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贩杀得红光满面,笑道:“还有谁?小仆人石头呗。边掌柜极小气,从没有一个伙计用长的。以前给人家定下的工钱,他鸡毛蒜皮的找茬,每天给扣,月底伙计还要倒欠他的钱呢,如今他用了两个大儿子照顾店里,正好省花销。一年前,有人介绍石头来这里,那孩子不要工钱,只给口饭吃。他才答应了。掌柜的老娘有病在床,小儿子不满周岁,老婆又是个难缠的。我看小石头虽然缺吃少穿,做事比大人还多呢。可是,他们三天两头还是对那孩子打骂,,我们看了都替边家人寒碜。”

谭老爹放下棋子说:“那孩子,脸蛋长得好标致。他爹娘都死了不成?”

谭香凑在老爹边上听。米贩子瞅了眼谭香,咳嗽几声,说:“那孩子和他娘,是五六年前流落到附近断桥村来的。谁也不晓得他爹是谁。他娘大概曾是个美人,可惜疯了。她有时清醒,有时糊涂。发疯的时候,能冬天裸着身子在河水里拼命洗自己,还会把石头打得满脸是血。清醒的时候,她就等在村门口,拉个把男人到她家的草屋里去……,好维持母子糊口……。一年多年,他娘得了脏病,断桥村有个老尼姑收留了她。可石头跟着在尼姑庵吃闲饭,就说不过去。正好,边掌柜托人在附近找仆人,他就来了。他说自己十三岁,你信么?我看他最多十一二岁。”

谭香张大眼睛,似懂非懂。谭老爹拍了拍她,叹口气说:“这孩子倒是怪可怜的。”

“是啊,有这样的娘,孩子能不跟着疯,也不错了。这种女人,大概自己都不知孩子的爹是哪一个,造孽啊。石头要是生在好人家,湖州城的少爷们谁能比得上他?可说来也怪,这孩子就是天生的乖巧勤快,来往边家店的人,心里都喜欢他。譬如村里卖唱的杏花姐儿,就特别疼他。她总说自己和石头的娘差不多,所以在桃李村,她和石头算是亲人。”

谭香眼泪汪汪,她靠紧爹。生怕爹也会变疯得病,那自己怎么办呢?

谭老爹攥着谭香的手,沉默着,半晌再叹口气。

临睡前,谭香告诉他:“阿爹,石头跟我一样,长了好多痱子。他方才在门口,帮我捡木偶呢。”

第二日,谭老爹让谭香在店里玩耍,他到附近村子去卖些木偶。

谭香去楼下找石头,找了一圈都不见人影。她丧气回到屋子,却见石头正光着上身,跪在地板上擦洗。他的前胸后背,一片片痱子,有些地方被抓破了,异常丑陋。

谭香木屐吧唧吧唧,差点滑倒。石头惊呼一声,笑了,好像他许久之前就认识她了。

“你叫阿香啊?”石头问。

谭香惊奇,他怎么知道的?石头猜透她的心思,道:“我听你爹喊你的。”

他擦地板十分仔细,连地板缝隙都用指头套着抹布伸进去擦。

谭香跟在他后边:“石头哥哥,我帮你好不好?”

石头眼睛眯成缝,摇头:“我擦完楼上,还有楼下。你去玩吧,不然我做不完又要挨骂。”

谭香不服气:“我帮你换水。”她用足吃奶的力气,才搬动水桶。

石头见她沮丧,黑眼珠盯着她说:“其实你不必换水桶里的水啦。桶里有块抹布,你拿来给我,再把我手里这块脏的,拿到井旁洗洗就好。”

谭香看他的脸上有副正经八百的神气,似乎让她参与擦地板,就是莫大的光荣。她也很高兴。

她一口气跑下楼,浣洗抹布,跑回屋子,却见石头身旁,多了个年轻姑娘。

那姑娘有颗虎牙,算不上美,声音却如泉水:“……我看到你娘……还跟她说了你在这里,想念着她。她好像没听……我就把你给我的那些铜板都放她手边了。”

“谢谢你,杏花姐。”石头说,他看谭香在门边,就说:“姐,阿香的裙子被扯坏了,你帮着缝补下行么?”

