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不以为然,碍于面子,还是吞了包子,再和宝翔一起上路。

他那份不以为然,一直持续到他们在廖家客堂坐了一个多时辰,还未见主人之时。

宝翔见小姑父瞅他,才心想:我北海龙王,江湖种子,自然见多识广。

廖严,果然很严,严到不近人情。可世上真有不少人,越被钉子戳,越要往上贴。

因此,一个人品不过如此的“钉子户”,被捧成了“名家”。

他正要借机发作。忽见廖家管事到院中间,拱手道:“众位大人,实在抱歉。我家主人拜祭蔡文献公之墓,刚刚回府。大人说了:多谢看望,今夜已晚,诸位请回吧。大人还说:‘若谈军务,无可奉告。若谈考务,科场上见。若要联谊,暂无兴致。若有所托,概不同意。’”

此言一出,众客失望。

张云虽沮丧,却激动拉宝翔袖子,还说:“唔,这才是廖严!”

宝翔哈哈了几声。想您偶尔要犯贱,别拉上我成不?

他大声对那管事道:“好!听明白了。本王也有八个字送给总裁:神大架子,什么东西!”

他拉着张云往外走。无意中,瞅见廖家仆人正挑着灯,带个人走边门。

他运用顺风耳的本事,听那仆人低声说:“请随小的来。我家大人,正在东院歇息。”

那客人身穿便服,举止间柔和优雅。

宝翔想是谁家贵人,他肯定见过。

出于好奇,他用力咳嗽一声,故意问:“那个是谁啊?”

客人回头,如玉树临晚风。宝翔一愣,对方倒是点点头。

那客人,不是什么大贵人。就是苏韧苏嘉墨。

作者有话要说:注解:关于“总裁”

这个词不是新词,古代就有了。明清两代科举主考官,称为总裁,一般由大学士担任,级别通常在尚书一级。除了总裁,还设副总裁,一般由学士或者侍郎一级的人担当,除正副总裁,考试还设十八房考官,从各部门抽调。担任总裁,很光荣。为什么呢?因为从此这一年录取的几百个人,都属于你的学生,终身对你行“师”礼。你的儿子,名义上是他们的师兄弟,他们也要对他照顾。按照封建社会秩序,不尊师的人,会被众人鄙视,也不能混好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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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是这个社会上的必要礼仪。别人不知犹可,但我们自己是万万不能不知道的。

“练武的人,也许一杯酒就化去仇怨。可那些耍笔杆子的,表面客客气气,心里却特别记仇。”

以上这句,是唐朝一位名臣所说的,见《资治通鉴》。

想想,苏韧混在文官队伍里,比在战场上搏杀,还要难。

有朋友在文下猜测:蔡述是个女的。呵,蔡述在这“狼群”里面混了那么些年了,

他四周的眼睛,全都属于用心计的高手,恨他的居多,爱他的无几,

要是他真有一个女儿身,那些家伙早就把他衣服扒掉,满世界宣扬了,还能等到今天?

☆、相逢必定曾相识

苏韧之所以到廖严府上,既不是出于仰慕,也不是趋炎附势。而是受人所托,前来陈情。

在他眼里,朝臣只分“有用没用”,不分好坏美丑。廖严有文韬武略,但性子严苛,好比一只连苍蝇都叮不上的无缝蛋。这种“有用却不肯为人所用”的总督,还不如那些没用臣子,恰是苏韧内心所嫌忌的一类。他心里嫌忌管嫌忌,不屑多花功夫去想这位“今科总裁”。他清楚:自己还只是靠人洒食吃的麻雀,哪怕嫌忌死那类凤凰般名臣,也丝毫无损对方之声誉。

前日清晨,蔡府派来顶小轿,把苏甜接走了。苏韧俩口子本想伴送孩子到蔡府,安慰好她再告别。但杨大娘传来蔡姑老太的训示,说什么“亲生爹娘早离早好,少见为妙。免得妨碍女孩儿亲近新家,也省得女孩儿再沾染上小家子习气,有损她前程……”。

苏韧听了犹可,谭香气得眼都发直。为了不让管事的为难,他们只好在胡同口和女儿分了手。直到今天,谭香也没说出几句完整的话……

苏韧安慰老婆同时,没忘了熟读《营造法式》。气归气,吃饭本事一点都不能拉下。他就要进宫督造新大殿,圣驾面前,万不可疏忽。天下人都说:万岁不理朝政,醉心修仙。但苏韧总想:皇帝登基后,兄弟子侄几乎被他赶尽杀绝,只留宝翔硕果仅存。那档子旧事,不足以给进宫当差的人提神?

