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何等精明,已猜出大概。

想到谭香躲房里抽泣,心疼得要命,待要解释,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

总之,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让谭香出马,事情也能解决,倒省得她恼恨。

户部的人嘴巴快,名妓们交游广阔。明天开始,碧罗庄的事儿,不定被传成怎么样呢……

他一生没有悔恨过几次,不过今晚着实有点悔恨。

家里的动静,惊了沈凝。他叫书童提盏琉璃灯,等在抄手游廊,截住苏韧:“嘉墨,怎么一回事?”

“我喝花酒,阿香闹了!”

沈凝拉下脸:“这可是你不对。”

“我是被人骗去的。”

“啊?”沈凝说:“还是你不好。你泾渭分明,说不愿意,直接告辞。为何还等到她去?”

苏韧苦笑,想那沈凝素日行止端方,颇受谭香赞赏,忙拉了他手:“卓然,你一定要帮我!”

“帮你?”

“帮我演场戏。”

沈凝说:“我不会演戏。”

“江南乡试能高中的人,什么不能?我自己演,你敲边就是。”

沈凝经不起苏韧磨嘴皮恳求,只好答应。听苏韧安排好,他陪着他去了卧房门。

苏韧先贴着门板,谭香已不哭,他放了一半心。

他道:“香儿,我没死成。我知道你不会让我进屋,我也不配,让我跪在地上好了。”

“咕咚”谭香朝门板丢了一个枕头。

苏韧找了块洗衣搓板,安安静静跪着。沈凝在一旁看,苏韧转了转眼。

沈凝来回踱步:“嘉墨,嘉墨,我有事问你。呀,你怎么跪在这儿?你们吵架了啊?”

“没有,我不敢和夫人吵,只能跪在这里反省。”

沈凝咳嗽:“你在六合县监狱的时候,不是半夜说膝盖疼吗?江南六月,尚且不行。何况这冰天雪地?我叫谭香开门,替你们劝和劝和。”

“不,不,多谢你的好意。我做错了事,只配跪着。我膝盖疼,是我活该。”

“你做错了什么呀?我倒是好奇了。”

苏韧答:“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叫楚竹的女子,今天又遇到了。第一次,是不经意。第二次,是不得已。虽然我有万千苦衷,但让夫人生气,到底是我错。所以我今天是不会起来的。”

“嘉墨你这话不通。人生在世,万千机会。不经意,没什么。不得已,更没什么。只要你没心,遇见一百次,又算得了什么?”

苏韧长叹一声,把自己和人去虹楼寻找牛大兴,遇见大公主,邂逅楚竹的事情说了一遍。沈凝并不知道春宫和暗香的事情,因此苏韧把该省略的省略,该模糊的模糊。

沈凝道:“原来如此,你怎不早些对夫人说?”

“我真的没有留心这女人,所以不当回事说。我每天在部里会成百号人,也只捡最要紧最有趣的,才说给她听。”

“今天不得已,又是什么意思?”

苏韧又把如何被赚入碧罗庄,如何叫孩子传信说了一通,提到了楚竹,不提她暗露的情意。

沈凝笑:“嘉墨你真老实,我若是你,就不会使这个法子。传话传差了,是常有的。我今夏在扬州,曾对家母房内人说:‘这副药不能熬过火’。结果传到我内人房里,变成了‘这个媳妇不能过到老’,把她气得差点小产。其实,阿香她是聪明女子,不至于一直误解你。你要是真瞒着她寻欢作乐,又何必说出碧罗庄所在呢?”

苏韧说:“正是。我还留了方手帕给那传信的孩子。等明日找他来问问,事情就清楚。不过今晚我喝多了酒,在这儿散散酒气也好。……你有什么事问我?”

沈凝道:“你暂时来一下……”

他们走到院中,沈凝摇头憋着笑,苏韧推推他肩膀。

等苏韧回到卧房,门虽闭着,却已没上锁。他故意长叹口气,继续跪着。

良久,门被踢开,谭香黄着脸靠着门,骂道:“死鬼,还不进来?你跪残了腿,我马上改嫁!”