杏花爽快答应。她回头对谭香笑,十足温柔和善,谭香忽然生气。

她丢下抹布,一句话不说。在屋子角落里玩木偶。她把木偶排成一对一对,像个小小的兵阵。

石头和杏花相视一笑。

杏花吞吞吐吐说:“石头,我觉得……那个无锡客人虽然穷……人还不错。我想我这样的……还是早点嫁人算了。其实……其实,明天,我就要去无锡了……你来……”

石头放下抹布,像是吃惊,不过还是跟她出门。谭香悄悄跟着,躲在门板后头偷看。

半是昏暗的走廊里。杏花拿出个纸包,里面有两件小衣裳。

“石头,这是给你做的,我扯了尺蓝夏布。我一直想给你做……但是前些日子我生意不好……。那棉袄就别穿了。还有这件,是我一件旧衣服改的。我只有三件薄衣服,这件最不花哨的。上面虽然有点萱草纹,但是你还小,穿了没人取笑的。”

石头捧着衣服,光点头不说话。

杏花从怀里掏出一吊钱,塞到纸包里,哽咽说:“石头,我走了……就剩下你。这点钱你留着以备万一。万一……万一这里呆不下去,你就跑吧……世上何处没有一口饭吃?好死不如籁活,你那样聪明,我不信你以后没法子。”

“嗯……”石头答应。

谭香听着嘱咐,鼻子酸了,她想自己死去的娘要是活着,就会如此叮嘱自己。

不过石头没有哭,他的眼睛闪亮。

“我走了……石头,长了痱子别乱抓……会破相的。哎,石头,你要是肯服软就好了。你知这家的老板娘为何老看不惯你,她说你无论如何被打骂,从没哭过一次。她恨你不肯服软,才这样找你茬……。”

石头只微微一笑,他捏着杏花的手:“姐,你一路保重。”

他抱了抱杏花。就拿着纸包,转身回到屋里,继续专心擦地板。

谭香正在寻思怎么和他说话,谭老爹背着个大西瓜回来了。

“阿香,好大的西瓜。我半路上遇到个瓜贩,就买了。石头跟我们一起吃!”

石头摇头而笑:“谭大爷,我还要做活。”

谭老爹说:“那你擦完了就过来,我跟你老板娘说好了,让你在我这里半天。”

谭香高兴,爹就是知道自己的心思。

午后,谭老爹切开西瓜,大家一起吃。石头话不多,他丢下的西瓜皮没有剩下一点红壤。

吃完西瓜,谭老爹把西瓜皮都收集起来。满客跑来说:“老爹,洗澡水备好了。”

谭老爹让石头和谭香等他。两盏茶功夫,他上来,对石头撇嘴:“跟我来。”

孩子们跟着他来到另一间屋子,谭老爹对石头说:“孩子,这里面是西瓜皮煮的水,你洗吧。我给你买了痱子药,你洗完了,我来替你擦。棉袄夏天穿不得,我死去的老婆有几件旧衣,我让你替你改了。”

石头一怔,忙说:“多谢老爹,但我已经有了衣服……今天……杏花姐跟我告别时送的。”

谭老爹把谭香拉出去,关上门说:“那你好好洗吧。”

谭老爹拿出一把刀,坐在门口雕起偶人来。谭香蹑手蹑脚的走入屋子。

她靠在大澡盆边上,轻喊了一声:“石头。”

石头从澡盆里伸出埋在水中的头,满脸湿漉漉的。雾气氤氲里,他笑道:“你做什么?”

“我陪你说话。”谭香说。

石头沉默。

谭香说:“我娘死了,就剩下我和爹。我爹脾气大,对我就好。你不想你娘?”

“想……每天都想。你……”石头顿了顿:“我看到三少爷欺负你的时候,正在槐树上坐着。我娘说我是落日的时候出生的。我每天这时都看看落日,心里就想想她。我娘……她……”

石头笑了笑,没说完。谭香一阵没来由的悲哀。

阿爹说:玉在石头里的时候,只能算石头。她所看到这块石头,是玉还是石头?

夜里,有人在附近旅社里弹奏月琴,唱着走调的挂枝儿。贩夫走卒们在前堂笑闹鼎沸。蚊香缭绕在旅店里。住在马棚后草房内的石头,因为上了药,身上清凉一片,他藏好钱,安心睡了觉。

他还不知道,第二天,便是改变命运的时刻。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卷写完以后,我给了自己一星期的时间休整,清理故事前后的线索。

对我来说,事后反过去修改一个故事,远远要难于写新故事。

以前,急于求成的前文,造成中后段我“长期瓶颈”。

今年吸取教训。宁愿对第一遍“初稿”设想细致些,免得大家以后长时间等文。

已说过,四月份要出差。这几天忙于准备。为了精神面貌考虑,不能再熬夜。

我这人熬夜一天,就脸黄好几天。而且还是“面带病容”那种黄,能把人吓到。

一周之内,我将开始长途差旅。

期间,我会见缝插针的不断写,但具体的更新时间难以确定。

希望大家不要为故事里的几个孩子挂心。:)

