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婳婳用手遮住嘴:“都怪我多话。虹楼是城里最上等的一家妓院,楚竹是新红出来的一块头牌。你还记得大公主说见过苏韧吗?有天晚上,大公主到虹楼兴师问罪,没遇到驸马,倒是遇到了你家苏韧。他身旁就站着那位楚竹姑娘……”

谭香吃当头一棒,眼前发黑,居然傻笑了数声。她说:“怎么会?公主看错了吧?苏韧不能这样吧?他平日一个子儿恨不得掰成两个用,哪有闲钱去嫖妓?再说了,头牌自然有王孙公子追求,苏韧才不过七品小官呢。”这些话,倒像是她安慰自己的。

金婳婳沉默片刻,道:“也许是公主记错了。不过,自古姐儿爱俏,凡是小白脸……保不准有女人倒贴。好了,好了,我不过提个醒儿,可不是要坏了你夫妻恩爱啊。你别问他,只多个心眼就成。”

谭香浑浑噩噩上了马车,想到自己男人那张脸,确实挺白。

楚竹,到底是何许人物?苏韧跟她幽会,怎么一点点没留蛛丝马迹?她抠着装梨膏糖的小瓶,标签上有个字她已认得:“蜜”。苏韧和她成亲时,在枕头上含笑让她尝他嘴里的蜜,那滋味好甜。假如他这样去哄别的女人……,就算对方是郡主仙女,说不定也会爱上他了吧!何况是烟花女子呢?

她想到这里,满眶眼泪,咬着牙没哭。

要是苏韧真变心,自己再哭都没用,无非是让狐狸精得意了去。

要是大公主真看错了人,那自己的伤心,岂不是多余?也对不起苏韧这些年来的好。

天色已黑,儿子还不舒服着,想必苏韧已经到家了。

谭香压住了火,忍住了痛,憋住了气,捱到了家。

她跳下车,问门口立着的三叔:“苏韧在哪儿?”

“老爷啊?他还没回。少爷小姐全咳嗽,我女人伺候他们先吃了饭,早早躺下了……”

谭香一拢头发,大步去正屋。顺子坐在游廊旁,放下瓜子包跟上来。

谭香高声:“有水吗?”她也不点灯,摸到个茶缸端起来。

“太太,那水凉!你等我……”话还没完,谭香已经仰脖子灌下喉。

顺子砸砸舌,点亮蜡烛,发现女主人红了眼,像男人一样翘着二郎腿,静坐着出神。

顺子想起卖瓜子孩子的口信,怯生生说:“太太,老爷让人传话来。”

“什么话?”谭香将药瓶狠拍在桌上。

顺子惊慌,差点把词忘了:“老,老爷他话是这样的:‘我到碧落庄吃酒,今儿晚回来!’”

谭香正想到“虹楼”那红,再听到“碧罗庄”那碧,不禁鼻孔出气,一阵冷笑。

胆边生出股恶气,全没地方出。

她飞奔到里屋,弄出乱响,拢起头发,一阵风似冲向门外。

苏韧哪知外头发生这许多不顺遂,他困在饭庄里,不得不打足精神,陪上小心。

户部的人实在豪爽,酒席吃完再翻台,第二番酒菜,也已狼藉。虽则群妓屡屡入幕补妆,但到男人们酒意浓时,灯下娇娃仍香汗淋漓。在苏韧眼中,无异于拖人下水的罗刹艳鬼。

苏韧听他们出了行嵌“春风秋月”唐诗酒令的主意,更是叫苦。

他对于诗词,并不算精通,出洋相是其次,此刻实在不能再多喝。

消息没有到家?还是家中另有变故……?再熬半个时辰,不论多难看,他一定要离开!

