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主胖脸发红,喜气洋洋说:“好主意。女孩儿家,要紧是心思纯良,善解人意。太子妃选择倒不一定要贵家女。”

皇帝点了点头,又说:“只是,朕连失孝贞后蔡贵妃两妻,不愿再续弦。将来太子妃便是后宫之主。朕恐小家碧玉没见过世面,应付不了这里里外外。”

宝翔想到陈妃外甥女,又见那蔡述似笑非笑,眼含烟翠。

陈家算计,蔡述应该早想到了吧?不过,他蔡家……

皇帝好像疲乏了,把碟子交还蔡述,道:“既然你们请求,那么就开春动工,重建皇宫。别人我不放心,你差个小心的人来宫内主管。那个谁……姐姐说谨小慎微的,也可以。”

蔡述俯身:“万岁说苏韧?他只是七品中书……”

皇帝漱口,洗手,弄完了,才注视蔡述,笑道:“官职不过是虚的,办事是实的。给他依旧挂中书衔,视作京五品官就是了。”

蔡述连忙答应,宝翔有些惊讶。

两个年轻人在宫门前恭送完大公主,才对视一眼。

宝翔刚要问话,蔡述脸已冷若冰霜:“飞白,你也知闹出事了吧?”

“出事?什么事?”

“碧罗庄的事。”

宝翔哈哈:“知道,人家小夫妻吵闹分和,与你我什么干系?”

“当然有关。” 蔡述目光炯炯:“那个名妓楚竹,不是被杀的张光祖女儿?当时为她求情的人,是你。如今她勾引‘檀郎’是假,对付我是真。”

宝翔一愣。他粗中有细,已派人调查楚竹。可她确实没有诡异举动……他便不追究了。

蔡述目视斜阳,面色淡漠,浅笑道:“解铃还需系铃人,你不是念着那谭香儿吗?替她除掉楚竹这威胁,也去了我后患。一,举,两,得。”

宝翔面对紫禁角楼阴影,想再哈哈两声,只觉城中暮寒。

次日朝廷休沐日,苏韧夫妇带着儿女,逛了圈西城庙会。

因为苏韧从户部得到红包厚,一家人大鱼大肉过完春节,还余好几锭大银子。

春暖花开,小贩们都讲求利市。苏韧帮衬老婆,心念孩子,当了回小贩财神。

他讨价还价,瞻前顾后,又怕孩子们被人挤坏了,又怕谭香被人揩油去,那张白净脸,热成通红。

苏密要买犬。苏韧看上条两个月大的哈巴犬,和另一人竞价几次,苏密才抱得小犬归。

苏甜要买裙。她试穿套精绣童裙,又试同款另一种颜色,歪头问:“爹娘,我穿哪个色好?”

苏韧眉开眼笑,大方说:“全都买了吧!”谭香捶了他一拳头。

回家时,车上满是他们千挑万选的东西。

谭香特别高兴,头靠在苏韧肩膀,看孩子们逗弄小犬。

苏韧等快到家时,掏出一根金钗,在她眼前晃:“喏。”

谭香惊讶:“啊?你买了?那奸商……”在市场上,谭香本要买这根金钗,因老板索价过高,她一气下拂袖而去,没想到,苏韧还是找机会买下了。

苏韧低声道:“只要你喜欢。”他替她插在发髻上,谭香脸生红晕。

苏甜苏密咬耳,咯吱咯吱笑。苏韧夫妇回眸,苏甜低头说:“爹,娘,我可没看见。”

苏密挤眉:“呵呵,我听见了:只要你喜欢。”

苏韧微笑,谭香瞪眼,孩子们搂着肩。这般祥和,一直到桂枝胡同。

苏韧下车,三叔严阵以待:“老爷,有两位客人来访,都是蔡阁老相府头面人物。”

苏韧夫妻远远望去,正厅坐等两个,是杨大娘和蔡宠。

苏韧心中纳闷,收了笑容,让谭香领孩子们去东厢。

那两位蔡府管事见了苏韧,双双站起,笑容满面,直道恭喜。

苏韧欠身:“多谢二位,只是,苏某喜从何来?”

