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韧在路上,将银子分成二十两,二十两,六十两共三份。他觉得这点足够了。

第二日晚上,他并未回家,而是到了吏部,他的老友方川正在等候他。

方川如今是尚书总务,拥有可以打开吏部任何一处的钥匙。翻看档案,更是小事。

他在方川的陪伴下,细细看了涉案两个翰林院官员的档案。二人都是三十多岁的年轻编修,家中并无有力后援。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查了他们的同年,同乡名单,抄录在册。

“嘉墨,你禀性柔弱,初次办案……”方川替他担忧。

“我是没法子。流水兄,你帮我找一个人吧。”

“什么人?”方川在烛火里,注视他的面影。

“找一个从刑部退休,居住在京的衙役。找好了,告诉我他住址。”

他说完,悄悄把那二十两的银包放在了方川的笔袋里。

第三日,他独自去了刑部,见阿附于蔡述的刑部侍郎吴明。吴明虽官居二品,但对于内阁特派的苏韧,却客气万分。苏韧待人接物,本来就春风满面。黑压压的刑部,也暖意融融。

那两翰林,已被送入刑部,初步的口供中,他们都说自己与火灾无关。至于当日二人早出宫的原因,一个是因为妻室临产,放心不下。还有一个是因为有几个古字吃不准,想回家查阅下经典,再做抄录。

不知道为什么,苏韧直觉二人所说,都是真话。但这不是他要的答案,或者说,这不是各方势力所要的答案。若将二人屈打成招为纵火犯,也太过勉强,骇人听闻,无人能信。那么过失引火呢,非要他们承认罪状才是。

吴大人为难,私下对苏韧说:“苏中书,牵涉翰林院,绝对不能用酷刑逼供。要不然,朝廷里有人一定会写本弹劾,四处宣扬。”

苏韧抚摸着二人的供词,侧着身体,委婉笑道:“大人放心,明夜我们可使用锦衣卫诏狱。酷刑,是一定要用的,但是,我保证不是逼供……”

吴大人不语皱眉:“京城不是外地,即便是秘密审案,事情总瞒不住的。”

“大人,蔡阁老只要会听话的活人。明晚的供状,有人已经拟好,您可以过目下。他们必须按照这供状上的答话。不然,你我也至少要被剥层皮。”

“到时候,我要求大人一件事情。从刑部黑牢,选取四个定下死刑,等待处决的犯人,一并交给锦衣卫。”

吴大人见他瘦长秀丽,年纪又轻,搞不准他底细。但凭借多年经验,他不由背后升起股寒气。

这位苏韧,自称是应天府的人……应天府一案,是自己亲自参与省理的。

那些读书人,官吏,明明无辜,死状多么惨烈……

苏韧,倒是逃过了那个大劫,还混到京城来。他,别是化身来复仇的吧?

吴大人想到这里,打了个寒噤。苏韧坐着的位置,已空了,只留墨香几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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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韧一直等到审案的那天早上,才告诉了蒋聪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省略幕后细节,只说了某案某事,今晚锦衣卫狱审查某二人,上头点名你我协同刑部办理。

蒋聪肌肉缓缓抽搐,他脸色发青道:“嘉墨,怎么到现在才告诉我?这样大案,牵涉到皇家和翰林院,我怎么也要准备准备……”

苏韧心中冷笑,他选择内阁中与自己不和的蒋聪,正是要给他一点颜色,但是,不到今日午夜,还不是时候呢。他叹气说:“既然是秘密审理,我确定助手是你之前,怎敢声张?你也知道内阁办事保密的规条。我已将二人档案,以及其他资料,摘录详尽。我又不是藏私专美的人。你现就去文渊阁内翻看吧。午后我二人一起去吃饭,刑部会派车来接。”

蒋聪擦了把汗镇定心神,拿了摘录,躲到文渊阁的书架后补功课去了。

苏韧在僻静处,喝了点水,将自己拟定好,己给刑部吴大人看过的罪犯罪状又默看一遍,放在火炉里烧了。为了不留下有字的残片,他还蹲身查看了下。

想到吴侍郎那副畏首畏尾的样子,他轻蔑一笑。刑部出身的人,倒和他讲不要酷刑。殊不知刑部内的种种酷刑,就是这些人发明,加以完善的。姓吴的办理过应天府案,其中的一些逼供细节,可是让那些善良之辈,不忍卒听的呢……