毛杰敞开了丝织里衣。轮到他第一个行“春”字令。

他望着半露抹胸的丰娘,吃吃而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

众人摇头。丰娘“呸,呸”两声,拿了杯酒给他强灌下去。

毛杰舔干杯边,吐道:“春风十里扬州路。”丰娘嫣然。

第二个人念:“今春有客洛阳回。”

接着是蒋聪:“二月春风似剪刀”

“草木知春不久归。”

轮到万周,他轻抚女郎素手,自斟一杯道:“最是一年春好处。”

下去该是苏韧,他一时窘迫,没想出第六个字含“春”的诗句来。

背后的楚竹,用只有他听到的声音说:“昨夜人人典春花。”

苏韧不动。众人皆说:“嘉墨的令,是难为了”

苏韧摇头认罚:“我想不出。”

杯中的酒,只剩一半。他动作快,没人注意到。

收句是“万紫千红总是春”。楚竹微微叹息,吐气如兰,苏韧只当不知道。他还能如何?

红烛高烧,已到月字。

轮到万周打头,他依女郎削肩,朗声:“月光如水水如天。”

众人叫好。毛杰故作犹疑:“二月春风似剪刀。”

大家纷纷骂:“人家行春令时,已说过了!该罚!”

毛杰忝脸对丰娘:“人家可以说,我不能?我偏要二月。二月江南花满枝。”

楚竹对苏韧轻声:“这是白居易的诗,倒挑不出他错。”

“更深月色半人家。”

这个说:“秦时明月汉时关。”

那个说:“环佩空归月夜魂。”

苏韧数了,自己是最后一个。最后一个……他沉吟着。

楚竹提醒:“对面仿佛有人奏春江花月夜曲。此长诗,我最爱江畔何人初见月那句。”

蒋聪说的是:“万里归心对月明。”

众人都道:“听小苏收场。”

苏韧环顾四周,醉态已显,如玉山将崩。

他大声说:“欲上青天揽明月。”

他们不知道他是谁,他自己不能不知道。苏韧苏嘉墨,收场永远最漂亮!

今日游戏,终究到头。他放下酒杯,刚要开口,忽然之间,看到了谭香的面孔。

他回头,楚竹美色无瑕。她并无哀怨,只默默注视他。

谭香,她在哪儿?他转头,四周红粉佳人,青年才俊,双栖鸳鸯,枝丫连理。

苏韧眩晕:是醉了?眼里不是香儿,那是谁?分明就是他的香榧子。

“楚竹姑娘,小苏好像有点不胜酒力。我们把他交给你……好不好?”

苏韧没有听见楚竹的回答,朦胧里只觉楚竹在他手心,轻轻写字。

笔笔柔情,成了一个“思”。他顿时恍然,站起来。

毛杰见他脸色突变,兀自调侃:“人非草木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小苏,可别辜负美人。”

只不过一瞬间,有把飞刀追风而来,直直插入毛杰的发冠。

毛杰的笑僵在脸上,丰娘惨叫“杀人!”,众人大惊失色。

苏韧顺着飞刀方向朝门口瞧。不知何时,那儿多了个布衣竹钗的大脚民妇。

众美弱质纤纤,唯她丰若硕果。

她桃腮蕴红,因盛怒更红如火;杏眼含青,因生气逼青如箭。

她叉腰挺立,俯视满席之人,无一丝歉疚,倒是满脸坦然。

毛杰张口结舌:“你……你是何人?”

少妇理都不理,又拔出把尖刀,挑起只空盘旋转,特别横对苏韧一眼。

“人非草木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她收了模仿妓儿娇滴滴的嗓音,狂笑两声,吼道:“狗屁!”

盘子飞出,横扫台面。杯盏落地,稀里哗啦。

苏韧松了口气,原来自己并没醉。

方才,他于混沌中所见唯一那张清晰脸孔,正是这位女子——他老婆谭香。

(本次更新,果然来得快。下次更新,12月31日)

☆、胭脂虎的味道

谭香脚踩碎片,大踏几步。满席的人,有一半滑到桌面下去。

毛杰战战兢兢,大舌头问:“你这妇人,是……不是疯了?”

谭香对刀刃吹口气,杏眼斜睨男人们:“呦,刚才搂搂抱抱,亲亲热热多大胆,现在怎都怕了?上山多了终遇虎,河边常走总湿鞋,既然出来玩,就别怕事啊,瞧这一个个德性,还不如偷腥的猫儿!”

