在书上批注,就知他没罪。不过我从不给人翻案。因为从古到今官场,到处都是牺牲品。多他个张光祖,不稀奇。”

飞白想了想:“看在他爱书人品好的份儿上,他那两个儿子就放了吧。都是小孩子,家里穷下来,未必能活下去。江南事,你大目地已经达到,何必再杀小卒子?叙之,我从前看到副对联:天下事了犹未了,不妨以不了了之。我们都二十多岁了,再过二三十年,大概你我就去了。你能杀尽天下不喜你的人?你能把江南案子收到完美?不如省心,多看几本书,多吃几道菜,最好再找个夫人。”

蔡述站起来。宝翔把帘子一拉:“我进来了啊。”

点点流萤,顺着帘缝飞入室内。绕廊藤花影,泄在蔡述的雪白蛤衫上,宛如紫色的水波。

光与影的幻动中,当代奸雄,清绝淡雅,眉如春山,面若芙蓉。

看着这个人,似乎青春能永远继续,而世间并无纷扰。

宝翔每次见到蔡述,都觉面前的他,和心里那个他,天壤之别。

蔡述用盆里水洗了手,把书小心放好,说:“你求我,我就答应。只是你要帮我做一件事。飞白,你的底细我不是一点不清楚。我要你做的事,很简单,但若你做不到……”他笑着顿住。

宝翔抱着胳膊:“你要什么呀?”

蔡述从袖子里拿出封信,给宝翔看。宝翔接过来一瞧,正是揭发江南儒生官员勾结谋反的匿名信。他呵呵笑道:“这缺德人,字倒是漂亮。”

蔡述面上淡淡的:“我今天把信重看了一遍,此人倒不是简单的角色。我要是容他隐没在茫茫人海,是我失策。虽然我本就有心思动应天府,但那人却看破我,利用了我。这场游戏,我好像占了下风。每当我想到这点,就夜间失眠。三个月内,你把他找出来,我来除掉他。”

宝翔说:“光这封信,怎么找人,大海捞针还容易些。”

蔡述一笑:“说难也不难。首先他能说出那么详细罪状,对小官指名道姓,可见他就在南京附近,而且念过书。其次他口气不够老辣,笔式飞扬,像是个年轻人。然后他特别用了种古旧纸张,而这种纸是成祖时在帝京城书铺里才有的,除了在政府内担任刀笔吏的官员,还有什么人能找到这样的纸张?”

宝翔想,尽管如此,还是大海捞针。

蔡宠在外面禀告:“阁老,饭已备好了。”

蔡述问:“开胃菜送到了?”

蔡宠答应,望着宝翔犹疑。蔡述摇头。管家立刻将一描金盒子跪送到他手上。

蔡述点了蜡烛,手背泛着雪光。他打开盒子,扫视盖子上刻字。

宝翔看到“张光祖……”等七八个名字,铺着缎子的盒里,竟是鲜血凝固后的人的器官。

宝翔恍然大悟,这就是官员们的“喉头三寸”。

蔡述抬头:“飞白,饿了不成?”

他眼中毫无恶意,眼神捉摸不透。

宝翔舔舔嘴唇:“好个开胃菜。叙之,我是饿昏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bt出来了。

☆、鸳鸯蝴蝶鬼院子

帝京城最多的,就是胡同。大胡同三百六,小胡同多如毛。

鬼门关胡同,因为靠近处决人犯的刑场,名声不好听。卖房难,租房却便宜。

苏韧敲了半天门。门开了一条缝,有人说:“你们来晚了,早上房子已租出去了。”

苏韧躬身赔笑道:“大爷,咱们昨晚说好了价钱的,您瞧我一家都在这儿了。”

谭香和一对儿女都坐在包袱上,眼巴巴望着。蓝花布头巾裹着谭香被晒黑了脸。

那人白眼:“我可没收你的定钱。每月二钱银子,你还要讨价还价。哪比早上来客人爽快。人穷,就别埋怨。”

谭香猛跳起来骂道:“好个干儿子,不吉利地方还敢要老娘二钱银子?穷怎么了?穷就活该受你欺负?你当你是阎王门口的狗?守着鬼门关,还真当自己大爷了。”她鼻孔出气冷笑,被苏韧扯到身后。

那人气道:“大脚泼妇!……还好没租给你们这些凶神。滚,再胡搅蛮缠,我就喊地保来了。”

谭香二话不说,从包袱里抽出一把菜刀。冲上去用脚一踢门,叫道:“你喊,你马上去喊!”