那日在刑部阅档后,方川真的帮苏韧找到一个刑部退休的老吏。苏韧抽空,装扮成一个外地书生拜访。他给了那老人二十两银子,说是想要写一本有关地府的小说故事。为了描写阴间惨状,需要酷刑的资料。

退职吏员,生活多数清苦。那古稀老吏收了钱,晒着太阳,就对苏韧打开了话匣子:“你以为下油锅算是酷刑?比那阴毒的招数,还多着呢。不说咱们□□爷打下江山那会子,前朝有多少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说当今皇帝登基后,把废帝后那些亲信……那会子开始,我就知道,人没有好坏,都是兽类。得势的说自个儿好人,就是好人……”

苏韧飞笔记载着老吏描述的那些酷刑,自觉笔迹都有些异样。他不是因为酷刑而害怕,而是对自己的冷静奇怪。他骨子里,和蔡述那条丑陋的蜥蜴一样,有种嗜血的快感。

一个下午,老吏才回忆完毕。苏韧把那些有用的酷刑勾画出来,继续在四合院,听那老吏发牢骚。他认为离开不够礼貌,也觉得老头儿可怜。

老吏浸泡在自己动手的那些恐怖回忆里。而他的那些上司,大摇大摆,双手不沾一点血的官员,却积累起财富,安心地养老,写着精忠报国的回忆录,吟唱良辰美景的诗词。

午饭的时候,苏韧去叫蒋聪。蒋聪对于如此重任,稍有不安。苏韧把他带到一家酒楼,两人好好吃了顿。蒋聪不得不放下平时的架子,和苏韧探讨案情。

苏韧有问必答,显示出诚恳之状。他宽慰蒋聪:“办事自有刑部的人,我们不过是在场证人而已,按阁老之意监督就是了。翰林院的人,外强中干,容易脚软。这家酒楼,最有名是牛肉面,蒋兄,请吃……”

那牛肉面,葱香四溢,肉红面白。蒋聪赞不绝口,苏韧殷勤说:“好吃?那下次我再请兄长吃吧。”

话音未了,刑部的车来迎接。当夜,他们提了犯人,到了锦衣卫大狱。

锦衣卫狱乃是前朝的大牢改建,虽然宽敞,却有种积年的腐臭气息。

供刑讯用的大堂,满是宝翔安排好的亲信锦衣卫。

那两位翰林,被关押才几天,已经是双目无光,面黄肌瘦。吴侍郎严肃责问,要他们交待真相,那二人异口同声,反说是刑部有心逼供,还问他是不是被奸党指使?

苏韧对蒋聪耳语:“阁老那边,怕刑部记载不便利,你直接去记录,省得以后麻烦。”

蒋聪有蔡述撑腰,自然不气短,直接到刑部小吏身边,就坐提笔。吴侍郎挥袖,示意苏韧来说。苏韧并不停止脊背,只侧坐堂上,笑说:“二位大人所说奸党,是指什么人哪?为了万岁江山,身为翰林,怎可坐视有奸党在朝?”

那二人到底不敢对峙,只是不语。苏韧循循善诱:“下官看二位大人在囹圄中,也心有不忍。此次玉虚宫失火,朝野皆惊。内宫的人们,费尽思量。两位大人当日入宫抄写,又双双提前退出。此刻我们要调查大火起因,二位大人是最佳的旁观者。朝廷对此事极为关心,我们也不敢怠慢,还请二位大人说明真相。”

“真相已经说了……何必重复?我们秉公办事,奉旨抄书。我们出宫的时候,也由小宦官搜身盘问。怀疑我们与大火有关?那是直接针对翰林院乃至全体科举出身朝官的阴谋。”

苏韧那端正秀美的脸,还是带着温和的笑容:“阴谋?不怀疑二位大人,还能怀疑谁呢?”