蔡宠拿出一张红帖:“苏大人,万岁钦点你主持玉虚宫重建,当即擢升你为五品。大功成后,必定还有升迁。将来,说不准小人也要依靠大人照顾一二。”

苏韧惊喜,做梦般接了任命。那上面不是寻常馆阁体,而是蔡述行云流水的亲笔。

杨大娘看了眼蔡宠,才道:“还有一件喜事,说出来更是泼天好运。万岁在几年内,将选择好女儿为东宫妃。蔡阁老已相中了你的女儿苏甜,打算收为养女,精心培养。我们正在内外准备,不日就迎接她进府。我初次见甜儿,就觉紫气满天,知道她不是凡种。”

苏韧身子一抖,涌上脸颊的血色,登时褪去。他一时万千思绪,张了张口。

背后“嘎吱”一声,原来是谭香身子瘫软,她顺着门框,滑坐在门槛上。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几篇故事里,还是写小人轻松愉快些。

有人说我不更新这篇了。怎会呢?我最爱此文。

现阶段,譬如笋壳一层层要剥。乱了,会失手。

我尽量兼顾速度和质量。:)

☆、问世间,攀高枝为何物(下)

蔡述要收养苏甜,对谭香不啻为晴天霹雳。她瘫坐在门槛上,呆看丈夫与蔡家管事口舌往回。

苏甜当养女……东宫妃……谭香怔怔想,耳边苏韧语声嗡嗡,那两个人语声轰轰,没个尽头。

苏甜是她十五岁上生的,比苏密早出娘胎来。那丫头才出世,哭声敞亮震天。当时没什么紫气金光,只有两只苍蝇飞,邻家烧臭豆腐味传来。产婆说:“哎,不是男孩。”

少年苏韧正蹲在床旁,把婴儿抱了,抹去小脸血,惊喜对谭香说:“香,这孩子长得好象我。你看……”她还在疼痛分娩,只看一眼。真像!

那一刻,她心中催出把劲儿,把苏密也赶到人世间来了。

苏甜在襁褓,夜间从不哭,让苏韧夫妻担心这孩子是不是傻子。可她不上一周岁,能说会走。三岁时,就能拖拉着弟弟玩游戏了。来了帝京,谭香在胡同口摆摊,苏甜一个劲儿叫卖。去了几个富贵人家,苏密羡慕不已,可苏甜说比不上自家好……

手指头有长短,何况父母之爱?苏韧把苏密当成大孩子转世投胎,宠儿子些。谭香觉得苏甜更像当爹的,虽小能却能搭把手,心里更喜女儿。

可现在那权势滔天的蔡述,居然要来夺她的心肝宝贝了。不行,不能答应……

她嘴唇皮颤抖,突大喊:“她是我孩子,我谁也不给!”

蔡宠和杨大娘正夹攻着婉言辞谢的苏韧,全被那一声震住。

好一会儿,杨大娘赔笑说:“苏娘子……你这是还未想通呢……”

谭香杏眼斜着,撸起袖子,理直气壮说:“少废话,我怎么想不通?你们爱攀高枝,你们自把女儿,孙女,侄女往蔡家填去。我家是穷,从没想过要卖女儿。我打小跟爹跑,听过的戏不比你们少。当太子的老婆,那算是哪门子好事?死守一个,关在宫里,小老婆成天在眼皮下晃。惹恼了皇帝,一家子满门抄斩。送女儿去皇宫,还不如卖她去当窑姐儿呢。”

苏韧哑声:“阿香……不许胡说!”

谭香瞪了他一眼,见苏韧那脸比纸还白,就忘了下面的话了……

杨大娘正色说:“苏娘子言重了,我们也是好意相劝。这种机会,于你们这等人实是百年难遇。过了这个村,哪来这个店?多少人哭着喊着,都要送给阁老当女儿,阁老还看不上呢。别忘了,你相公还在阁老门下差遣……你们住这房子,还不是靠阁老施舍?”

