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翔道:“哈哈,是没好处。少个孩子,少操份心。没孩子最好,省得他不成器,坏了当爹的名声。姑父,我喝多了,实在乏了。我成婚前,万岁令您照管我。我常睡在府里画眉轩。今晚能否借那里重温旧梦,再叨扰你们一回?”

冯伦笑着应了,亲自将宝翔送到东厢画眉轩。

宝翔假装酒意上来,一路说玩笑话。等进屋,宝翔冷不防拉住姑父道:“哈哈,姑父,我差点忘了说,我还有蹊跷事要告诉你,是关于孝贞皇后的……”

冯伦唬得连忙打发下人走开,吩咐:“今夜不叫你们,谁也别来东厢惊动。”

宝翔把去年听守陵老宦官所说蔡扬临死前夜哭孝贞皇后灵位的事情,转述给冯伦听。

末了,他加上一句:“大姑父,您说,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并没指望冯伦回答。而冯伦表情,着实变了一变。

他想了想,对宝翔说:“有这回事?今夜晚了,你又醉着,我一时想不出来所以然。你且睡,容我慢慢想吧。飞白,你父王去世,我算你半个父亲。此事对我说便罢,万勿告诉旁人。”

宝翔倒头装睡。冯伦替他盖好被子,悄然出画眉轩。

冯伦没影,宝翔立刻跳起,对镜梳了梳头,拿水漱了漱口。他熟悉画眉轩,出了门蹬上假山,翻过一座矮墙,神不知,鬼不觉,到了苏韧的家中。

他从东厢绕到二门前,走了几步,鼓捣出些声响。

正巧顺子母女端着洗澡水出来,迎面碰上他,吓得嚷嚷。

宝翔连忙说:“别怕,我是你家主人老友,顺道来看他们。哈哈,见大门开着,我直接进来到了二门。别看了——我已帮你们插上门闩了。都城之中,小心防盗。”

三嫂诧异:“大门没关?老头子粗心,给老爷留着门吧?”

顺子三步并作两步,撵到东厢去。

谭香正挑灯夜读,忽听丫头来报:“太太,冒出来了个不三不四,红口白牙的男人,说是咱府上朋友。”

谭香自苏甜去后,闷闷不乐。她丢下字帖,到门口大声问:“谁?报上名来!”

宝翔站直了,迈入二门,道:“是我——大白啊!”

谭香见了他,先是一愣,而后锁了眉头,红了眼圈,低声说:“你来得正好,进屋!”

宝翔看她花容惨淡,不由慌张,想她不会怪自己几个月不上门吧?

他忐忑进屋,大条几上铺着不少尺大的方块字,桌上还放本缎面字帖。

他笑道:“唔,苏甜苏密开始认字了吧?”

谭香垂头:“是我认字。当了二十年草包,叫人平白笑话,也该认几个字,不受人骗!”

宝翔听她语气郁结,心口也像堵了块棉花,怒道:“姥姥的,谁敢笑话你。真反了,太岁爷头上动土。朝中好多识字作文的家伙,连中华礼仪全不通,我们不笑他们,就是客气了。谁叫你草包?不信我让人把他门牙拔下来。快告诉我,我替你去出气。”

谭香揉眼说:“你省省吧,我正不自在,你还跑来胡说八道。你前两个月上哪去了?我遇着事,也没个兄弟好商量的。我又不好去直接去你府上,怕你家嫂子多心。”

宝翔看她杏眼微肿,脸瘦了一圈。他心疼心爱,心慌慌找个离她远的位子坐了。

他道:“你要上我家做客,何必管别人?先使佣人到我家或去锦衣卫衙门通知,我铺上红毯,焚好香,侯着你,再派亲随来给你护驾。我现在,不便大摇大摆来。你家隔壁住着万岁跟前范太监,他是个难缠的。知我和你有往来,还不定怎么盘算呢。不瞒你,今儿我是从大公主府跳过来的。为了就是探望你……还有苏韧……他不在家啊?”

谭香忍不住笑:“你专混说。夫妻正是同命鸟,嫂子是府上女主子,哪能不顾惜她?你是为了这才不来,我还当谁得罪了你呢。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把你当娘家哥哥往来不行?我才不怕人说嘴。阿墨……唉,他忙,跟人去见位高官,现在也没回来。”

宝翔不说起遇见苏韧,正色问:“他忙他的。倒是说说你自个儿,有什么心事不自在?”

谭香笑容登时没了,她从书架上找出个酒壶,倒点酒给宝翔,又从笔筒里倒出些花生米,叫他吃。

宝翔听她话,比听圣旨还快。他连忙吃了,谭香自己弄了几个花生米咀嚼,叹口气,才说:“女儿没了。”

宝翔大惊,气息紊乱道:“啊!怎么没的?那么大事,怎么无人报知我?”