“玉虚宫香烛无数,宦官成群,别说是个人,就是香案下的老鼠,都能放火。你们凭什么把罪责强加到天子门生身上?”

苏韧声音不高,好像是和人讲道理,而非诘难盘问。他说:“玉虚宫内,他物无灵,唯有万岁至尊。香烛是万岁供奉天神的,宦官是服侍在万岁左右的。年年月月日日如此,怎么就是你们入宫的时候发生了灾祸?说香案下老鼠纵火,可有根据,你们有过观察?这样胡言乱语,不是大不敬吗?吴大人……下官看当日的过失,只有让他们静心回忆,才能想起来……来人,把他们压下去。”

这些锦衣卫,已事先知道苏韧的安排,因此急速将二人带下堂。

吴侍郎心有不安,咬着苏韧耳朵:“苏中书,今夜不能定案的话……”

苏韧一笑:“大人莫要心急,此刻才月上中天。我们出去透口气吧。”

吴侍郎会意,跟到堂外的空地。蒋聪面带不悦,只能随行。

苏韧装作和蒋聪要好的样子,先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

然后他走到吴侍郎身旁,从容问:“大人,您将那四名死囚带来了吗?”

吴侍郎称是。苏韧说:“大人,虽说不能对犯人逼供,但对死囚施刑,总不难吧。蔡府大管家对下官言道:您手下那几个刑吏,都是经历过江南大案历练的,手下分寸最好。我们已请锦衣卫将那二人置于密闭的房间中。每个人的左右两间,都是空的。把死囚们关进去,正好给刑吏们练手。又能震慑那两名翰林的。等到一个时辰后,下官和蒋兄,大人分别去提犯人……”

吴侍郎斟酌片刻,就答应了。苏韧将自己抄录的“酷刑集锦”分成两份,递给吴侍郎背后的刑吏一份。他故意暗示他们,小声说:“此是贵人家藏的,你们不可遗失,一定勉力行之。”

月光照拂他光洁脸庞,他的眼睛益发明亮。连刑部那几个辣手堂吏见了,都不由舒心。

他们纷纷卷起衣袖,跃跃欲试。

苏韧悠悠喝了一会儿茶,与吴侍郎,蒋聪轻松闲聊。他好像认识吴侍郎许久似的,向蒋聪介绍吴侍郎办过的奇案。他又好像是蒋聪的知己,热心向吴侍郎介绍蒋中书的才艺。本来满腹心事的二人,因为苏韧穿针引线,竞谈话投机。

苏韧含笑,像听得认真,一直到吴蒋二人说得累了。他才站起来道:“一个时辰就快到了,我们走吧。”

吴侍郎出大厅,暗中看了看西洋表,苏韧算得并不差。他满脑子是“美人猫”三个字,却并非嫌恶不快。

蒋聪因为胖,严寒天还出了汗。他与苏韧并肩前行,忽然听见一声野兽般的惨叫。

蒋聪汗毛倒竖,汗象凝住了,他想问:那是什么声音?即便用刑,人怎有此种嚎叫?

蝎子从渗水墙壁爬过。苏韧回眸而笑,光彩照人,他对蒋聪柔声说:“蒋兄吃过蛇吗?”

“蛇?”

“是啊。江南人总爱吃蛇,小弟就不喜欢。因为蛇去了头尾,剥去了皮,还会动,怪怕人的。

小弟常想:要是在人皮上开个口子,把那样一条蛇放进去,再缝上,它会怎么动呢?”苏韧侧过好看的头颅,凝神说:“嗯,除掉蛇,去头尾去皮,还会蠕动之毒物,另有六种。譬如在一个男人全身七处敏感处,依样缝入那七宝,这人该有什么表情呢?”

