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述垂眼,喝了口茶。

“蔡述,你没资格讨我的女儿。你有本事,为何不自己养一个?”

蔡述眼皮一动,把茶杯放在紫檀木上。他喃喃说:“……我为何不……为何不……”

他忽笑:“嗯,我为何要呢?你有现成女儿。容貌美,又懂事。”

谭香跨步:“你当我孩子能成为你的?死心吧。不是你的骨血,一辈子不是你的。你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便可成为太子妃的爹?”

蔡述好像认真想了想,才答:“嗯,为何要神不知鬼不觉呢?你谭香不是在紫禁城内,对大家说你是我姬妾吗?我蔡叙之有段地下情,让顺风耳传播得远近皆知。你的女儿,我说是我的,除了区区几个知悉□□的人,还有谁清楚底细?三人成虎,天下都会信我是太子妃亲爹。我倒要感谢你当初提醒了我呢。”

他语气万分笃定,还有调侃逗弄。

谭香面上一红,怒道:“你……你好无耻!”

蔡述脸不改色,盯着她悠悠说:“无耻的人多了,不止我一个。譬如说苏韧,他就不无耻?你可知道你那心爱相公为了今天,做过什么?对,我忘了,你还不识字。”

谭香气得面孔紫涨:“我不会信你。阿墨做什么我都能原谅,他全是为了我一家。我不识字有什么?我会看人。”

蔡述又一笑,好像不屑于与她争辩。

他双手放入袖子,道:“谭香,我给你字帖是好意,为了让你明白做人。不过,你还记得我所说:你若做不到,就必须答应我一件事。我和你定约,并没说好日子。只要我想,日子就到。所以,我现在要你履约,你没资格说不。我的条件就一个:我要苏甜。”

谭香面色发黄:“你……你……!我……我还在学,我以后一定能认得。”

蔡述站起来:“以后?人不抢在前面,谁还等你以后?不过,等你学完那本字帖,我把这封你丈夫苏韧的信,送你当贺礼。看了,你就知道他有多好了。”

不知何时,蔡述手上多了张纸。谭香脸色灰白,一心只想到那个有关认字的约定。

蔡述耍她,也耍了苏韧……然而,她是没资格说他的……她又上当。

她简直不能站住,蔡述冷冷看着。过了不知道多久,谭香重新挺起腰。

她对视蔡述,凄然说:“攀高枝,更适合骨头轻的人。像我这样斤两重,挂在高枝会心寒。”

蔡述展颜,笑容淡而无害,像极腼腆少年。

他点头,柔声道:“那你就心寒吧。人心寒久了,便不碍事了。”

谭香听了,愣了片刻。终于回头,大步离开。

傍晚时分,她才到家。她手里拿了一条鱼,两壶酒。

三叔三嫂面带忧虑,顺子灰溜溜掌灯,去隔壁范家接小少爷。

苏韧抱着苏甜,正在东厢。女儿见谭香,扑入她怀中,哽咽道:“……娘,我是苏甜。我不要做蔡甜!”

谭香在外已喝了几杯,腮带陀红。苏韧眼光一闪,她只妩媚而笑。

她知丈夫已对女儿说明。苏甜眼睛已哭肿,大概也不会太闹腾了。

她杏眼笑眯眯:“傻孩子,蔡甜不比苏甜光荣?以后你爹就是当朝宰相了。他家使不完金银,用不完的人。我们养你,要花钱花力气,这么多年,也累了。家里看上去阔了点,其实要准备女孩子嫁妆,也是大笔开销。人家蔡家愿意养活你,替你买一车车的嫁妆,我们心里也高兴着呢。我今天去关帝庙,算命的说,你走了,小弟弟就来了。看,哭什么,不是挺好的?”

苏韧转眸,长眉一挑。谭香心想:他真以为我醉了?醉了才好呢。

在城里灌了几杯黄汤,让她如醍醐灌顶。她插科打诨,诳骗苏甜,直说蔡家好,蔡述好,苏甜离开了,对他们也是好事。苏甜毕竟太小,以为母亲喜欢她走,渐渐不闹了。

吃了晚饭,苏甜不再哭泣,先替苏韧捶了背,又抱着弟弟苏密,替他捶腿。

苏密还不知所以然。平时他常被姐姐压着,这会子完全释怀。

苏韧夫妇等儿女们睡下,相对叹息。苏韧问:“香,你今天真上关帝庙?”