他忍着气,留着神,还要照顾住在后院迎考的沈凝。沈凝日也读,夜也读,满屋子钉满了小纸片。不巧,他被春寒催病了,病了也要读,所以,病了又病。苏韧想:他这样病根是不会除的。以此人家财万贯,一呼百喏,念书不过是锦上添花,何以疯魔至此,连命都不顾?再想:世上总有些因爱成痴的人。沈卓然真喜念书,与那些靠书求“黄金屋,颜如玉”的学子们并不一样。

他自以为不算痴,所以对沈凝这样“痴人”,生出一分怜惜。

今日,他终于夺了沈凝的书,劝他到院子里走走。

沈凝病了多日,色白如透明,在阳光下用手挡着眼。

苏韧搀扶着他,笑道:“考,考,考,你才二十多岁,过三年,不是又能考一次?那时,你也才二十多岁吧。我若是你沈家儿子,绝不会钻营八股文章的。守着那么大家业,住着那样雅致园林,我带着妻子儿女,成日看看花,吃吃酒,写写画画权当闲趣,岂不是天赐美满?”

沈凝摸了摸玉兰花蕾,但笑不语。

“你心里怪我俗气。正因为我是俗人,才有这些俗话。你和我不一样,身后无数条后路。为了考试糟塌身子不值得。做文章,不像打算盘——总有个准数。何为好文章,何为坏文章?看的人恰喜欢了,他就说好。若不合他的心,管你费多少心血,都被作践了。”

沈凝道:“我并不是想……并不指望一举考中。但我总觉我没准备好……”

苏韧娓娓说:“卓然你的大才,理应一举高第。可文章,还要靠运气。怎么才叫准备好?即便你好了,那边试题,考官又替你准备好了吗?考,永是准备不好的。哪怕再给你一百年,保管你还说你没准备好。人,糊里糊涂上了战场,也就是上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死了是运气不好,立功了叫你命大,对不对呢?”

沈凝莞尔,清秀之相,堪比含苞玉兰。他忽问:“好像我几天不见你家甜儿了?”

苏韧抽了抽嘴角:“有个沾亲带故的老太太,膝下寂寞,非要把她领去养段日子……”

沈凝刚要开口。三叔跑来禀报苏韧:“胡同口停着辆马车,那位老爷不肯出来,等着您去……”

苏韧料想有隐情,便走出门去。

只见户部郎中毛杰用袖子半挡脸,正探头张望。自从谭香大闹后,他与苏韧还没重聚过呢。

苏韧笑微微,长揖道:“毛兄?难得你过寒舍,怎不来坐坐?”

毛杰急忙还礼:“嘉墨,轻声些。小心尊夫人听见了,疑心我带坏你。来,上来……”

苏韧上马车,毛杰让车夫赶车到菖蒲河边,没瞧见谭香,才放心。

苏韧只觉好笑,毛杰挎着脸说:“嘉墨,有件苦差,求你帮忙。为应付内阁所需重建银子,户部不得已拖欠了廖总督军费。如今廖制台奉旨进京,出任总裁,恐怕不久还会进入内阁。我部裴侍郎为得罪廖大人,坐立不安,想登门解释,却怕他铁面无情。大人想来想去,派了我去。可那是什么人?廖严哪。我势单力薄,想央及你这个好兄弟,陪我走一遭。你是内阁特派户部。廖大人看在蔡阁老面上,许能不计前嫌。万望不要推辞。”

苏韧想人家话到这份上,是不便推辞。再说,户部那边的人情需要巩固。

毛杰说对了一句:那是什么人?廖严哪……

他想到从前看吏部档案,同僚万周本是廖严门下,便道:“此事叫上四方兄好办些。”

毛杰讶然:“嘉墨你好几天没去内阁了?蔡阁老已派万周陪礼部官北上迎接瓦剌来使了。”

苏韧默然,毛杰从袖中取出一纸包给他:“裴大人一直念着你好。我们户部的规矩,春节前发‘过年钱’,三月发‘迎春钱’。诺,这是你的。不多,和我一样,五百两。七月要发‘消暑钱’,八月要发‘月饼钱’,九月要发‘敬老钱’。你是自己人,少不了你的份……”

苏韧辞谢几番,寻思难怪这帮人被称作“金眼狼”,捞得真狠。

他不同流合污,难道鹤立鸡群?

