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韧在末排最左边,靠着樟木书柜,压着楠木书案,深吸几口气。

他前面坐着一个长手长脚的年轻人,不知为何满身是人参味。

他右边位置,则是个略显臃肿的青年。那人缓缓摸着左臂,若有所思。

鸦雀无声的考场里,隐约有蛐蛐叫声。林康,杨映双双起立,考生们也仓皇躬身。

倪阁老跳上了正中太师椅。他大概把蛐蛐罐藏在后堂,因此蛐蛐声闷闷的。

随后,林康拿了考卷分发,说:“这是笔试考题,一篇论述,十道经史子集题。一时辰后收卷。考生们留在文渊阁,傍晚时揭晓。”

考生发出嗡嗡的杂音,不是因为林康,而是因为倪阁老戴上了一幅水晶眼镜。

苏韧没见过几个戴这种稀罕物的人。但倪阁老的眼镜特殊,像是被墨汁涂黑了的。

众人都看不到倪阁老的双目。而倪阁老在看谁,哪个都不晓得。

苏韧可不会发笑,他只关心起手中的考卷。眼下,倒是个棘手的题目。

考卷上作文题是“朝廷冗员最多为何部?如何对策?”

苏韧摇头,朝廷何处不冗员?处处都冗员。腐败的不是吏制,而是天朝。此刻下笔,倒需要谨慎。人心险恶,爱记仇的两种人,一种是文人,一种是官员。文官们兼而有之,最爱记仇。

朝廷各部就是各派山头。倘若倪阁老中立,杨映为清派,林康为蔡派。指出某部冗员,一定会触到某派。就算蔡述操纵这种考试……需要写吗?蔡述反复无常,许是喜欢不随大流的人物呢。苏韧当然要答得漂亮,与众不同。

他闭目养神了一炷香功夫,就做了决断。他空白此题,不会填写。只画了一个八卦之圆。

考场起了断断续续的闷笑。那倪阁老趴睡在桌面上,呼噜阵阵,左右两位都显得尴尬。

林康肃然道:“答卷!已过了半个时辰。”他说完,开始踱步巡场。

杨映申斥:“谁在胡笑?阁老德高望重,岂是汝辈能解?”

苏韧没心情笑。他重新看题目,手心都出了汗。

不知是何人命题。十道短题,居然大多是苏韧不熟悉的。像是从千年的故纸堆里刨出的碎片。

他从前念过些古文,并不求甚解。后来投身官场,当起小吏,更只求实用的学问。

蔡述一定看过这些题目。他为何要考这些内容?他需要直言不讳的,还是勇于革新者,还是博览群书,能得到清派赏识的学问家呢?

苏韧正绞尽脑汁,他的面前多了一个小纸团。他抬头,林康已走到前面去了。

苏韧瞥了眼考官席上面的倪阁老和杨大人。他们好像都没有注意到。

林康给纸团,要帮着自己解题,还是要看自己出丑?是蔡述的授意?

苏韧浑身是汗,他面前浮动着林康那张戏台老生的脸。他对林康没有信赖。蔡述不会靠考官来泄密。一定林康还是在给他出难题……

苏韧没有打开纸团,也没有把纸团藏起来。他尽量低头,把纸塞在嘴里,生生吃了下去。

他没有再看林康,喉咙口干涩难受。他朝右边瞟了眼,正好看到一幕怪象。

靠他右手的青年,正在偷偷转动自己手臂。他手臂内嵌着一个转经筒般机关,是舞弊。

苏韧来不及收回视线,对方就发现了。他两眼透着阴狠的光。

场中又起骚动。有人已做完了卷子,沉默躬身,扬长而去。杨映倒是淡淡笑了笑。

苏韧勉强写完几道题目的答案。他直起背脊,不想再看考官,也不想再看右手那位。

他只能朝书柜的黑漆面盯了片刻。本来平如镜的书柜门上,倒映着一个浅色衣袍的人影。

那倒影,像是黑色世界里一团秋气。十年的空白,那人死而复生,静谧而神秘。是蔡述。

苏韧一动头颈,人影就不见了。他无声叹息,闭目养神。等一半人走了,他才出场。

傍晚时分,内阁中书揭晓。苏韧正在八个人之中。每个人都可以拿回自己的考卷。

苏韧看到自己的考卷,不禁一愣。因为他的试卷上,满是墨渍。根本分辨不出字迹。

分卷子的山羊胡子官员,就是倪阁老身边的那位。

他对苏韧客客气气一笑:“你运气好。”

“运气?”