谭香再叹口气,把蔡述收养女孩儿一节,说给宝翔听,把自己求见蔡述那段略去了。

宝翔不听则矣,一听肺都气炸。他气鼓鼓望天道:“蔡叙之,好你个奸人!青天白日抢人女儿的事都做出来。怪不得那天在宫里说太子妃,他满脸阴笑,竟是打这鬼主意。阿香,你快别伤心。我替你去把苏甜讨回来。大不了和他翻脸,上万岁面前说开去。万岁有孩子,也曾与你谈话,自然能查知你心情。”

谭香擦去眼角泪珠:“别!他厉害,别得罪他。”

宝翔拍胸脯:“我怕得罪他?大不了不做这个王爷,带着一班兄弟光明正大杀回江湖,还快活呢!再说,这不是什么朝政恩怨,只是家务之事。我是他表兄,又是皇族一员。路见不平,还可拔刀相助。我看不下去,与他评评理,他拿我怎么样?”

谭香摇头,拉着他袖子:“算了!这次是我输给他。他再奸诈,我不能反悔。再说,阿墨已把这事定了,说我们不再要苏甜。再闹出事来,叫他怎处下去。你不知……他成天看本造房子的书……梦话都背着那些呢……要是害他不能做成这份差事,我还不知道有多懊恼。”

宝翔咬牙没说话。要他是个女人,他一定痛快数落苏韧几句。

谭香擤擤鼻子,强颜欢笑:“我就是没个人说,才和你说说。最不自在的日子也过去了,只是我还不习惯没女儿。成日间恍惚,人前人后喊苏甜,当她还在我跟前呢。”

宝翔看她笑,直想哭。

“哥,你不晓得,那天早上蔡家来接她,我给她穿了身新绣裙……蔡姑老太太不让我们跟着轿子,说我们这种人气质不好,会带坏孩子,害了她……我想我们是贫贱,但怎么教孩子坏了?你看阿墨人品相貌,他要生在贵人家,哪个能压得过他?阿墨这人爱藏在心里,他听这话,怎不气?我看他陪笑脸,也不想使性子,白让他心疼。我把孩子送出门,天蒙蒙细雨,苏甜望着她爹小声哭,脸像小花猫似的。临走,我塞给孩子个小箩筐,里头放了我们一家四口小木偶人——是我亲手做的。苏甜抓紧抱怀里,再不肯松手。人家催了,说走吧走吧……就走了……我回了房,忍住不哭,但实在说不出话。第二日早上起来,我心口还憋着难受,漱口时喉咙痒,吐出来口血痰。怕阿墨看见,赶快拿去花坛倒了……瞧,你一来,这会子我又能说话了。哥,还是你救了我,不然,我非要憋死不可……”

宝翔不知不觉,热泪盈眶。他真心疼死,想替谭香把血吐个干净。

谭香看他哭,住了口,笑道:“好了,不说了!我想通了,自己要强,才少受欺负。从头开始也不迟。你看着吧,过不了三年五载,我能帮着阿墨了……”

宝翔没话说,擦了泪。

谭香顿了一顿,凝视他:“不过,我还要问你个事。那年,我不小心推小蚌壳下树,他真的没落下一点病根?我这些天左思右想,总觉得他这人有点怪。那不是奸,就是种怪。”

宝翔一震,不知如何回答。他发誓不对人说蔡述暗疾的,何况谭香还是无心肇事的那个。这些年,他旁观蔡述,并不见得比蔡扬狠毒。

尽管宝翔自己承认把他推下去,但蔡述对他不冷不热,也并未寻衅报复。正是这种看似悠然态度,猛想起来,是让人奇怪……

他高声说:“他早好了。他爹是那种人,他又是那种人。他真有个病根,能放过我?男孩女孩谁不磕磕碰碰。我十三岁,让蓝辛用砖打破头,现在还不和他称兄道弟?谁记仇了?你别多心,身体要紧。苏甜我替你设法,将来总有你娘儿团聚日子。”

谭香松了口气:“我也那么想。对了,宝宝怎么样?我听说,那孩子在你家由你看着念书呢。我多少日子不见他,怪想的。”

“再别提那宝货……”宝翔对谭香吐了一肚子怨气,谭香只是笑,直把愁云笑散了,显出一种别有的妩媚。

宝翔也笑,口有些干。他吃了点花生米,谭香也吃。

丫头又来通报:“太太,有个坐轿子的来了,说有事求见。”

谭香擦了脸去正厅。宝翔要回避,谭香说:“跟我一起吧。”

来客四十多岁年纪,夹纱直裰,腰佩宝带,帽镶碧玉,好生气派。

他见了谭香和宝翔,深深作揖,道:“小的给苏大爷,苏大奶奶请安。”

他看一对年龄仿佛男女,把宝翔错认成苏韧了。宝翔不知他来历,只好将错就错。

谭香问: “先生过我家,有什么事情吗?”