谭香面孔一热,脑海里一幕幕转。蔡述早有谋划,实在阴险。

蔡宠见谭香住了口,以为她自治理亏,笑着打圆场说:“苏娘子年少,心直口快。家里的话,我们不会往外说的。嘉墨,娘子被这阵势吓昏了,你总是懂事知情的。要不阁老当初也不会一意提拔你,你也不会有入宫监工的美缺。大好前途放面前,为了个才几岁的丫头,你犯得着逆着阁老吗?”

苏韧不语,只低了低头。

蔡宠又说:“女儿是赔钱货。天下谁比我们阁老陪得起?跟着你们,女儿至多嫁个和你差不多的人。她每日烦心几锭银子进出,还要操心相公前程生计,不也是苦?母仪天下,鸡犬升天,世间人几个不盼着呢?吕端大事不糊涂,何况苏嘉墨大事小事都经心。人家都愁无法提拔女儿上那根高枝,你总不会为了家里妇人之言而糊涂吧?”

苏韧头都低到胸襟,蔡宠看谭香小嘴滚圆了,怕再蹦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便对杨大娘说:“我们把话送到。人家怀胎十月的,说送就送,倒是无情。不如我们先复命,一切预备好了再来叨扰。”

“管家所言极是。阁老为教养好甜儿,把一手培养出我家已故贵妃的姑老太太,从原籍接入京。姑老太太最是严明。说不定今晚上她老人家就到,万不可怠慢。”

蔡宠听到“姑老太太”,敛住笑容,整理几下衣冠。

他跟杨大娘告辞。苏韧脚步一飘一飘,送他们到院中。

谭香拉长脸,心说不送。她松开拳头,翻箱倒柜。

顺子凑在耳房口,不识趣问:“太太,你要做什么?”

谭香哼了一声:“做什么?卷铺盖走人!这鬼房我不住了,阿墨也不当官了。哼!要死大家一起死,再穷不过喝碗粥。阿墨,还愣着干啥?我们连夜回江南去!”

她随手乱丢,两脚乱踢。全身忙活,过了一炷香,没理出一个包袱。

苏韧辞官回乡,佣人就丢饭碗。顺子看女主人发狂,死活不肯动手帮。

谭香撸撸散乱头发,满面凶相叫:“苏嘉墨!”

苏韧这才进屋,摁着她手,声音近乎□□:“阿香,香儿,算我求求你……”

谭香喘息着,瞪着他冷笑说:“你舍不得……?哼!你舍不得?你怕!”

苏韧将她两手死死抓住,也不顾她指甲掐到自己皮肉,

他弯腰低声说:“……我……我求你,我们从长计议,再商量好吗?”

谭香喊道:“商量?我说了我不给!你为何不对蔡述去说?你算什么男人?我舍不得孩子,到头来……是你舍不得荣华富贵!苏嘉墨……我白白……”

她蓦然停住。因为苏韧的脸上充满了令人惊异的痛楚。

苏韧一字一句说:“谭香儿,世上我舍不得的,只有你。为你,我什么都不怕。我可以杀人,也可以去死。但是……苏甜,我们只能不要了!因为,我不想你死,我不想苏密死,我舍不得之前我花的功夫付诸东流……你懂吗?”

从他眸子里,涌出了两滴清泪。

只要见他哭,谭香也会哭。茫茫红尘,他和她相依为命。哪一回,不是如此?

谭香泪流满面。她懂……怎么能不懂……就是不想懂,也定要懂!

蔡述心狠手辣,当道权臣,他们逃不出他手心。

她低头,发觉用力时刺破了男人的皮肤,后悔心疼。

她坐在床沿,抓着苏韧那只手,哇哇大哭。苏韧愣了一会儿,忙用手拭去眼泪。他平日是最会说话的,但此刻他只是任她在怀中大哭。

等谭香哭够了。苏韧才把今天给女儿买的两条裙子从地上捡起来,拍了拍灰尘。

谭香轻声说:“……这是咱们第一次给苏甜买绣花裙子呢。”

苏韧苦笑:“嗯,是啊。”

谭香想了想:“……三月初八,是孩子们生日。他们本想去看桃花。”

苏韧答:“嗯,是啊。”