苏韧笑了笑,双手捧上碗热粥:“请夫人先喝了这碗,再选好的不迟。”

谭香接了碗,白他一眼:“你和沈凝所说都是真的吗?”

苏韧点头,轻关上门。他闷闷坐着,望着谭香吃完。

谭香已消了大半气,见苏韧盯着她瞧,有点脸热:“做什么?”

苏韧忽然搂住她:“你说呢?”

他深深浅浅,咬吻她嘴唇。眼泪咸,粥米甜,怀中的女人,可怜可爱至极。

苏韧想:自己活在世上的前十年,连饭都吃不饱。再十年,为了生存费尽了心。能给女人的心思,已都给了香儿,再也榨不出多余的情。假如谭香不在了,那份心思,便只能彻底死去。

谭香拉他外衣,他自己解得快。

谭香微微喘息:“你在饭馆里,倒一直没脱这件衣服,真不热?”

苏韧在黑暗里笑:“其实我不脱,是舍不得里边的红包。那儿人杂,不定给谁拿了去。正好,替你赔上钱,再来过个年……”

谭香一闹,果然是声名鹊起。事后,户部郎中毛杰说得一句话,尤其脍炙人口。

“楚竹,大美人。谭香,够味道!”

谭香的味道,飘着飘着,终于飘到了高位者,甚至于皇帝的鼻中。

于是,新年之际,苏家接连发生两大“好事”。

俗话说“福不双至”。人家眼里的喜,却是苏家夫妇的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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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毕)

作者有话要说:愿大家2010年新年快乐。

2009年,对我来说,是有得有失的一年。

小人通天,因为种种原因,比预料慢了许多。

小人通天,说句实话,它是慢慢熬火的汤——我自己也是至今才明白的。

此文当中也有扯出去或者没控制好的章节,

然而行文过半,线索基本都还在我的手中。

对我这个作者,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从前写故事,过半时早就偏离原设定原大纲了。

☆、问世间,攀高枝为何物(上)

正月十五吃过收心汤团,宝翔发现自己腰带收了一个扣儿。到了早春二月,那金带又收了一个扣儿。他揽镜自照,惊觉真瘦了。

窗外喜鹊与乌鸦齐鸣,小云提醒:“王爷,辰时快到了,小祖宗要来府上喽……”

宝翔剑眉一横,想明白自个儿为啥少了肉,活活是让宝宝那个小小子害出来的!

皇子读书处,按理该设在宫中。但因皇帝病着,更忌讳“两龙相处”,便下旨让宝翔在王府设立个书房。唐王本是皇室宗亲,兼任监读,陈阁老又是他岳父。所以外间风评都觉此事可行。独独宝翔头疼:他堂堂北海龙王,和宝宝难道不是“两龙相处”?

他早就听说宝宝在蔡家弄得鸡犬不宁,所以对这孩子和对蔡述一样敬而远之。可该来的躲不过,宝宝终于由蔡述牵着小手送上门。他念书两个月,摔坏了三四个端砚,折断了几十枝狼毫,陪读换了足足七八拨。要是宝翔活回去十几岁,定把这宝货狠揍一顿。

昨儿,裕国公夫妻对着宝翔下跪,泪流满面求把他俩的儿子遣出。宝宝是皇帝独子,虽还没太子名分,已被视为皇位继承人。所以,按照不成文规矩,他不能受体罚。凡他写错字,背错书,调皮捣蛋,都是陪读孩子们顶上。偏够资格给他伴读的都是裕国公那层的勋贵孩子。平日他们在自家也都称王称霸。一旦挨打,有吓尿裤子的,有哭天喊地的,还有大胆要跟宝宝拼命的。当初听说是给储君当同学,家家户户争先恐后求宝翔安插。如今皇室点名到谁,哪家就提心吊胆,早上送孩子出门,不晓得下午还能不能安然回府。他们不敢得罪蔡述,纷纷找宝翔说情,惟愿孩子脱离苦海。宝翔少不得应承了。