☆、不死的萤火虫(上)

四更天,月影的边上还挂着几颗星,石头就醒来了。

这是客店里一天中最宁静的时刻,小鸡崽们咕咕叫着,树上知了彼此唱和,自得其乐。哪怕是最厉害的人物,在此乡间六月天,即亮而未亮的情景中,也会生出丝软软的倦意。

草棚低矮狭小,石头就把它想象成一条小小的船。虽然一年多来,每次小船都在靠在边家店。但石头相信小船有天会变成大船,而且能靠在天国之渡口,愿不愿意去彼岸乐土,那就要趁他娘俩高兴了。

石头抬起双脚,捉住自己足趾,在草席上做了几十次划水的动作。出一身薄汗后,他才起床。

他把屋子一角装萤火虫的小瓶子拿起来,照了照泥地上他用石子划出的字,跟着念“江,河,湖,海”。他温习好,在微弱的光曦里,对空书写了数遍,才笑眯眯点点头。

江涛的江,河岸的河,湖洲的湖,海潮的海,他都记住了。

他扎起头发,穿起杏花送的碎花布夏衣,顿觉身轻如燕。

他在屋门口做张开翅膀形状,跑了几圈。然后提着木桶从井边来回,把三口水缸都盛满。

他跪着,把脸埋在水桶里,屏住了呼吸。一直到实在憋不住,才让头离开水,长出口气。

老板娘规定,水缸随时要满。石头才来做童仆时,有一次忙得忘了。老板娘大动肝火,边掌柜提起他,就把他的脑袋按在缸里。虽然石头在江南水乡长大,水性天生就好。可那天他还是呛了好几口水,难受得讲不出。最可怕的是,有一刻他以为自己会就此死掉,那样的话,娘就真是孤苦伶仃了。所以那回受罚以后,石头每有空,就会偷练水中屏气的功夫。

他给马饮完水,抓着抹布去大堂里擦洗。掌柜的为了多赚钱,夜间常开赌局。那些人总要忙到二更天才歇着去。狼藉的场面,都靠石头大清早收拾。要是天亮还弄不干净,边掌柜就要骂。

此刻石头动作飞快,手眼并用,每个缝隙都不漏下。

这里偶有赌客遗落的铜板,他见了都藏起来。今天早上运气好,找到两枚,他心里乐开了花。

擦完了地面,就擦柜台,边掌柜的算盘也搁在那里。

石头在店内伺候客人的时候,常盯着掌柜打算盘的手势。边掌柜从前是高利贷商人的伙计,算盘打得漂亮。石头虽然还不懂全部珠算心法,但久而久之,也看会了些门道。

于是他每早清洁完,就会拨弄会儿掌柜的算盘,当作游戏。当然,这全是背着人的。

有个人影闪过。石头一愣,就听见店门“吱呀”一声,墙外有两人嗡嗡私语。

石头才跨出门槛,掌柜的三儿子就抱着胳膊堵住了他:“小贱种,鬼鬼祟祟瞧什么?”

石头没有回嘴。

边三儿摸了摸他下巴,笑道:“你这小子好滑溜,你娘是不是也这样?所以断桥村男人都可以当你爹喽。”

石头低头,把拳头攥紧了。

边三居高临下,手指敲了他头顶几个毛栗子,恶狠狠说:“你敢告诉别人今早上看到我,我保管把你的腿打断,你信不信?还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帮着小胖妞,讨好她爹那独臂傻大个。他们走了,有你苦头吃。”

“是,三少爷。”石头说完,粲然一笑,转身就走。边三一愣,随他去了。

石头跑到厨房,趴着灶台升火做饭。炊烟一起,他倒是真觉得今日边三有点怪。

他曾听客人们说:边三虽年纪小,可是已瞒着掌柜夫妇,在外面学着大人赌钱……。三儿子最受老板娘宠爱。以后他要是坏出边去,自己在这家日子肯定就更加难熬了。

他忐忑不安地思索,半天才想起饭来。

他使尽力气把锅推开,被烫得疤痕累累的手一阵发红。他忙把双手捂在耳朵上,呼吸几次。

天热,日头才出,住店的客人就在屋子里呆不住,纷纷跑到外头吹风。

石头背着小少爷,正在给风瘫的边老太太捶腿。

边老太的样子,像泡在药罐里的腐尸。连掌柜夫妇都不乐意见。只吩咐给石头照顾。

谭香在院子里喊了好几次“石头?”,他不答应。他没空陪她玩,也怕屋里老太模样吓着她。

想起谭香父女,他舌尖上涌起一股西瓜的清甜味道,不由笑了笑。不过谭香和他可不一样,她爹爹把她宠出一股娇气来。不像自己……,娘有病,照顾不了孩子。爹呢?也不知道是谁。

忽然,后房内老板娘尖叫起来。石头被唬得一激灵,他把惊醒的婴儿抱到怀里摇晃着。

一阵喧哗起,住店客人全都出去看热闹。边掌柜猛推开房门,指着石头说:“小野种出来

!”