三嫂不作声,送进来盆热水,又悄悄把地上几块瓷器碎片收拾了,才出去。

谭香接过苏韧递来热毛巾,心里有了个念头。

苏韧没动静,光坐着。他雅丽面孔上,竟起了一丝阴寒笑意。

谭香想了想:“哭了一场,我也饿了。我们先喊孩子们吃饭吧,明天还没来,今夜总要过。”

苏韧眼光木然,笑却更深。

他道:“……嗯,是啊。”

说话间,顺子已经把孩子们带入了堂屋。

苏甜不知争执因她而起。她左顾右盼,见她娘泪痕未去,小手捏了捏谭香:“娘,怎么了?别伤心啊。伤到心了就生不出小弟弟来了。”

谭香心如针扎。

苏密抱着小狗坐上苏韧大腿,悻悻道:“蔡家的老狗老蟹真讨厌,害我们没饭吃。”

苏韧笑道:“我们怎会没饭吃?纵然我和你娘都去了,你也会有足够的饭吃!”

苏密眨巴眼睛,苏甜转转眼珠。谭香辛酸不已。苏韧起身,看向窗外,夜色温柔。

过了两天,蔡家再送消息,说那蔡姑老太太以为:女孩已经在小户人家荒废了六年。事不宜迟,理应早作教育。免得以后把村气带入紫府,辱没了仙郎。

谭香再不破口大骂。苏韧请假数日,专在家应付。

因他格外关照三叔一家。非但苏甜被蒙在鼓里,后院苦读迎考的沈凝,也不知此事。

苏韧在家,却不清闲。他也读书。他每日天不亮就起床,半夜才睡觉。

那沈凝读四书五经,苏韧读古人所写的《营造法式》。

谭香恨不得成天抱着苏甜不撒手。她给孩子买了一大堆零食。

苏密吃多了,她就喝斥,气得苏密跺脚啼哭。他跑去向苏韧告状,苏韧也不替他撑腰。

亏得隔壁范蓝范青两兄弟喜欢他,每日把他接到自家安抚。

蔡府接苏甜前一天,苏韧把苏密送隔壁,提出夫妻一起带苏甜去卢沟桥玩。

谭香推说金婳婳与她约好今日同去关帝庙许愿。她难受,头也疼,卢沟桥风不吹也罢,替女儿上香也好。苏韧不强求,替她雇了辆马车。谭香打扮得格外精神,被丈夫女儿送上了车。

苏甜穿那套绣裙,也格外精神。

谭香出了胡同,女孩儿追到巷口说:“娘,让关老爷保佑我有个小弟弟啊。”

直到孩子和胡同都看不见了。谭香才对赶车的说:“老爷子,我不去关帝庙了。”

“不去?那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蔡府。”

老爷子急刹双马,问:“哪个蔡府?”

谭香面色沉着:“帝京还有哪个蔡府?我说的,自然是那奸臣蔡述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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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到蔡府大方对门子说:“我叫谭香。我有话问阁老。”

谭香先是得小祖宗宝宝垂青,又被顺风耳胡扯成蔡述地下小妾,加上最近大闹碧罗庄。蔡府有几个敢不认识她?那些男下人,背后没少嚼舌根,见了她,倒不知不觉气短,像矮了半截。

她等了一盏茶功夫,有仆役抬出来顶轻便小轿,说:“阁老正在等候夫人。请你坐这轿子去‘无鱼湖’见他。”

谭香二话不说,马上上轿。蔡府花园极大,那名叫“无鱼”的湖泊,谭香也记得。

既然号“无鱼”,主人垂钓,未免不应景。

蔡述正坐条石舫上喝茶。有个三十多岁眼睛细长的官员,在他背后,对他絮絮而语。

谭香到,蔡述才笑说:“协和,今日不巧我有女客,改日再聊那条鱼吧。”

那官员,正是和苏韧有点小过节的吏部郎中林康。可惜,谭香不认识他,甚至不知道他。

他经过谭香,细长眼火花一闪。而谭香眼里,只有蔡述。

明日要添个女儿,他好像更神清气爽。那带笑的芙蓉面,令谭香越看越气。

“你终于来了。”蔡述注视她说。

“我来了!我当然要来!”谭香之神情,视死如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