可现在就剩裕国公世子那傻兮兮儿子能坚持了,要连他也放走……

宝翔才踏进小院,迎面飞来银丸,他用两指头夹住,笑呵呵朝宝宝望。

宝宝一脚踏在书桌上,手拿弹弓,像个小小山大王。裕国公世子抱着头在墙角饮泣,大概是又代受了师傅板子。陈阁老不为所动,拿着本增广贤文,在座位上老学究似念“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寅,一家之计在于和,一生之计在于勤。”

宝翔实在看不下去,走到裕国公世子身边说:“你红眼睛了?”

那孩子道:“我……我……哭了!”

宝翔端详他:“你不是哭,像是得了火眼病。你把眼珠子向右……向右……向右,收回来,是不是眼皮一跳?”

“嗯……好像是啊。”

宝翔将他提溜出书案,向随身吩咐:“世子害了火眼,快送他好生将养去,别传染给谁。”

下面人会意,拉着哭哭啼啼世子走了。宝宝收了弹弓,问:“你放他走了?”

宝翔“哈哈”干笑。宝宝甚觉没意思,用墨汁在桌上画了两只乌龟,画完才朝宝翔偷笑。

宝翔也笑:“这只龟画我画得像,另一只……?”他扫扫陈阁老。

宝宝学样“哈哈”两声:“哼!算你聪明。”

宝翔摇头,良久道:“你好不仗义啊……”

“仗义?”宝宝问。

宝翔刚要灌输些帮派思想给他,陈阁老咳嗽道:“殿下,莫谈江湖事。”

宝翔在岳父面前从不拿大,因此只能把剩余话咽下去了。

环佩叮咚,是他妻子陈妃来探望皇子。她进屋,便向宝宝笑:“皇子累否?妾身备了小食。”

宝翔冷笑,想自己当新郎那晚,忙了一天又累又饿,在洞房里啃块糕,还让陈妃嘲笑说:“那么肥个人,也不愁吃爆了!”他当即丢了碗,去书房睡。夫妻隔阂,从那时起。

对着皇子,她倒是好心起来,不愧“一代贤妃”。

陈妃亲自端碗桂圆鸡子头脑汤给宝宝。

宝宝吃了口,吐出来:“呸,不好喝!”

陈妃匀好粉面孔,被溅上点水。

她也不擦,柔柔笑道:“不好喝?那就丢开。我让丫环再给你作,你爱吃什么?”

宝宝转眼珠,陈妃摸他头发,对父亲和丈夫说:“这孩子真是龙种,天庭饱满,双目有神。可惜啊……蔡姐姐过世太早了。”她掏出手帕,顺势擦了擦脸。

宝宝听人家提他死去的娘,心中不乐,跑到院子里透气。

正巧,另一小女孩也在那儿,他不禁问:“你谁啊?”

宝翔到外头,那是个让他有分面熟,容貌周正,穿着雅致的小女孩。

女孩年岁虽小,颇有“淑女”风范。她规规矩矩给宝宝万福,细声细气答话。

宝翔回头:“你这是……”

陈妃鄙夷,好像觉得宝翔蠢材,定猜不到其中奥妙。

她开口,倒是对丈夫相敬如宾:“回王爷,这是妾身二哥的嫡出小女儿。二哥要去穷乡僻壤赴任了,舍不得孩子吃苦,把她寄养在我们府上。我正是带她来见您的呢。”

宝翔心道:你二哥新任湖广布政史。那洞庭鱼米之乡,哪至于饿死这女孩儿?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和陈妃冷眼相对。那女孩不知他心思,微笑蹲身:“姑父万福。”