那人畏惧,将大门闭紧,用帝京话继续骂骂咧咧。谭香又踢门:“干儿子,你有种出来!”

忽一阵漫天风沙吹过,谭香被迷了眼,苏甜苏密一阵咳嗽。

苏韧擦了擦脸上汗,劝道:“阿香,算了。我们和这房子没缘份。再找找吧。”

谭香吐口唾沫,把菜刀柄往汗巾里一插。她和苏韧背起大大小小的包袱,苏韧还提了竹箱子。他对抱在一起的孩子们笑笑:“好,咱们走啦。”

苏甜对那扇门“呸”了声,才跟上父母。她人小,一手拖把油布伞,一手拖着生病的弟弟。

晌午时分,城内人家正做午饭。他们饿着肚子,狼狈穿过条条胡同。别人家门里,石榴花红艳,烟囱里,冒着炊烟。胡同口斑驳的槐荫,投在苏韧玉般皙白的脸庞。他收了笑容,瞳子如夜深沉。

他们到京已五天了。京城住宿昂贵,他们只能住在不太象样子的小客栈里。客栈有蚊虫跳蚤,人多嘈杂。苏密病了。大夫说孩子水土不服,要勤洗澡,注意清洁养着。苏韧不在时,有人装醉到屋子里调戏谭香,被她用菜刀赶出去,骂了个狗血喷头。

所以,苏韧急于找处房子。他人生地不熟,简直要跑断了腿。

苏密这一病,盘缠更空了。苏韧恨不得把一个钱分成两半用,不免要和主人们讲价钱,直到鬼门关这家才算定。早晨退了房来,又不成了。他虽在六合人缘好,可在京城新滩头上,一时难以施展。这样境况,是神仙也要发愁。朝廷六部在本月底要招收低等吏员。苏韧来京的主要目地,就是要考到部里去。对考试,他有自信。不过眼下事,就是先给一家人找个住所。

大雨点落下,行人忙不迭避雨。苏韧拉着谭香了家胭脂店的门口。谭香靠着门槛,苏甜苏密抱在一起。店主人道:“客官,若不买东西,就不要挡住小店门面。”

苏韧一退,把苏甜苏密拉过来,他肩膀立刻被雨淋透了,谭香将伞移到他头上:“大美男成了落汤鸡。”

苏韧逗他说:“你还笑!也想试试?”他把她拽过来,不舍得让她淋雨,贴在自己胸口。

谭香低声:“阿墨别发愁,咱们总能找到房子的。”

苏韧这几天抽空去了次附近寺庙,跟和尚们聊聊套上了近乎。他是以备万一。看来,现在也只能到庙里去求和尚收留几日了。

一老年果贩子挑着担果子,停在隔壁店门口。苏密有气无力撒娇:“爹,我想吃个红苹果嘛。”

果贩子说:“这不是苹果,是京城特产火里冰。”

苏韧抖抖索索,掏出两铜板:“大爷,让我买两个。”

果贩子瞅了瞅苏韧他们,递给他们四个小果,摇头说:“我家里果子都烂了,还在乎这几个?小兄弟,看你儿女都长得像你,该是个大贵人的相。你们怎流落到京里面?”

苏韧道了谢,和老贩子攀谈。他腹中空虚,有些晕,便咬了口果子,顿时齿间留香。

这城里,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

谭香指着远处紫禁城影子小声说:“皇城就这样?云比咱六合黑,天也不必六合高。将来我们回县城,依样画葫芦造个小的。”苏甜苏密连连点头。

老头听说他们没有找到住处,放下扁担说:“我倒是知道不远处的鸳鸯胡同有所小院,正要租出去。要价低,但房东要挑人。”

“挑人?为什么?”