廖严自命清高,八成不会接见他们。他陪着走一趟,白做个人情不好?

他赶到家门口,吩咐三叔几句,连衣服都不换,跟着毛杰来了廖府。

廖府满是客人。苏韧和毛杰送上拜帖,在西厅坐到天黑,茶都没喝上一杯。

别人等到心急,苏韧不急。别人想见廖严,苏韧不想。

他嘴上敷衍毛杰,心中盘算廖严是否入阁。一山不容二虎,蔡述权威岂容他人撼动?何况他曾听万周说,长城一线,边防不可懈怠,总要有压得住的人坐镇吧?廖严根本不会入阁……

听到蔡府管家逐客令,毛杰悻悻,苏韧暗笑。

他们才出西厅,有仆役迎上前来,道:“苏中书留步,大人要见您。”

“单只见我?”苏韧狐疑。

仆役点头。苏韧对毛杰使个眼色,便跟那人走了。

撞见宝翔,他只点了点头。心里狐疑更重,想不通廖严为何格外抬举他。

风吹池水,波纹如彀。苏韧随廖府仆役,绕到座水榭。

榭中只亮一盏竹灯,坐着位男子。他一身乌金绢直裰,长须飘洒,鼻子微钩。

一个小厮正替他掏耳,另一个正替他拿捏肩背。

“大人,苏中书到了。”

苏韧暗想:此即是廖制台了。这种仕途风顺的才子,往往脾气古怪,越谦恭礼貌,反越易被他看轻。此刻俩人都穿便服,索性不行官场礼节,可能让对方眼里稍微有他一点。

因此,他不卑不亢,对廖严只行了个民间平辈拱手礼。

廖严“嗯”了一声,倒像是回应捏背的呢。

苏韧静立在边上,等那俩小厮料理完。

廖严侧脸问他:“你上京来后,戏听得不少吧?”

他肤色微黑,神采焕然。苏韧不由一怔,道:“下官不才,对粉墨雅事尚未熟拈。”

“弱冠青年,不必谦虚。戏看得不多,你怎么当上中书的?来,唱一曲!”

苏韧又一怔,却有个小优儿上来唱了。他开口,便如裂石穿云:

“一年三遏卧龙岗,却又早鼎分三足汉家邦。俺哥哥称孤道寡世无双,我关某匹马单刀镇荆襄。长江,今经几战场,却又是后浪推前浪。”

余音未了,廖严拍案叫一声好。

接着,他对苏韧出了会儿神,笑道:“好一曲长江后浪推前浪。石头,你还记得我吗?”

苏韧耳中轰然,他俯视廖严面庞,双膝跪倒,喊一声:“老爷!”

他满脑子栖霞烟雨,还有邻家那位曾教他写字随意不拘的老爷。

小时候,谭香说:“老爷就像位老爷。”这话一点都没错。

原来石头记忆里那位老爷,不是什么隐逸高人,而是官场中人——大名鼎鼎的廖严。怪不得当年蔡述父子都与他亲近呢……

苏韧心中涌出热流,全然抛弃了对廖严的嫌忌,一时也忘了算计廖严。

廖严双手扶他道:“我居官,不要再叫我老爷了,叫老师何如?今年我进京总裁,没想到第一个取的学生就是你。你长这么大了。方才我一看到你,便回想到西子湖风光。”

苏韧大喜,用手揩泪说:“老师恕学生迟钝,竟未立时认出您来。学生实在不知……您又留了美髯……”

廖严双手捧起长须:“留胡子,可以把变样了的脸藏起来些,不至于让别人看得触目惊心。说来话长,那时,我正为朝中人排挤,便托病离京,匿名蛰伏于杭州。能与你相处,也是个缘分。后来,杭州两大帮派为给宦官盗取孩儿脑,彼此争斗,竟令满船幼童死于非命,引得民怨沸腾。恰值蔡文献公奉旨来江南,他一本参上,弹劾部分官员包庇帮派,纵容行凶。皇上震怒,令东厂灭了黑道钱塘帮,又处分牵连在内大小官员。曾陷害我的朝臣,也因此事而落职。之后,蔡文献公保举我出任浙直总督,我便与你分别了……这些年,我想到过你,尚不知你已出息了,到蔡叙之身边,当了内阁中书。”