苏韧忍不住牵下嘴角。可谭香落在他脸上的眼光,俨然是鄙夷憎恶,同看别人一般无二。

他不禁慌了神,猜想何处出了岔子?

毛杰那相好丰娘,不愧风月老手,她打量谭香,柔媚一笑,反唇相讥:“啧啧,我当是为了什么,原来姐姐是到这里争风吃醋来了。却不知是哪位大人家的?京城里,男人不比山野村夫,有的是应酬交际。我们不过是点缀场面。纵然彼此多情,也是你情我愿,风流游戏,哪值得你大动干戈?”

谭香眯起杏眼:“谁是你的姐姐?你要真是我的妹妹,我先扯个麻袋给你做件衣裳套好了身子,才许你出来见人。争风吃醋?我吃醋,还轮不到你。我是从乡下出来的,听不惯好听的词儿:风流,点缀?哼!说穿了就是你玩我,我玩你,这个买笑,那个卖身。应酬场面少不得花?剪几朵真花插瓶里放桌上,岂不是更好?又便宜又安宁,还不会分人心。成日间都说:多情无罪,外遇有理。男人有多余的情,为啥不对着父母孩子朋友使?非要送给外头的女人?是家花不如野花香,还是自己骨头痒会犯贱?”

丰娘语塞,恼红了脸,砸了个杯子喊:“碧罗庄人都死了?眼看闹场子,伙计们呢?”

伙计们都在门外,不敢动手,听了丰娘的呼唤,一拥而入。

苏韧坐不住,用肘撞万周,附耳说:“完了!四方兄,这是我家的……你别管小弟,先保住别闹出事。”

万周惊愕,还未动作。谭香已拉了把椅子,菩萨般坐在风口。

她对那些虎视眈眈的伙计们笑道:“好男不跟女斗,偏这儿一群王八孬种。谁敢碰我一下?尽管试试。我替普天下当太太的教训馋嘴男人,管上菜的人什么事?哪怕蔡述坐这儿,我都不怕,还怕了你们?请问碧罗庄到底是妓馆呢,还是饭馆?你们要改招牌一条龙了,赶明儿都戴上绿帽子吧,省得我当你们没事人!”

那些伙计见她耍着明晃晃刀子,本有几分胆怯。再听她这番话,想想也对。反正只拿份端盘子薪水,犯不着去干王八护院的事。

此女丈夫就在客人中。若多管闲事,保不准会惹身骚。所以没一会儿,个个溜之大吉。

万周对谭香躬身道:“这位可是苏娘子?今天误会了。我和户部的几位兄弟为了感谢

苏韧的厚意,才做了这么个饭局。请了京中名花助兴,并无不轨之心。”

谭香冷笑:“我叫谭香,按理该姓苏。这犯害人还是谢人?我恨不得自己是个瞎子,此刻好真心实意笑脸相迎,对您道个万福。户部管钱的吧?一群‘金眼狼’,钱多得使不完,才乐意给花田施大肥。……人家都认出我来了,我那口子,别站着犯傻了,莫不是是被什么名花熏死过去了吧?”

苏韧大气不敢出,走到谭香椅子边,干站着。

众人方知这是苏中书的老婆。他们把头都摇成拨浪鼓似,反反复复瞅苏家夫妇。女的丰满泼辣,男的瘦削文雅。大概是月老打了瞌睡,泥盖子配玉壶,才配出这么一对。

人心如五味杂陈,有暗地嗤笑的,有等着好戏的,有心有不甘的,也有惴惴不安的。

毛杰拔下发髻里匕首,跌跌撞撞还给谭香,活像背错了书的小童:“苏……娘子恕罪,我们不知道……”

他本想说:不知道苏韧家有只河东狮。还好舌头打结。

他瞅着谭香丰泽如酸浆的脸蛋,被她火辣辣眼神一刺,打了个寒噤,退回丰娘身边。

丰娘不服气弹指:“呵,把男人吓得跟丧门犬似的。帝京城里当媳妇的多了去,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公然到饭馆大闹的,苏娘子厉害啊!”