蒋聪听着声声痛苦□□,不仅忘了出汗,连呼吸都忘了。他不敢回答,好像至今才认得苏韧。

刑房门敞开着,蒋聪掠了一眼。有个犯人的腿上,倒挂着一丝丝的花蕊。再看,他胆战心惊。

苏韧将翰林禁闭的房门开锁,那位翰林,抱着头,裤子下面,居然湿了。

苏韧用手指梳理下那位翰林披散的额发,轻柔说:“好了,轮到你了。”

“我,我不去!”那翰林失去了文雅,声嘶力竭。

“谁要你去呢?只要你在这份供词上签字画押,就没事了。”

那翰林看了,颤抖说:“这是你们编造的。我没有将纸张放在香案上,我明明……”

这时,两个衙役,拖着一段肉躯经过。翰林掩面。

苏韧半捂住眼,像是不忍心。他笑语:“你们不是很要好吗?连你都不敢再看一眼他?”

那翰林二话不说,立刻签字画押。他低声道:“我要到堂上去。”

等到了堂上,那翰林猛对众人高叫道:“我翻供,你们使用酷刑折磨我的同僚。这件事,杨掌院,陈阁老迟早会知道!”

吴侍郎拍手,与苏韧相视一笑。那翰林掐住喉咙,他见自己的同僚,完好无损,跌坐书案旁。那人也抽泣道:“你不是好好的?我恨不得跟你一起死!”

苏韧走到蒋聪的身边,大声说:“堂堂锦衣卫堂,哪容信口雌黄。吴大人,请定案!”

蒋聪像是有点虚脱,眼看苏韧接过毛笔,把翰林最后供词中的“杨掌院,陈阁老”涂黑。

他们送走了吴侍郎,苏韧拉着如梦初醒的蒋聪,到了锦衣卫狱的门房内。

他笑容可掬,指着桌上的东西,对蒋聪说:“蒋兄,好不容易,你我可交差了。在外办公,一切从简。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蒋聪望去,热气腾腾,麻油上浮着聪花,白面蜿蜒,红肉丝丝纹理清晰。

他按住胃:“嘉墨,这……这是牛肉面?”

苏韧展眉:“是啊,蒋兄你忘了?中午的时候,我不是说,还要请你吃吗?”

蒋聪一阵恶心,不由俯身,苏韧指法轻柔,冷眼拍他的背。

等蒋聪呕吐完毕,苏韧把一包银子拿了出来,干脆说:“这六十两,是吴侍郎给我们的。你我兄弟分了就是!”不等蒋聪退让,就把银子放到蒋聪的袖子里。

他目光灼灼,蒋聪面色惨白,不得不低头:“嘉墨兄,钱我收下。今后在内阁,请您关照。”

“好说”,苏韧吃牛肉面,津津有味。他早就想过,要把蒋聪拖下水。既然自己撞过他作弊,就让他和自己一起“受贿”。这六十两,是不可能暴露的。苏韧早想好了,自己名下的三十两,过几天要拿到慈悲寺去,在捐献册上写着“江南苏韧,为皇子祈福捐纳。”

即便是将来暴露,他也是办了功德……

蒋聪逃开了锦衣卫大狱。苏韧望着满月的星空,想起一首旧诗,他不禁吟道:“此世即我世,满月即我月……”他停住了,查看结冰地面上自己的身影,他离满月,还有无数的路程。

他想起,自己还留下几页酷刑,放在刑堂的桌面。他匆匆往回走,穿过黑暗的监狱。

夜已太深,锦衣卫狱大多数犯人,早就入睡。此时,却有个人,冲走廊中的苏韧大喊:“苏大人!苏大人!”

苏韧惊诧,摘下走廊中的一个火把,端详那个犯人。

他是个年过半百,贼眉鼠目的人。头发稀疏,胡子也稀疏。

苏韧脱口而出:“牛大兴?”

他这才想起,谭香被骗后,原来的房东,牛大兴夫妇,都被宝翔关进了锦衣卫的监狱。

牛大兴竟然伸手,抓住苏韧的袍子:“苏大人,求您饶了小的吧!小的被猪油蒙了心,才会象苏太太下黑手,小的活该碎尸万段,但啊呀呀,这牢里比下地狱,还难熬啊……”

苏韧内心一转,想起牛大兴夫妇,倒不是全无用处,他正盘算,牛大兴咳嗽着,俯身在地,说:“苏大人,只要您让小的出去,小的夫妇洗心革面,在您家里做牛做马……房子地契,立马改您的姓……”

苏韧露出微笑:“没那么严重,我不知道你还在这里,不然,我也会劝那位爷放你老出去!”