苏韧心中一寒。童年在杭州所亲历的惨事奇事,直到今天,才令他大悟。不错,杨梅寨是为宦官抓孩子。但那满船幼童,却是“珍珠叔叔”蔡扬下令杀的。他通过孩子们的死,扯上钱塘帮,再借黑道与浙江官员的关系,狠狠打击了朝中异己。钱塘帮被灭,政敌也被撤职,蔡扬立新功,揽大权,并安插亲信廖严当了富庶之地的总督……

蔡述的爹歹毒至此,蔡述又如何呢?他……

他不及细想,说:“老师,学生能当中书,也是说来话长。学生常思念老师。您给的那些字帖,学生无论如何窘迫,一本都未舍得出手。只是……老师怎知我现名叫苏韧,难道是蔡阁老提起的吗?”

廖严摇头,眼光灼灼,不容苏韧回避。

他道:“我不是说你已出息了吗?你虽未舍得把我字帖出手,却把它们给了太监的儿子。你没想到,太监儿子把字帖交给了太监。范太监又呈送给了万岁。现下,你我那几本字帖,正搁在万岁爷龙书案上呢。你说,这演的是哪一出?”

苏韧愕然,那几本字帖能到皇帝手边。好,还是不好?

廖严仿佛看透他心思,嗤一声:“我没怪你拿我字帖垫脚,你何必怯场?我看了字帖奇怪,私下问了范总管来路,他说到苏韧。我再问了蔡叙之,才知苏韧是小石头。你不是就要到万岁龙宫去当工头了吗?如此畏惧,不像有出息了。”

苏韧鼻尖冒汗,小声说:“学生有愧于老师。”

廖严盯着他看半晌,才道:“你要无愧于你自己。我不过是个外人。我是教你写过几个字,又不会拉扯你往上爬。当日我不深交你,便是不想你涉足官场。见你自己来淌混水,我也该给你一句话:山外青山楼外楼,强中自有强中手。做人做官,适可而止,见好就收。”

苏韧点头,想最强那手该属于天子。他并不曾想过当皇帝……

他问:“老师此次来京,只是出任总裁?今科举子极多,人才是极盛的……”

“我来京替万岁揭开了皇榜,便回北疆去了。天下举子,念书皆不易,取了这一拨,便对不起那一拨,哪有什么公平?当考官实在不积阴德呐。国家当务之急,一是革新,二是边防。我只能办防务。革新事情,交给你们少年人吧。人才再盛,又如何?论资排辈,连我都是翰林院里洗了好几年,才能出任实缺。救国救民的大臣,不是一张试卷能考出来的。”

苏韧微笑,心中赞同。

廖严一拍手,又有小优儿上来问:“大人,唱什么?”

“前个冬天,京城里哪出戏演得最少?”

“回大人,是……是窦娥冤,在京中被禁了。”

“六月雪?好,我就爱听。你唱吧。”

苏韧又寒。他想起那俩个翰林死时,也下大雪。

不过,死鬼不能复生。只要掌权,历史都可篡改。连廖严都认他这个学生,他又何必再怯场?

他想到这里,坦然复舒心,随着廖严,看起戏来。

苏韧再没想过宝翔,可宝翔一路上老想着和苏韧的照面。

他好奇得牙根痒,恨不得偷潜回廖府,爬上房顶,或听壁角。

他不知石头老爷的渊源。只感苏韧显山不露水,怎么偏他能见廖严呢?