谭香笑道:“呵呵,不客气。躲在家里的,人家那叫贤惠。我们出来教训的,那叫胆色。你若是我,怕也不能藏在家吧?”

另一妓红口露白牙,帮丰娘腔:“可惜苏中书家有胭脂虎,今后谁还敢多高攀?”

谭香大笑一通,挺直腰杆:“你真聪明,知道我是属老虎的。但我这辈子用过的胭脂,还不如你今晚上掉在菜盘里的多呢。要和苏嘉墨交往,简单,我谭香心里一本帐清楚。谁帮过我丈夫,让我为他两肋插刀报答都成。可是谁要是拉上他嫖,让我跟他同归于尽都行!”

她将两把刀齐插入桌,对苏韧使个眼色道:“走!”

苏韧瞅了瞅那些男人,毛杰尴尬,万周努嘴,蒋聪脸紫。

饭店掌柜在门口牢骚:“坏了这些好东西……”

有女子轻轻说:“没关系,记虹楼头上,由我楚竹来赔。”

谭香猛回头,才知苏韧背后那个绝色女子,是大名鼎鼎的楚竹。

她耸肩,连看都不看一眼楚竹,高声道:“别,谁砸谁赔,我们夫妻俩自然会陪。第三个人出野钱,算啥名分?倒像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苏韧跟在谭香背后,对众人一躬身,狼狈而退。

谭香下了廊,便飞跑起来,苏韧紧赶才追上,直喊她:“香儿?香儿?”她压根不睬。

跑出碧罗庄,谭香吹声哨子,拦下辆驴车,自个儿撩起裙摆跳上去。

酒力发作的苏韧好不容易爬上车,却被谭香一脚踹出来。

他忍痛赖在赶车大叔座旁,讪讪道:“我,我看看夜景!”

他脑子被冷风一吹,清醒了够。谭香来了,发那样大的火,终究是不懂他的心思吗?

想起她方才拔刀那股蛮劲,他不禁微笑,觉得她可爱,实在比那些拿腔调的名姬强上百倍。

胡同口,三叔顺子都在张望。

谭香一言不发,冲入睡房,把门反锁上。苏韧低声喊:“香儿?香儿?你听我说……”

敲了半晌,没动静。

苏韧不顾忌众人目光,绕道到卧房的那扇窗子去,柔声唤:“香榧子,我真不想去……”

谭香横躺在炕上,咬牙切齿道:“你滚!”

苏韧憋着嗓门,贴着窗缝说:“求你听我说完,我保证自生自灭去。我再滚,也滚不出你圈的那片地去,不是吗?今晚户部的人请我吃饭,我没料到会有妓女作陪。天地有眼,我一直想着脱身。要不,我能出钱叫个孩子到咱们家来,给你传信吗?”

他轻推开窗,只见谭香鞋子也不脱,面朝下一动不动趴着,满头乌发散落,怪可怜的。

苏韧笑道:“你打我骂我都行,千万别自个儿生气。你吃饭了吗?我去煮碗粥给你喝,要喝甜的呢,还是咸的?”

谭香忽然坐起,眼珠子亮晶晶,问他:“你和那个狐狸精楚竹,是不是从前见过面?你说实话,不然我立刻死在你面前!”

苏韧觉察她神色不对,想了想,道:“我是见过她。那是……”

他还没说完,谭香扑上来,把窗子打上插销。

苏韧情急,拍着窗扉:“你倒是听我说完啊……谭香!孩子们在隔壁睡着,你要我怎么样才好?”

好一阵沉默,才听谭香带着哭腔说:“你,去,死!”

苏韧听她哭了,更不忍心丢开手。担忧她饿着肚子哭泣,会伤身体。

他摸摸自己发热的额角,一时分不清东西南北。劝了谭香百句,没得到一句回音。

他只能说:“好,我死开。阎王殿不收留我,我还回来。”

他到院里,吩咐三嫂煮粥,三叔落锁,又把顺子叫来盘问。得知谭香去了金婳婳那里,回来就没好气,听到那句面目全非的口信,才怒发冲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