“是啊……”那人大概推测以后苏韧能帮点忙,所以和他闲聊,以示友善:“倪阁老打翻墨水,把你卷子弄花了,只留下卷中一个八卦图。倪阁老喜欢,皇上也会喜欢,因此选了你。”

苏韧拱手,微微一笑。一切不是巧合。终于被选中,他并无兴奋之感。

倪阁老,蔡阁老,陈阁老……还有大大小小的官员……

八个新录取的人之间,竞争将一直持续。他前面的那位长脚青年,第一位交卷的缄默之男,还有那个不知道如何在手臂里暗藏机关的家伙,都成了他的新同僚。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每上一层,那些人的道行,就会高一层。

他想到谭香,心中涌起份坚定。

其实,谭香正在东华门外等着苏韧。不过,她先等到的,是她最怕见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呆症:倪大同倪阁老的症状,可能被古代医学分入“呆症”。也就是老年痴呆症先兆。

#古代的眼镜:眼镜在元代已从西域传人我国,但是其数量极少,价格昂贵,非一般人所能享用,到了明代末年,眼镜仍是珍贵稀罕之物。

#吃纸头:我十来岁的时候有一次为什么事情发火,把写字的纸头吃下去。

结果没什么事情。虽然是本人亲身经历,但请勿模仿。

☆、女儿墙,男人帮

谭香跟苏韧分别后,即便一万个不放心,也不得不回家照看孩子。

女人当了孩儿妈,和儿女之间,就像有根无形的丝线缝起来。无论彼此分离多少远,那线总牵扯不断。谭香从前听说书人讲后宫“母爱而子抱”。她家虽不比皇家,但因苏韧是孩子们的爹,她认为他们俩比她自个儿的命要值钱。

这日,可谓“屋漏偏逢下雨”。她一回家,苏甜苏密两个嚷着肚子疼,正争夺唯一的马桶。蟹黄虽是美味,却是性寒之物。苏韧夫妇疼爱儿女,敬着他们吃,反让小儿们撑坏了肚子。早起父母们不在时,苏密踢掉了被子,更让苏甜一起受了凉。于是,姐弟双双腹泻。

谭香手忙脚乱伺候孩子们。她跑到街上去买了点黄连,回家烧开水,给他们灌下去。等两人都不拉了,谭香才让他们吃点稀粥酱瓜。苏密继续哼哼唧唧,趁机提出:“娘,我要吃橘子。”

谭香正洗涮马桶,她不忍在孩子病时不顺着他,只能说:“好,等会儿去买。”

苏甜用被子裹好苏密,睁着乌黑眼儿问谭香:“娘,爹呢?”

谭香一愣,说:“……嗯?……他……他去衙门了。”

苏甜小手抓着辫子:“他早点回家就好啦。橘子贵,我不要吃,我想要爹。”

谭香背过脸,心里慌。她还不知道苏韧在禁城中如何。小蚌壳长大了,是毒辣的大奸臣蔡阁老。听说他剥人皮抽人筋喝人血,万一知道从前的祸是她闯。苏韧还有什么活路?苏韧嘴上说不怕,只是安慰自己吧?大白混得威风,能去保护苏韧?她飞快摇头,放弃了这念头。大白已替自己背了次黑锅。难道要永远替他们背黑锅?当年是钱塘帮误传小蚌壳丧命,大白已被处死,谭香一家才逃离杭州的。不管怎么说,真实的情况好多了。小蚌壳只是从前狠摔了下,缺胳膊少腿,也不能当上大奸臣。大白早当了王爷,也娶了媳妇……

她心神不宁。隔壁家霜打的柿子落地,把她从沉思里唤醒。

苏甜躺着,正聚精会神看宝宝家送来的彩图。谭香亲了她额头下,嘱咐了几句。

女人老坐等在家,没什么机会可言。万一没有了苏韧,她谭香迟早要闯一闯。

她提了半篮子未完工的偶人,又往东华门方向去。她走着走着,发觉不对劲。

成群结队的人,正与她一起往东华门行进。这些人穿着褴褛,没有一个留有胡须。

他们彼此间没有交谈,只是静默。谭香纳闷前方究竟有何奇景,不禁加快了脚步。

清晨的东华门,秋色肃穆,城郭庄严,麻雀在空荡荡的广场上,吃着帝京人施舍的霉变谷粒。

午后的东华门前,挤满了人,黑压压一片。盘腿静坐的人,竟有数千之多。

她本来不该关心此事,但那些人寒酸的样子,令她动了恻隐之心。

东华门旁边,有座矮墙,人称“女儿墙”。谭香靠近墙根,问个看似卖艺人的少女:“妹子,这些人打算干嘛呀?”