张驸马唠叨:“那苏韧好风仪!无怪乎听闻佳人楚竹对他有意。可惜,他娘子是只河东狮……”

宝翔剑眉一横,道:“小姑父,那些狗头的话不能信。苏娘子怎会是狮子?她明明是秀外慧中,打着灯笼都没处找的好媳妇。楚竹哪有苏娘子手艺?没得比!苏韧不过是只绣花枕头,还配不上他娘子哩!”张云神神鬼鬼瞧他,疑心他为何夸起苏娘子那么起劲。

宝翔只得缄口,念起许久未见谭香。他竟觉得晚风里柳条,真如剪不断愁绪。

“苏韧从前在吏部吧……我也好几日未得闲去拜见大姐夫了。”

宝翔眼一亮,竭力撺掇着立马同去。二人改道桂枝胡同大公主府。

大公主夫妇见他俩上门,心里高兴,少不得置酒款待。

冯伦是个善饮的,宝翔笑吟吟陪着,张云只咪一点。大公主在上首坐着,听他们聊天。

几个人先从会试说起,又说到廖严,再鬼使神差说到了苏韧,提起谭香闹碧罗庄那件事。

大公主冷哼,喘气道:“谭香儿闹得好。青楼女子……有几个好的?纵然……是好的,又有几个有善终的?二十多年前,要不是蔡扬那只骚狐狸从江南弄来那俩姐妹,怎会生出许多是非,害了我家几个人……”张云和宝翔面面相觑,不懂大公主所言何事。

冯伦呛咳半天,对妻子躬身:“公主,人都死了,还提他们做什么?”

大公主白他一眼:“怎么……刺到你心坎上去了……?”

“呵呵,哪有此事?”冯伦讪讪笑。张云和宝翔光低头挟菜,席间顿冷下来。

大公主让仆妇搀离了席面,一径回房去了。

张云因妻主有病,再坐片刻也告退。只剩下宝翔和冯伦。

宝翔对方才的话留了心,又想起从前一些疑惑事,突然问冯伦:“姑父,大姑母提到江南两姐妹,是不是当年的杭州□□——名为大荷小荷的?”

冯伦讶然:“你怎问这个?”说着,他屏退几个侍酒亲信。

宝翔老实告诉:蔡扬来杭州那年,自己曾看他出现在大荷小荷那座空妆楼。

冯伦沉吟片刻,道:“此事颇隐秘,如今知道的人已不多。二十多年前,蔡扬刚被选为驸马,先帝爷差他去江南查案。他留在杭州时,结识了青楼里姐妹俩,长名大荷,次名小荷。她们本姓宋,均从官宦人家跌落下来,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艺妓。蔡扬之妻三公主,姿色冠代,虽生性厉害,但初婚时,她对蔡扬可谓一往情深。然而,蔡扬回京时,还是把那对姐妹都带来,秘密安顿在一座小院里。我和你父王,都是在那时看到她们的。再后来……小荷正式成了蔡扬外室。而大荷却成了某少年皇子爱妾,赐封孺人。那位亲王独蒙先帝爷圣眷,与蔡扬是莫逆之交。大荷入府后,她与王爷如胶似漆。为了她,亲王一再推迟迎娶正妃之日。先帝本有意改立他为太子。因怕他将倡女立为皇后,有伤国体,所以才没执意废掉东宫。当时的东宫,便是那天下大乱的始作俑者废帝……废帝素来艳羡宋孺人之温柔美貌,登基不久,强逼宋氏入宫。没想到宋氏外柔内刚,宁愿跳楼,摔个粉身碎骨。大荷惨死,小荷不知所终……从此,那位亲王,一步步变成了另一个人。而三公主与蔡扬公然反目,闹出一堆风流事来。直到她不慎坠楼瘫成废人,夫妻才又复合。其实,我一生从未自命风流,与大公主虽不如你父王母妃伉俪情深,也始终相敬如宾。当年我们四人聚会,宋氏姐妹纵然□□添香,也是别人福分,我是从未奢望过。你大姑妈至今介怀,更多是为她弟弟妹妹的身世而感慨吧。哎,青楼弱女子本无罪。有罪的到底是谁?又怎说得清楚?”

宝翔抽了口气,终于知道大荷小荷之事为何隐秘——因为先帝爷不幸料中,那个皇子登基后,真把倡女立为了皇后。皇帝多年宠信蔡扬,除了他们少年时友谊,还有因宋氏姐妹而连襟的情分……孝贞皇后出自倡门,知情者要么死了,要么就如冯伦夫妇,已不便公开提了。

非但谁有罪无从说起,人对人的情爱,又从何说起呢?

他叹息:“哎,多谢姑父直言相告。可我倒有个疑惑:宋氏姐妹如此受宠,好几年下来,就没给那俩位年轻夫君留下一儿半女?”

冯伦注视酒杯里拢起月光,缓缓道:“飞白,你我都是臣子。就算知道再多,又有甚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