牛大兴抬头,眼里挤出一点点泪:“苏大人,您是小的再生父母。为了报答您,小的什么都要告诉你。小的第一次见您,就想到一段往事……”

苏韧脑海里闪过他和牛大兴初次见面……他想到什么往事呢?和自己什么关联……

牛大兴将苏韧的茫然,看成默许,急不可耐说:“小的当年,乃是一个和尚。小的那老婆,在妓院里当大姐。我俩偷偷定情……废帝的时候,连年灾荒,民不聊生。小的寺庙再也找不到香主,老婆她那家妓院也关门了。小的就还俗,老婆到了空庙里和我住下……“

苏韧打断道:“牛老,你究竟要说什么事?”

“是啦是啦,您说话的样子,好像那一位……”

“谁?”苏韧问。

“二十三年前,一个风雨之夜,我俩早早睡下,半夜里,却有人敲开了破庙的山门……”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

“小的仓皇中去应门,却见山门间灯火忽明忽暗,站着个挑担少年。他边上,还有位怀抱婴儿,浑身裹素的小娘子。少年说,他正侍奉主母远行,遭遇暴雨,人生地不熟,求小的慈悲为怀,借给他们一处禅房。那时,天下大乱,盗贼并起,小的哪敢随便发善心呢?正犹豫着呢,少年递上只金戒指……小的倒不是为了贪图那点钱,只觉得半夜三更,总不好把人硬推出去,就应承下来,带着他们去了师傅生前住的那排屋。那少年倒像是大户人家的仆从,手脚飞快,不出一刻,就安顿好屋子,点上灯。那素衣娘子这才放下婴儿,揭开包头巾,朝小的瞥了一眼。她不看则矣,这一看,阿弥陀佛呀,竟把小的魂都看丢了。小的眼浅,平生再没见过比她韵致的美妇人。少年直催促小的离开,小的唯唯诺诺,只不舍得把眼离开那娘子须臾。素衣娘子倒是没注意小的,她匆忙俯身到担中,取出了只红木小箱子。箱子古旧,留着道缝,并没锁严。只听几声婴儿的啼哭。小的以为是炕上那个婴儿,可炕上的孩子,正闭目熟睡……原来,那小娘子从箱子里抱出另外一个稍大的婴儿。她将两个婴孩放在并排,端详他俩,愁容满面。小的顿时心软,一个劲替她念观音。当时她那幅面庞,真犹如观音法座前的莲花,小的永生不忘。不瞒您说,初次在鸳鸯胡同见到您,不知为什么,小的忽然觉得:您的脸型口鼻,都有些肖似那一位呢……”

苏韧的心跟着旧事起伏。牛大兴这种市侩之徒,往往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但是……他娘淹死的时候,太湖底不正是有她的宝贝家当——某只旧红木箱子吗?他发现牛大兴的鼠目死死盯着他脸,便马上显示出不感兴趣的样子,耸肩说:“完了?牛老,对不住,天色不早,我家里还等着。容我下回再听您的故事吧……”

牛大兴赶忙攥住他,唾沫飞溅说:“苏大人,天地良心,那不是故事。千真万确,是小的亲眼所见的。小的夫妇从未对外人透露过。您若问小的老婆那段事,回答肯定差不离。小的得罪了大人们,死到临头,总不能把当年秘事都白白带进棺材……”

苏韧晃动了一下火把。大狱内益发黑,益发静。他和牛大兴,明明是南辕北辙的两票人。可是牢房陈旧墙壁上,他们的影子却胶不离漆,密不可分。

苏韧专心听着不太成条理的唠叨陈述。二十多年前的记忆是属于牛大兴的,可重叠的幕布里,那古寺松影,仿佛绝艳的女子,鬼鬼祟祟的仆人,呼之欲出。一切都黑了,全静了。他眼中只有牛大兴不断开阖的嘴皮,耳中只有牛大兴颤抖着的嗓音。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破庙里的一幕幕人间活戏……虽然静,他听到了,虽然黑,他也看到了……