谭香端着酒壶,呵呵一笑:“去了,还买了酒。你别当我装出来高兴,我想通了。很高兴……高兴……”她没说完。

苏韧收了酒杯,直着眼发呆。当年他母亲才死,他常那样子。

她连忙抢了酒杯,娇声说:“我要喝,你陪我喝。”

夫妻相对饮酒。苏韧温言宽慰妻子,谭香笑着开解丈夫。

那种愁眉不展,哭天喊地的场面,到底没能在苏家出现。

谭香喝得半醉,才拔去发钗,含笑与苏韧耳语几句。

苏韧伸出手,抚摸她一头青丝。

谭香嫣然,渐渐,她耳根都变成桃花粉色。说:“去了个女儿,没什么了不起,我给你再生!从前有苏甜苏密,你担心我们更穷,也怕我再吃苦,所以我们才没再有孩子。以后……我们愿意生几个,就生几个!”

苏韧虽然笑得动情,眼中水雾萦绕。

他叫她:“香儿,香榧子……”

他们正相拥,苏甜披头散发赤脚进屋:“爹,娘,我想跟你们睡。”

苏韧抱起女儿,谭香铺被。

熄灯了,苏甜钻到爹娘中间:“爹,娘,我长大了,一定还认你们做爹妈。”

苏韧侧身,将女儿和妻子一齐搂住。

想是月儿也相怜,今宵不忍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我去医生处检查身体。看她精神面貌那样好,我心里很羡慕。

这位医生同我认识5年,年龄比我大几岁,但看上去比我有活力多了。

我每次见她,她都神采奕奕。对看病的人来说,大夫情绪是有暗示作用。

我因为性急,以前几年,和她发生过好几次的争执。

然而,事实证明,每次都是大夫说对。所以,我现在已能十分信赖她。

☆、天上落下个总裁

昨夜之月,在苏韧家看是因骨肉分离不忍圆。可在宝翔眼里,却是勾着野鸳鸯的魂呢。

他近来胸中郁闷,无聊中惦记起一个老相好来。

那寡妇领着独生子,住在京郊。他一时兴起,便微服私访去了。

宝翔风流债不少,情妇也多。他在外面吃干抹尽不留渣,从不往王府里领女人。他觉得:情妇一旦带回家,等于湿手沾面粉。男人在外勾搭,一是贪新鲜,二是图省心。能成他老相好的,只有两种女人,一种是每次见面都有新花样的,还有一种就是温柔体贴不闹腾的。

那位寡妇,恰好两长兼有。所以,宝翔虽想过要和她断,但每过些日子,又会跑去看她。

那妇人长久不见他面,却没半句怨言。她烧了三四个新菜给他尝鲜,又换身时兴打扮陪他说话。俩个吃完饭,又沐浴,再携手进帐,风月无边。宝翔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

他躺在床上,听远处咕隆咕隆,道上似乎人声鼎沸。

寡妇捧着枣子羹过来,他问:“外头吵吵些什么?”

那寡妇合衣躺下,桂花油头贴他胸口,说:“才刚有个大官经过,大伙都出来看热闹。”

宝翔心想:哪个大官?声势都快超过蔡述了。走这条路,该是进京吧?好像最近也没听说哪个封疆大吏要上京来啊……

寡妇先和他亲个嘴,再有事相求。宝翔知她从不过分,便笑嘻嘻道:“姐姐,你尽管说。”

原来,她儿子已满十一岁了,想在锦衣卫下给孩子记个名。

这事对宝翔易如反掌。但想到那孩子文弱如鸡雏,只对书本爱不释手……

他正色说:“不难。可我看你儿子倒是块读书料。若走错了道,未免可惜。他爹也是个贡生吧?孩子要念,你就让他念嘛。他爹死了,还有我供着他,你愁个什么?”

那寡妇搂着他脖子不依:“他要学他那死鬼老爹,我还不舍得呢。念书有什么好?考出秀才,还要考贡举,考出贡举,还要考进士。油尽灯枯头发都白了,还不一定能考上呢。他爹临死还想着考试,也不顾我们娘儿苦命。这孩子,放着现成吃皇粮耍威风的锦衣卫不当,难道还要跟着千军万马,抢着去过独木桥啊?”

宝翔听了,忍不住笑:“哈哈,你有理。以后他要弃武从文,我设法把名字抹掉就是了。”

那寡妇从碗里捡出只大红枣,塞到他嘴里。

宝翔穿好衣服,匆匆告辞。出了庄子,他才问自己最机灵那个亲随:“谁的车队过去了?”