石头心里暗觉不妙,慢吞吞放下婴儿,走到院中。

老板娘脸色白得跟块老豆腐似的,厉声道:“我早就说了,这野种就是头小白眼狼。我边家供你吃穿,供你住,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偷我的东西?”

石头困惑。摇头道:“太太,我没偷你的东西。”

“你还敢辩?我那条金链子,一向是搁屋子抽屉里的。我不在时,你在我屋子里进进出出抱小孩,不是你翻走的,那还有谁?”

石头对着烈日站着,那女人白脸上的血盆大口不断张合。金项链,金项链,他是没有拿过……。

屋子里除了他们夫妇,他们的几个儿子呢……?

他吸口气,向四周环视,人群里,边三儿嘴角挂着抹恶意的笑容。

石头心里一寒,偏开头。

掌柜两个大儿子跑了来,一个手里还拿着一吊钱,道:“爹,爹,小贼还偷钱呢。你瞧……从他房里搜出来的……”

边掌柜的一瞧,火冒三丈,马上扇了石头一记嘴巴。石头被打得两耳轰鸣,一时回不过神。有血红手印的脸颊上,一双清亮的眸子含着泪光。他一句话也不说,只盯着边掌柜看。

边掌柜喝问:“钱是何时偷的?金链子呢?你今天交出来便罢,不交出来我就打死你。”

围观的人忍不住说:“石头,你到底拿了没有?”

石头摇头,只说:“那吊钱是我的,还给我。”

边掌柜把他踢倒在地,抽起鞋子,就把他脸上身上打。

米贩子忙上前拖住他:“掌柜,掌柜,人命关天,小孩子家糊涂也是有的。”

石头蜷缩在地上,老板娘冲上去道:“金链子呢?”

石头侧身,手掌撑坐起来,吐了口鲜血,对她一笑:“太太,什么金链子?我说了,不知道。”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有女孩子清脆的叫声:“石头!啊,怎么啦!”

原来谭香父女回店。谭香丢下彩塑面人,抱住石头。见他嘴角全是血,突然哭起来,对老板娘叫道:“我早就知道你是白骨精变的,你专门吸小孩子的血!爹爹,你看看……呜……”

石头没想到她会哭得那么伤心,但实在没有力气,只能拉着她胖手臂喘气。

谭老爹听完米贩子的叙述,眉头拧成个大疙瘩。

他见边掌柜要扯开谭香,突然就一手扯住掌柜领子。

他俯身怒视掌柜,花白的头发被风吹散了,狰狞如厉鬼。

边掌柜结巴道:“你……你打算……算怎么样?”

“不许你碰我姑娘一指头。金链子没了,怎见得是这孩子偷得?你们又不给他一文钱,他偷了金链子还等着,让你们发现不成?孩子别管什么种,总是个人。咱们俩都有儿女,人家这样虐待你孩子,你不心疼?”

边掌柜冷笑:“我老婆是明媒正娶的,我孩子也不爱偷。保不住他爹就是个贼骨头呢,他也就天生学会了。且不说金链子,这吊钱从哪里来?”

谭香皱着鼻子,大声说:“我亲眼看到这钱是杏花姐姐临走送给石头的。”

老板娘一扭腰:“这小贼倒是会招人喜欢……,可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一个村里疯癫的老娼 妇,能生出什么好货色来?”

“既不是好货色,你们留着他做什么?”谭老爹正色道。

他好像瞬间下了决心:“我要送他回他娘那里去。好歹在那里,孩子还有活路。”

边掌柜立刻说:“这可不行。他小小一个人,在我这里光添乱,哪里干活?白吃白住了一年多,算多少钱?再说,我家的金链子不翼而飞,他总有嫌疑,没有个交待,谁敢放他走?天下哪里有这道理?”

老板娘也帮腔说:“我最见不得不讲理的主儿。谭老爹,你别以为自己是强龙,个子大的我也将见过。你老缺的不只手,还缺个知道好歹的心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