少女麦色肌肤,五官简单明了。她瞅谭香一眼,笑道:“大姐是应天府人?”

“你也是……?”

“是啊。不过我正闯荡江湖,四海为家。那些是自个儿阉割过自己的男人,宫里不收他们,才编进‘南户’当了贱民。他们日子苦。曾到午门闹事要皇宫录用。大概知万岁爷闭关修仙,所以今天换到要紧的东华门来示威了。门里边就是内阁。”

谭香想:大奸臣蔡阁老既然叫苏韧来这里,可见东华门里面肯定是个魔窟。

她想不通,面前的男人们如何对自己命根子下得去手?她咕哝说:“皇帝不管他们,内阁就管他们?皇帝不管事,也不杀人。内阁管事,要杀人的。妹子,你……

少女扑哧一笑,扯去了发套:“我可是爷们。”

“她”居然是个少年。没有了满头花枝,显得虎头虎脑,惹人喜爱。

谭香哑然失笑:“呵,我还寻思你怎么公鸭嗓呢……”

少年眼珠一转:“男扮女装卖艺,好混饭吃。街上男人多,他们对女孩子总比男孩子大方点。这地方啥都贵,我才来那几天,差点混不下去。”

谭香连连点头:“兄弟,你为何要离开应天府?”

少年拍大腿道:“我来帝京,想加入个大帮派,还想找一个人。不过……”

他没说完,四周铁蹄声急。围观的百姓们大呼小叫“锦衣卫来了”,四处逃窜。

静坐的“南户”们,为声势所动,陆陆续续站起来,仓皇四顾。马背上的锦衣卫,驱散人群,见人就抓。谭香胆子大,但她怕再卷入麻烦,所以提着篮子开溜。奔了上百步,才意识到同乡的少年没跟上。她回眸,那少年吃力地扶墙面。

可惜了小小年纪机灵相,原来他是个跛足。

谭香退回去,拉着少年的袖子说:“快跑!你跟着我……!”

少年要推辞,一锦衣卫已挥起长鞭,打向了他们。谭香用篮子一挡,木偶四散跌落。

少年火道:“打女人不是好汉。我们真不是南户。”

那锦衣卫不容分辨:“你说你不是就不是?你穿着女人的裙子做什么?分明是阴阳人……”

谭香抢白道:“你瞎说!这孩子是我南京老乡,不是阴阳人……”

“不关你女人家的事。今天聚会是两千人,阁老有令必须抓两千。少一个阉人,就得用我们锦衣卫的兄弟去顶。我可不想被阉了呢。”

他套着少年的脖子就往前扯。少年跌倒在地,好不容易爬起来,已尘土满面。

谭香愤然,要找个人理论。但东华门前骚乱一片。上千人都被锦衣卫们驱赶到广场中间,成了密密麻麻的人团。谭香踮脚找那个少年,可日头偏西,尘土飞扬,哪能找见?

此时,东华门敞开。四个人先导,洒水撒香。不久,一顶素面轿子被人抬出。

轿子的后面,有位官员跟着。他走到东华门前宣布:“尔等聚众闹事,诅咒天家,罪不可恕。为首者当场打死。其余人若为阉割者,遣送回原籍监管。若为未阉者,立处宫刑!”

此令一出,呼喊哭叫之声此起彼伏。有人痛骂“蔡家断子绝孙”“奸贼不得好死”。大多数阉者嗓音尖细,声嘶力竭时,令人心悸。锦衣卫们奋力驱赶,将他们赶到东华门广场之外去。

谭香不明白宫刑是何意思。可少年是无辜的,怎连旁观者也要处分?

她不顾一切,朝官员跑过去:“大人!有的人是冤枉的。我要进去,向大臣们说明白!”

官员愕然冷笑:“这是什么地方,容你撒野?打从有东华门来,从没一个女人进入内阁过。”

谭香挺胸:“我知道是内阁,但内阁该是天下所有父母官的榜样。那里边有个孩子才十几岁,被你们误抓了,还要用刑。你们就不怕报应啊?”