“回王爷话,小的打听仔细:那是蓟辽总督兵部尚书廖严廖制台。”

宝翔一惊:“廖严?他怎么上京了……?”

那亲随说:“啊?小的不知。”

宝翔白他一眼:“让你知道倒好了!”

按照□□的规矩,凡一品官进京面圣,九门都要戒严。须赶在他之前进城,不然……

宝翔快马加鞭,抄近路直奔帝京。

马儿撒蹄,他伏在马背,还在想廖严。全国总督里,也只有廖严最值得他想。

廖严,出身破落世家,从未入阁,却是享誉天下的大臣,也是蔡派里头号“大将”。

蔡述之父蔡扬,本是廖严房师。他对他亲睐有加,从未申滞。廖严在中央,任官皆为清显。外放地方,从浙直到蓟辽,所辖无不至关重要。

按理说,升迁如此之快,他应该是一个深谙官场之道的圆滑角色。可廖严性格死硬,以爱给人碰钉子出名。他留在官场上的骂人话,能编成一本语录。他以文臣之身带兵,宁死不屈,打退倭寇。又执法公允,不留情面。这份“硬”,至今为人称道。

按理说,他坚决支持蔡氏,理应遭到清流的排斥。可廖严反而为许多清流暗暗倾慕。因他是两百年来,唯一一个“连中三元”的人。他非但著作等身,且在地方上人尽其才,复兴学校。甚至比清流们还得“清誉”。

廖严突然进京,不可能只出于蔡述授意,一定有皇帝圣旨。虽京中歌舞升平,但事实上,北边边防已经吃紧。没有大事,他断然不会离开。那么,大事究竟是什么呢?

宝翔赶到王府,才喘口气。这口气还没缓过来,门廊里跳出了侍童小云。

“王爷,王爷,不好了!” 小云指手画脚:“您出去玩时,圣旨到了,让您当总裁!”

宝翔差点没背过气去:“什么?你再说一遍!”

“万岁命您来当今年考试的总裁。王妃已替您接旨了……”

宝翔想:这玩笑开大了。总裁?我连四书五经是哪几本,都一时想不起来。今年,我去当科举总裁?这是谁给万岁出的馊主意?如这次又是蔡叙之捣鬼,一定半夜潜入蔡府,放火烧掉他那座藏书楼。

他冲到陈妃那里。她正和外甥女陈淑华打牌呢。

“呦,你姑父今儿回来真早。”陈妃看下牌,轻笑道。

小陈淑华,脚还没够到地,满有大人样。她滑下椅子,行屈膝礼:“恭喜姑父荣任总裁!”

宝翔剑眉扭成疙瘩,气急败坏问:“圣旨呢?”

陈妃光看牌,不答。

他一眼发现香案上黄边卷轴。

陈妃幽幽道:“似乎,该行叩拜礼吧?”

他迫不及待,打开就读。从头念到尾,不由眉头舒展,谢天谢地。

今年会试,钦定宝翔为总裁,不假。但圣旨多了一个字:“副”。他只是副总裁。

宝翔一直认为,副的比正的,差了十万八千里。既然有了正的,那么让他当副的,他也就放心当了。

毕竟,他是“副的”。百年盛事,也不是他功劳,千古罪人,也轮不到他。

他乐呵呵出了陈妃屋,对小云笑骂:“你以后再乱说,家法伺候啊!”

小云弄不明白他为何由阴转晴,只好傻笑。

宝翔走回自己院,一路上看不少名人匾额。以王府之高贵,自然论不上小角色来题字。

他忽然仰天长笑一声。小云像个蚱蜢似一跳。

宝翔笑,因为他豁然开朗:皇帝要廖严进京,就是为了让他当今年会试的总裁。

三月,会试在即。但与往届不同,考官名字迟迟不颁布。弄得人心惶惶,猜测四起。

宝翔从小对读书人打破头挤名额这档子事,有点反感。但是去年底皇宫大火,两翰林被杀,岳父被夺权,清流遭重创,让他对任何消息都变得敏感起来。还有那个让东厂暗中守卫,又被弄去苏韧家的举人沈凝,也令他关注起今年科考来。

前几天,他为了考官不定之事,问过他岳父陈琪。

陈琪叹息:“我已经当过三度总裁,不能再专美。本朝除了我和蔡扬,也没连任三次的。这几年风雨飘摇,我难保我的学生们。我已预先上表坚辞,想不会再勉强于我。总裁之职,应由其他阁臣担任。可如今阁中无人。倪大同回乡去了,剩下只有蔡述。蔡叙之虽聪明绝顶,自负当世,但他还是有个致命之伤……”

“致命之伤?”