“小的沈富,是钦赐三品皇商,扬州沈明沈大老爷门下。我家大公子进京赶考,暂住贵府上。对大爷大奶奶盛情,我家老爷万分过意不去,预备当面致谢。会试近在眼前,我家老爷带家眷已到城外。只怕分了大公子心,才不敢进城,选了处庄子安置。老爷千叮咛万嘱咐小的,先代他来拜会大爷大奶奶,以便将来通家之好。”

谭香恍然,让他坐,说:“我家相公和沈大公子合得来,招待他是应该的。别提什么谢不谢,见外了。沈大老爷带全家都来了?”

“是,家老爷并太太,还有大少奶奶并新生大小姐,一起来了。”

“那敢情好,以后来往热闹。”谭香说:“我让丫环去请大公子出来和先生相见。”

沈富忙不迭摇手:“不用不用,分了大少爷心思,小的吃罪不起。今晚登门,除了请安,还要送上一点用度。想必大爷大奶奶知道,京里考试需要花销。进考场,要置备些被褥笔墨小菜。考中了,还要备赏钱鞭炮酒席。我们知道苏大爷并不少这几个钱,但亲兄弟明算账,沈家也总要为儿子尽心。我家大少爷念书如有神助,但至今连账都算不来,市面行情一概不知。所以,请俩位多多费心。。”

他说完,递上一张封好银票,不断说:“微薄微薄,包涵包涵。若不够用,还少不得累您们替他赔几个钱。”

宝翔微微一笑,想沈明不知何许人物,有这么一位宝贝公子。他对儿子无微不至。可怜天下父母心,均望子成龙。不过,以沈家的派头,再微薄也足够开销了。

谭香不好意思当面开封,也没法推辞,她还要让沈富吃茶,他忙不迭辞谢出去了。

他一走,三叔抱上来两锦盒,道:“太太,那先生偏留下这,说是随你们使用。还打赏了小的十两银子。小的不敢昧下,您收着吧。”

谭香说:“是你造化,你尽管拿。你一家平日辛苦,我还嫌给你们少呢。”

她打开盒子,每盒中有根孩儿臂大小的野山参。

宝翔识货,知道是千年老参。放眼皇帝库中,也不过十根这样大小的。

谭香啧啧:“这参太真,看上去比假货还假。我受用不起,留着给沈大哥补身吧。”

宝翔笑道:“补也要补死人的。你一定要事先问问懂行的。”

谭香点头,又打开了那张印票,问他多少。

宝翔看了,笑得妖气:“微薄的很,不过区区一万两。”

“一万?”谭香慌得把票子放心口:“乖乖,我一辈子没拿过那么多钱。”

宝翔看着她,忽想到一个好办法,既能让谭香尽快长进,又能让安慰她失女之心。

只是,以苏韧之小心眼,八成是要阻挠的……

在谭香面前,他是个热肚肠的人。因此想趁热打铁,先说动了阿香。

“阿香,我想,我想……我想到个办法。”

“嗯?”谭香杏眼正对着他,等下文。

宝翔支支吾吾说:“我……我想让你……让你上我……上我……上我家去……”

谭香瞪大了眼。宝翔点点头,忽觉这主意里有一点私心,顿有一丝心虚。

他心一虚,眼光偏。偏到门口,瞥到个人影。总是柔和优雅,不是苏韧是谁?

他看着苏韧的脸,上来股蛮力,一口气把话说全了

“阿香,我想让你上我家去。不如你来当宝宝的伴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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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毕)

前几天没更新。因此本章就一起贴上来了。

看着费力的话,多多包涵。:)

春节过后,我的重点是完结此文。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古代的白银,每个朝代价值有所不同。按照明代的货币,一万两,相当于现在的人民币800万元。800万元放在今天,也就是在大都市里买一两套公寓。但在古代,钱是很值钱的。那时,买个小家奴,只需几两银子。在上等酒楼吃一顿丰盛酒席,大约就是1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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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个章节,有个词语:“申滞”。

我用的时候,认为是“长官在提拔升迁下级时有所保留”之意。

说起这个词的来源,是很怪的。我从前看日本国史,有这么一件事。

左大臣藤原赖长对其长子初次任官有怨言,以为叙位偏低一点。

不久,其长子就被提拔到了少将位置。

藤原赖长写信给他哥哥摄政藤原赖通,表示感谢。

结果,赖通回信:“前次已有‘申滞’之嫌,有什么好谢的?”