老头说:“传说几十年前,院子里有年轻男女殉情自缢,化成蝴蝶。这两年,住家都是些年轻男女,不久都搬走,说见到鬼影。可那家主人还非要租给年轻夫妇,说是‘以毒攻毒’,总有一天能寻到压得住那对鬼的。”

谭香听到,一拍大腿说:“这有什么怕人?梁山伯祝英台,就是这样死的。”

苏韧瞳子转动。问:“大爷,房子在哪里?”

世界上并没有鬼。但脆弱的人心里藏着鬼,一半是别人,一半是自己。

老头说:“帮人帮到底。你们要不怕鬼。雨停了,我带你们去看看。”

雷雨说停就停,天又放晴。苏韧一家走在泥泞路上,像在墨盒子里滚了一圈。

到了条不宽不窄的胡同。歪脖子的枣树旁,有院门虚掩。

老头让苏韧他们等等,不一会儿,出来个干瘪瘦小,五十上下的男人。

老头介绍说:“这是牛大兴牛大爷。他成日在家,牛大娘是产婆,正出门。”

苏韧行礼。牛大兴倒是体面,三缕牙须梳理整齐,身穿元宝缎长衫。

牛大兴见了苏韧,眼皮一抬。他张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瞟了眼谭香,满面笑容道:“是要租房子吧?你们可是找对了人。鸳鸯胡同靠近皇城根,那小院虽和我家靠着,却是独门独户。”

谭香问:“多少钱一个月?”

牛大兴道:“不贵,一月两钱。”他仔细偷看苏韧。苏韧定神,他立刻把眼光转开。

苏韧笑:“可否先容我看下院子?”

“请吧。”

谭香一进院子,“啊”了声。院子不大,布局小巧。墙边爬满了牵牛花,蓝蓝白白开得好看。竹架上结着几根丝瓜。大雨过后,庭中蜻蜓轻舞,芭蕉垂叶。清水顺着瓦楞滴到门前,倒映彩虹。能用的三大间屋子,都是东南向,像是年久失修,打扫倒还干净。

苏韧道:“哎,院子不错,可东南房,据说冬不暖,夏不凉……”谭香暗暗拉他袖子。

牛大兴忙说:“这附近东南房都起码一月四钱……。这样,一月一钱银子,可帘子窗纱都得你们自己买。”

苏韧盘算了下,望了眼谭香。他才说:“好吧。”

苏韧谢了果贩子。他把谭香留在屋里边,跟着牛大兴去写契约。

牛大兴端详他,问:“你们从湖州来,要走许多路吧?家里父母可好?

苏韧笔一滞:“我们是土生土长的江苏人。家里父母健在,靠我两个兄弟伺候。”

他仰面微笑:“我到京城来,要找一个在锦衣卫的好兄弟。不巧他正出差,过几天就该回来了。”

牛大兴胡须一抖,垂下鼠目。苏韧看了,又一笑。

苏韧向人打听,到集市上,买了几卷窗纱,几挂苇帘,还买了把新锁,几根蜡烛。

他走到烧饼摊子前,卖大饼的回回带着小白帽,热情招呼:“相公是新搬家?等等,烧饼还没有出炉呢。”

苏韧含笑答应,他看见了不远处一家奢华酒楼,上写三个字“得意楼”。

在六合滁河边,逃生的大白曾跟他说“你只要去得意楼找个叫雷风的人,跟他说你认识老白。他一定会带你来找我的”

“老哥,城里有几家得意楼?”

“就这一家。”

“里面都是什么人出入?”

卖大饼抛着面团说:“这家店里,除了锦衣卫等禁军,就是地痞混混,黑道上的人和官府的人常在一起喝酒,但他们也经常斗殴。”

对面有家铺子口排了路长队。长队里衣冠市井混杂,苏韧问:“那些人买什么?”

卖大饼把饼装在纸里给他:“买报的,快到时辰了。”

苏韧挟着杂物捧着大饼,到队伍后头问个书生:“兄台,小弟外来,敢问你们要买何家的报?”