官员无言,示意锦衣卫来责打这小民妇。锦衣卫尚未动手,就听有人说:“慢。”

女儿墙边,停着那顶素面轿子。有位白衣人下了轿,余晖如金,他面透雪光。

他用黑近乎蓝的眸子,瞥了谭香一眼,像是在微微叹息,再俯身去捡散落在墙根偶人。

他就是宝宝家那位给她念“红线女盗盒”故事的主人。

他捡了几个偶人,对谭香招招手。谭香受了巫蛊一般,不由自主走到墙边。

主人神色淡然,语气清冷:“哎,你这样分心,怎能定期完工?你已收了定钱,莫忘了。”

谭香皱眉:“你怎么从那扇门里出来的?”主人不答,将木偶放入谭香的篮中。

“……这样是不行的。”他仿佛自言自语,末尾才正视她道:“谭香。”

谭香的心猛跳了下。她抓住篮子向后缩,结巴了半天,也没吐出那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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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小蚌壳?是蔡述?这主人衣袂如白云,文雅得像头绵羊,都是假象?

谭香到底是个不怕事的女人,豁出去说:“我知道你叫蔡述。可我对官场一窍不通。在我眼里,你是长大的小蚌壳,不是通天的高官儿。我和阿墨就在皇城住定了,你打算拿我们怎么样?”

蔡述弯腰捡起末一个偶人:“我还没想好。现在,我只要苏韧进内阁,要你帮我做完订货。接下去,有何待遇?就要靠你们自己的本事。别指望我会帮助你们。”

谭香嘴巴虽硬,心里还是有点发怵。她道:“谁用你帮?你不要工钱帮我做木偶,我还不乐意呢。我……这几天有点撞霉运,所以你的那些订货,我还没空好好弄。那个啥……慢工出细活,我的手艺能亏了你家宝宝?”

蔡述微哂:“难说。”

谭香翻翻杏眼,心疼几个摔“残”了的木偶人。她偷瞥蔡述,肯定他安然无恙,暗暗高兴。

蔡述掏出蓝绢,将最后一个偶人擦干净,放入篮中。

谭香想:蔡述当奸臣,许有不得已的苦衷。

说不定蔡阁老只是新壳子,里面还是娇嫩的蚌壳肉。

她记起同乡的少年,忙恳求蔡述把人放了。蔡述眼波如潭,一指倾向自己身后。

锦衣卫不愧为精锐。才这么点功夫,人群已被赶老远了。谭香顿时焦急。

蔡述和颜悦色:“他叫什么名字?”谭香摇头。

蔡述轻笑:“你这样毛毛糙糙的人能活到今日,算是造化。那些人被抓,并不是砍头,只是薄惩而已。帝京骗局极多,萍水相逢者之间,多留个戒心没坏处。”

谭香不吭声,杏眸左右微动。蔡述注视残阳说:“你若不信我,可去问苏韧。”

谭香朝紧闭的东华门望了几眼,紫禁城内深不可测。

蔡述摇了摇头,谭香好奇。

他说:“谭香,一个女子挟匹夫之勇,是万万不行的。女儿墙矮一截,因为人家说女人心思杂,心眼小,不能成大事。你这几天不顺,没工夫做木偶。可人之一生,顺利能有几时?若因逆境而废事,只能说明你是弱者。你周围的人大概不好意思说,我就直说了:你还配不上苏韧。若你一直不改,你就如同这截墙,一百年都是这么窝囊。”

他那番话,一字一句吐出来。谭香的柳眉从倒竖到打结,又折出细微波纹。

最后,她服气。蔡述的话像是锋利匕首,刺破了她最深的心病。

她感觉蔡述像是长辈亲人在警醒。他居然懂得她的心思。只是……为何要对她说这些呢?

她不甘示弱地撇嘴:“我不会一直这样的,蝴蝶还有……”她把“毛毛虫”三个字缩回去,吸了口气握拳说:“总有一天,紫禁城没有女儿墙。我偏要看到那天……”

蔡述笑了:“女人说偏,一定,非要这些字眼是不吉利的。还是多说可能,也许,大概这些词吧。我可不是教你诈。但帝京城内说实话的,自己可问心无愧,别人却都把你当傻子。”

谭香见他进了轿子,追问:“阿墨什么时候出来?”

轿夫放下帘子,蔡述扬袖:“快了。”

在轿子中,他迟疑片刻:“你……和苏韧不是有对儿女?”

谭香嗯了一声。蔡述好像正思索,直到起轿都没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