宝翔答应了,装笑问了几句话。宝宝转着眼珠,不知正动哪门子心思。

恰好皇帝传宝翔进宫,宝翔顾不得府里老老小小,直奔紫禁城去了。

待到寝殿,宝翔由范忠领着,直趋驾前。自从他得知蔡述安排苏家夫妻住在范家隔壁,又得知沈凝下榻他家,他有意一直没去看过谭香。

不过,他早派了北海帮的人物接近观察谭香……

谭香大闹碧落庄的事情,人口相传,沸沸扬扬,芳名惊动全城。

宝翔只关照顺风耳不要发消息。孰料顺风耳这次保持沉默,反而激出了更加骇人的谣言,说是谭香另有强势后台,非是寻常的妇人家……令宝翔私下头疼。

皇帝靠着锦被,披件白道袍。他双目澄然,隐隐含笑。

一眼望去,寝台之后,好像坐两个女人,一人肥硕,一人婉约。

宝翔跪拜完毕,发觉肥胖女人在替皇帝剥山核桃,笑声朗朗,正是大公主。

那年轻的……是……宝翔心一动,眼一斜,见蔡述端出盛满桃仁的磁碟,递给皇帝。

他未冠,发髻系巾,早换春衫,腰身极细,动作轻柔。怪不得乍看去像个姑娘家。

皇帝仅大公主一个胞姐。他在姐姐面前,和宝翔记忆里的不同。

皇帝吃了几颗桃仁,问大公主:“……小媳妇这一闹,青楼生意只怕是要惨淡些了呢。你见过她,是不是有福相?”

宝翔竖起耳朵,不喝小宦官送上的茶。

大公主喘了几口气:“福相。他男人是个谨小慎微的主,相貌倒是极好的。经过那事儿,我看那两口气更和美啦。”

皇帝笑道:“他比小小如何?”

小小,是指蔡述。因皇帝与蔡扬亲密,多年叫惯他小名。

大公主寻思:“难说。万岁和蔡扬谁更好看?……不过我总觉得自己弟弟更好。你小时候最聪明……最漂亮……最得父皇宠。父皇老派我给你可嗑瓜子剥桃仁,还记得吗?”

皇帝“嗯”一声,淡淡说:“正因为父皇的宠,后来也生了无数事。可谓福祸相依。”

大公主连忙进言:“是啊。不过,万岁只有宝宝一个孩子,再多疼爱些也是无妨的。”

机缘难得,宝翔趁机细看皇帝藏在胡须后的脸,不由想:难怪当初废帝那般妒嫉迫害这弟弟。

然而,皇帝还击的时候,足够得狠,连自己父王那样老实人,都未曾放过……

他低头饮茶,听皇帝问他:“宝翔,宝宝的功课如何了?”

他只得笑:“万岁,我从小是个不爱念书的。要我说都好,只是宝宝年岁还小。”

蔡述这时方道:“万岁不用担忧,宝宝只需懂得忠孝,其余学问是次要。”

皇帝想了想:“朕,并非无意立皇太子。”

这话说完,寝殿一片静默。宝翔一阵心跳,拿着喝干茶杯往嘴边凑。

蔡述有意无意,瞥了眼大公主。

大公主喘了几口,把一个桃仁放皇帝手心,说:“早定国本,乃天下幸事。”

蔡述轻声:“国家总以君臣父子为序。万岁的玉虚宫尚未重建,立东宫之事,为时过早。臣去岁末,已为万岁结余户部白银三百万两,开春即想率群臣奏请动工。”

皇帝默然片刻,拈须笑道:“三百万两?难为你们年轻人了。朕倒不在乎火烧废墟,只是将来立太子时,皇城残破,恐遭万方来使嗤笑。宝宝已六岁,我朝男子,冠礼婚礼同行最为吉利。朕想在立太子时为宝宝选择一个上品女孩为太子妃。那样,孩子也不至于深宫寂寞。”

宝翔插话颂扬:“万岁英明。”

蔡述微笑道:“我们到底年轻,不比万岁思虑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