“他不是科举出身,从未当过翰林,是没资格出任主考官的。蔡述当年一路上升,是靠着他父亲,还有皇家,总是裙带关系,难以服众。蔡扬权势显赫,蔡述又有天赋,父亲给儿子弄个功名,再放他出山也不难。可是没有……。蔡述过于自负,不屑于参加考试。如今他还是自负,不愿出任主考。因为,那会让众人谈论起他的老底。”

“冯伦姑父呢?他以前可是翰林,资历也够。”

陈琪听了笑:“再不要说冯伦。冯子约不当考官,人人都晓得典故的。殿下年轻,忘记了吗?

冯伦之父,名叫冯文举。那个举,是科举的举。他考中进士后,被人非议:说他为了求功名,不懂得避父亲名讳。所以,他坚决回避历次考试,绝不肯当主考的。”

宝翔说:“这样说起来,是没合适人选。谁能令众人都满意呢?今年的举子,可怜呢。”

陈琪默然良久,望着圆窗外酥润春雨,悠然道:“也不是没有……可他远在天边。”

宝翔一直到了这会子,才明白了老泰山的弦外之音。

他觉得读书人与他这种武夫,是不一样的。他这种人,有时候说话也绕弯子,但不会像那些耍笔杆子的,在弯子里再绕弯子。

宝翔算最早一批得到消息的人。两三天后,朝廷对外正式公布考官,一时成为城中话题。不出宝翔翁婿之料,廖严初次出任总裁,就让各方对此安排无话可说。蔡党自然是交口称赞,中立派以为选得其人,清流们虽不极力拥戴,但也没指摘之声。

毕竟,廖严虽没有担任阁臣。但其政绩斐然,立有战功,且是两百年来科场中最占风光的一位。若有人议论他的资格,自己又凭什么?

廖严总裁,副总裁是三人。这次总裁人选意外,副总裁搭配也极妙。

除了唐王宝翔,还有翰林院掌院杨映,加上新任吏部侍郎的定国驸马张云。

十八房考官,泾渭分明。六个中立,六个清流,六个蔡党。其中有苏韧的前上司吏部郎中文功,也有苏韧现在的上司内阁侍读黄凯,可谓人才济济,欢聚一堂。

定国驸马张云,初次担任副总裁,激动到话多。但宝翔那小姑妈定国公主产后抑郁,需要养病,家中必须保持绝对安静。张云只能跑到唐王府来发泄。

宝翔纳闷:我们只是副,用得着吗?

但小姑父如此激动,他只能不断打哈哈,以示兴奋。

“这次我们几个考官,属于五福俱全呢。你想想:蔡党,清流,中立,你是皇亲,我是国戚,不是正好五福么?”

宝翔打个呵欠:“哈哈,是五福,说成五毒也行。”

“飞白,我本想去拜会下廖严廖总督。但他这人……我不熟悉。听说,他到京后,只进宫见了一次万岁。这两天,去求见他的客人,除了蔡叙之,其余都碰钉子。”

宝翔摸着鼻子:“这人可是个大名鼎鼎的钉子户啊!小姑父,我们识趣点,保存实力为上策。”

张云犹犹豫豫:“可是我……我……还是想去拜会拜会他。飞白,你知道吗?当我还是小秀才的时候,我就崇拜廖严。他不仅是才子,还是英雄,顶天立地,说一不二……我做梦也没想到,我能和他一起担任考试总裁!”

宝翔哈哈了两声。想:廖严不过打走几个倭瓜海盗,考试时运气好点,怎能那么传奇?

其实,宝翔是个最没自知之明的。虽然没几样胜过人家,但就是不肯死心塌地服气。

张云不知他心思,脸红红白白半天,像大姑娘似恳求:“我想去拜会廖严。飞白,你一定要陪我!”他绕了一个下午的弯子,就为了说到这个正题。

幸好,宝翔有备而待,他只能无奈而笑:“哈哈,好吧。”

正值黄昏,张云急于出发,宝翔想到前人“碰钉经验”,老了一道。

他拦住小姑父:“我们先每人吃盘肉包子,再去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