当夜,牛大兴夫妇收留了那对男女主仆。到了天蒙蒙亮,那边厢房里婴儿啼哭,就把牛大兴吵醒了。他回想借宿小娘子的颜色,不由得心猿意马。直到牛嫂拿金戒指敲他的门牙,他才意犹未尽,收了意淫。牛嫂眉飞色舞说:“老牛,这可是是足金的!要是每天都有人拿着金子来借宿,我俩倒也不用下山辛苦谋生了。”

牛大兴跟老婆感叹:“……要是每天都能对着那么美如天仙的女子,世上哪还有和尚呢?”

牛嫂不乐意道:“她美如天仙?是你这个秃驴没见识过。脸色煞白,一看就是少气血要短命。下巴还尖,十足克夫相!我觉得这女人好蹊跷。年轻主妇带着个十七八岁千伶百俐书童赶路?这女人看似娴淑,举止间倒有种行首名妓的媚气。八成是她携带家私,跟着小伙子私奔!”

牛大兴不以为然说:“长得妩媚,全是烟花女子?那书童并不像与主母有什么不干净。私奔又没什么大不了。但哪里有带着两个奶娃娃跟人私奔的?”

牛嫂翻身,寻思道:“说到娃娃,还有一重怪。有个专卖娃娃的牙婆,和我挺投机。我算看过不少婴孩了。我瞅那女人的两个娃娃,相差最多七八个月,都能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

他夫妇俩个躺在一起瞎揣测,正想找个因头再去观察那对主仆,书童自己找来了,寒暄几句,说是主母想要烧些米粥,还代表主母,给了牛嫂几两银子饭钱。牛嫂觉得留住他们有利可图,也顾不得摸人家底细,欢天喜地忙活去了。

牛大兴使劲端详书童,问东问西。少年脸上没半点胡须,说话带着姑娘气。不过他回答甚为巧妙,只说是家主在远方做事,小公子出生后,主母非要与丈夫团聚不可,急于南下。

牛大兴缠着他走到厢房,看那娘子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又不时用指头触摸另一婴儿的额头。

那娘子低声问:“秋实,粥做了吗?”

秋实答话,毕恭毕敬,依着门口,垂手而立。

白天看那娘子,更觉娇妍。可惜她眉心深锁,楚楚可怜。

她对牛大兴略点头,始终也没开口跟他搭话。

等到牛嫂送来熬好的粥,牛大兴拉着秋实到院中,问:“两个孩儿,都是你主母的孩子?”

秋实望着满庭落花,冷淡说:“师傅虽说还俗了,但请别多管闲事。有些事不该你知道,还是不要问为妙。”

牛大兴碰了满鼻子灰,正扫兴。秋实又给他一锭银子,正色道:“我家主母两月前早产,生下了公子。这些天她旅途劳顿,精神不济。你这庙幽雅,不如再借给我们一段日子静养。只是,我家主母有些来头。你夫妻不要随便向人透露我们在这里落脚,免得惹来杀生之祸。”

牛大兴腿一软。飞来横财,果然没什么好事。他夫妇嘴上把门就是了,何必提到“杀身”呢。

在庙中坐吃山空,他盘算未来,绞尽脑汁,想到坑蒙拐骗,小偷小摸,就没胆想到“杀”字。

他忙说:“放心,我们绝对不会泄漏夫人行踪。”

其实,这所山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牛大兴每次去最近的县城,都要来回走一天。不过……这对主仆住下后,囤积的粮食只够半月了。

晚上,牛大兴又跟老婆合计。牛嫂道:“这女人里边衣服,全是最上等蚕丝。她腕上翡翠镯子,绿汪汪不掺一点杂色。连孩子襁褓都是织锦缎改制的。只不知道她把来时带的那口红木箱子藏在哪里了……我没找着。我看,其中少不了值钱的东西。”

牛大兴想到秋实略带威胁的话语,把口水咽下喉咙,关照牛嫂说:“你可别打草惊蛇,吓走他们,断了财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