赖长数次解释,然而,对方一直不肯原谅他。

赖通还对生母愤然说:“我今后再也不管那孩子的升迁之事了!”

当时的日本贵族,爱用汉字汉词。赖长的日记台记,基本以汉文写成。

我想“申滞”,应是一个中国词语。但这个词语,确切定义如何?不知。

前一章节内,用法有所欠缺。因此,还是改掉吧。

☆、考,考,考

别人是先下手为强,宝翔却是“先下口为强”。他为了自己的“高招”,又不辞辛苦费了许多口舌,以期说动谭香夫妇。谭香经不得他劝,渐渐两眼放光,暗暗点头。可苏韧冷冷含笑听了半天,一句话没有。末了,冷冷又作一笑。

宝翔凝视谭香,谭香睃着苏韧。俩人都是忍不住的,不由同时问那个:“你……”

苏韧手里本捧着个瓜子包,到这时方拆开,找个果盆儿盛了。他慢条斯理对宝翔说:“你老长时间未露脸,我们也渴想久了。但午夜时分,百鬼夜行,不宜多叙旧。还有,你担上了会试总裁的名头,而本宅不巧正住着位考生。你我在名利场上滚打过,不在乎闲话,但要是连累了后院那位苦读的学子,让人怀疑他和大考官有什么牵连,那就显得你我不仗义了……”

宝翔被他一语惊醒。若有人存心附会考试舞弊,自己夜访苏宅,岂不是落下个口实?

他连忙敛起笑容:“你这话有理,我得赶紧走。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合计吧。”

他瞟眼谭香。谭香拿烛台,道:“哥,我送你。”

宝翔连连摆手,深深笑道:“不劳动你,你尽管心宽。虽说百鬼夜行,但我一向百无禁忌。”

他熟门熟路,摸回东厢,一晃没影儿了。

谭香吐了口气,望着院中花木发怔良久。原来,帝京已入春风沉醉季节。

她回头见苏韧低头喝茶,便说:“那茶凉了,不好喝。我再去给你倒来。”

苏韧微笑,照样像喝得有滋有味。

谭香心里放不下事,问他:“阿墨,大白才说起让我陪读,你怎么一径不言语?”

苏韧剥了颗瓜子:“他既说了那么多,还用我说吗?嘴上功夫,我本不如他。吃瓜子吗?我特为替你买的……”

谭香摇头:“我现没心思吃,咱先把那事儿商量了吧。”

苏韧点头:“嗯,你才吃多了花生米,不吃便不吃吧……”

他手上捧本《营造法式》,只顾默看。

谭香看他死活不肯接茬,不由怪道:“噫,去陪大官才半晚上,回家怎学着拿腔拿调啦?你不说算了,我自己拿主意。我只是见不得男人家这么不爽快。”

苏韧声细如蚊子,只答:“你相公生来不爽快。你几时见我爽快来着?”

谭香啐他一口,气冲冲跑到东厢。坐了半晌,没见苏韧跟过来。

院中脚步响,谭香从窗户里偷瞧,是三嫂母女送热茶去了。

不一会儿,脚步往东厢来,她连忙端起字帖,来人却是顺子。

“太太,娘说也给你倒杯热茶。那客人走了?他好像能飞檐走壁,像书里侠客。”

谭香纠住她,盘问苏韧在堂屋里做什么。

顺子道:“老爷笑嘻嘻的,边吃瓜子边攻书呢。太太,你不能自个儿去看他啊?”

谭香轻打一下丫头,扁嘴说:“我正是不想看他,才在这屋里。随他去吧,我在乎他?”

她想起苏韧见到宝翔时的似笑非笑,还有宝翔走后他的话里带刺,不禁恶气冲胃,灌大杯热茶,才压下去。她倒笔筒,空空如也——花生米早吃完了。她猜苏韧因平白吃飞醋,所以要故意阻挠她去陪宝宝读书。这些也罢了,只是不爽直可恨。此生与她有缘的,如她爹,如大白,都是爽快人。偏偏她嫁个男人,却是个藏着掖着心里活动的,实在可恨!

她坐不宁,立不安,觉得嗑瓜子声音,穿破了窗户纸,刺耳得很。

她回味这些日子痛苦,手心出汗,捏拳喃喃说:“无论如何……”苏韧不管如何反对,她都下定决心要去闯闯。树是死的,人是活的,女人的天地总是要变变,才不至于教人憋屈。

她正想着,有人敲门。她还未答,苏韧笑音婉转:“是我——你可恨的相公呢。”

谭香任他进来,白他眼:“你不吃瓜子了?”

“吃完了。”苏韧笑说:“只记挂娘子你怎还不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