那书生说:“兄台,小弟要买一份叫‘暗香’的报纸。”他不屑地说:“那些小民却是要买‘顺风耳’的。顺风耳,专以低俗标题,骇人图文夺人耳目。不是我辈能欣赏的。”

苏韧只知道“暗香”,这是一份颇有规模和水准的民间地下报纸。对朝廷内外局势的分析准确,报道比朝廷邸报翔实。不少文章,文笔卓越,文辞尖锐。

他在应天府,就看过。

他想过:私人报纸能那么清晰的写内幕,报纸的主人定是高官或皇亲,且拥有庞大消息网。“顺风耳”,他是第一次听说。

排前面的短衫人回头反驳:“暗香上写的东西,和我们什么相干?而且全是之乎者也,谁看得懂?我们就喜欢看顺风耳,忙了一天。看看顺风耳上的故事笑话,真快活!”

队伍里一片赞成。有人说:“最近那篇‘小王爷江南摘花记’,你不看等于白活。上次故事停在节骨眼,害我心痒死了。”

苏韧又问书生:“小王爷江南摘花记,可是杜撰的?”

书生低声说:“是唐王爷的真事。被流传开来添油加醋写的。不过,小弟绝没看过顺风耳的。”

有人吆喝“来了!暗香和顺风耳一起到了!五文钱一张,不要挤,不要挤。”

苏韧被人推向前,一只鞋子差点被踩掉。到了柜台,伙计问:“顺风耳还是暗香?”

苏韧道:“都要。”

他想着烧饼要冷,快步归家。谭香烧了锅热水,正在井边给苏密擦洗。

苏甜迎着他:“阿爹!烧饼,嘿嘿,我先吃。”

“慢点,别噎着。”苏韧说。他帮着谭香擦干苏密,把苏密背到炕上。他揽着苏密,把大饼一片片掰碎了给他吃。等孩子吃完了,他囫囵吞饼。让谭香帮着他挂帘子,糊窗纱,自己又小跑到胡同口买了几张草席……。彻底安顿好,四周静下来,月儿已高悬。

谭香拍着孩子们。苏韧打开了报纸。暗香上都是写朝廷消息。有“黄石道人”写的“再论酷吏”。还有一篇是“无畏子”写的“诹议内阁首辅蔡大人改革之新法”。

蔡述名字前是长长一大串的头衔。苏韧撇下嘴角,对空笑道:“蔡叙之,你怎那许多的官职?”

苏韧把暗香叠起来收好。他又看了顺风耳。顺风耳上,都是大标题,诸如“尚书八十高龄神秘生子”,“公主痛打驸马小妾”等等。

正中一篇是“小王爷江南摘花记”,附有上几期的故事概要。写某俊美亲王借在江南巡查机会寻觅知音,巧遇民间的十七岁寡妇。那寡妇美貌温柔,和王爷一见钟情,种种曲折后两人正在幽会,门外有人撞开门……。小报还配上插图。王爷摇着扇,小寡妇香肩半露半遮面。

这一期,写小王爷为了不连累小寡妇的清名,决定打死也不承认,在某县县衙和县令大辩一场,被关进一所“天下知名的大狱”……

苏韧沉浸在其中,不觉忘却了疲倦。他眼睛骤然锐利,而唇角的笑带着讥讽。

他恍然大悟。不是他明白的太晚,而是人对于牵动感情的人物,会感觉迟钝些。

唐王宝翔字飞白,大约是比他大一岁。唐王,曾被贬为庶民,后来恢复了家门。

飞白,老白,大白,从前的那些事,最近的那些事,都能对上号。就是他。

他是唐王,现今除了皇帝独子之外,最接近皇位的人。大白的帮派,果然做极大。

他想起大白在牢里的深夜里,对他说的话:“我有个毛病,就喜欢有夫之妇……”

还有那块牌子。苏韧记得那块牌子是如何给大白的。

那天,他,阿香,大白,小蚌壳四个人一起去游船。恰逢十五,满湖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