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知故问,我不是正想事儿吗?”谭香没好气。

苏韧挨着她坐下:“有我这等不爽快专在心里捣鬼的相公在,你还想什么?白伤了宝贝脑子。我都替你想好了:要去便去!见得你正大光明,何必畏畏缩缩?你同我商量,不是问我愿意不愿意,只是你心里有两块病,想让我替你设法化解。头一件,自古以来,皇子读书,都选得年龄相似小子相伴。你怕去了,让那些没见识人嚼舌根,生出些新是非。第二件,你听说大白和他那妃子有些不谐,怕冒失上他王府,伤了人家夫妻和气……”

谭香听他说得全准,也不恼他了,抓着他手道:“苏嘉墨,没想到你真能钻人心眼,放三国里,你就是诸葛先生哪,佩服佩服!”

苏韧目若秋波道:“香儿夸错了。诸葛亮每是个不爽快的,那爽快人本是杀猪的——名叫张飞。”

谭香乱拧他,道:“我是女张飞,行了吧?你快些说法子啊!”

苏韧告饶,揽着谭香告诉她:“头一件不难。同样是让你陪着宝宝,但话却可以两样讲。我家现成放着个和宝宝差不多大的小子——苏密。若你上唐王府,我进衙门,谁来管教这孩子?既然宝宝已经入学,苏密也不能耽误了。如今,对外只需宣扬:苏密是某贵人推荐给皇子的新伴读。因他年纪小,怕重蹈其他孩子覆辙,不得不让大人陪送着。这样,你这当娘的跟着他,就名正言顺了。你学识字,苏密也学,我两个心都放下了。”

谭香想了想,眉头舒展,缠着他说第二件。

苏韧道:“宝飞白杏花出墙,路人皆知。你千万别指望你能感动了大白妃子,让她把你当成亲姐妹待。你要进王府,她横竖是不会高兴的,只要她不存心与你为难便足够了。她这样官家小姐,才二十多岁就有吃斋念佛‘贤妃’名,想必是个好面子的。后日一早……你去隔壁大公主府……”他咬着老婆耳朵,如此这般教授一番。

谭香听了半信半疑:“真个能行?”

“你试试看吧。”

谭香心头落下石头,欢喜得搂住苏韧肩,把沈家来人的事说给苏韧听,又把一万两的票子掏出来。

苏韧小心翼翼收好银票,说:“这笔钱对他家,是九牛一毛。对我们,可是半辈子的产业了。考期临近,是要费钱。我倒是要给沈卓然写本帐,将来能应付他爹。”

谭香叮咛:“你把账写清楚。以后见了他爹面,把剩下的还他家。虽说人无横财不富,但不该咱的,贪污是要烂肚肠的。你做官又没几个正经朋友帮衬,我们莫因小失大……”

苏韧附和说:“娘子高见。然剩余钱硬生生还他家有点难看,我再寻个经济体面法子吧。”

他说完,从袖口里取出方翠蓝的汗巾,铺在案头,里边裹着一堆瓜子仁。

谭香这才明白他为何磕了那么久的瓜子。她脸上飞朵红云,嗔道:“你这冤家……”

苏韧搓了点放她嘴里,低笑道:“我只尝了一口,都让你吃吧。这家百煮瓜子名不虚传,我只怕伤了你那口糯米牙儿……我不比旁人,光爱耍嘴皮功夫说话。可我那些嘴皮功夫,还不都是省给你了吗?”

谭香脸热,用舌尖递个瓜子仁与他尝。

苏韧与她并肩偎着,将廖严乃杭州“老爷”认他为门生的得意事说了。

谭香惊喜,慨叹不已。夫妻俩喋喋不休,直说到二更天才将息。

第二天晌午,苏韧先从卧房里出来,走到书房写了两份清单,一份交给三叔,一份藏入袖子。

他翻出廖严所赠,余下几本字帖,拿镇纸压好,再铺开宣纸,磨上墨。

苏密自他姐姐走后,一直蔫蔫的。他抱着幼犬到房内,问苏韧讨了一把扎礼用的彩带,把狗打扮成了“花花小太岁”,他还是闷闷不乐。

苏韧评小狗扮相:“色忌太杂,反倒不美。”

苏密噘嘴:“我姐啥时候回家?”

“这事你娘问过关帝爷了。他老人家说:要等苏密出息了。”

“怎么叫出息?快教教我啊。”苏密有了精神,迫不及待问。

苏韧抱起他:“要出息,先要认字。认字还不行,还要通今博古。有得等了……”

苏密扯他衣襟:“我想我姐,能不能快点儿?”

苏韧笑,把要他去和宝宝读书的事告诉了他,故意道:“我还没答应呢。我虽不是皇帝,但你在我心里,比皇太子要紧。我怕你敌不过宝宝,受他欺负。”

苏密转着清澈黑眸,着急说:“啥啦,宝宝哪有我脑瓜厉害?我一定压倒宝宝。”

话音刚落,范青范蓝俩兄弟前后脚来了,调侃道:“谁大逆不道,妄想压倒宝宝啊?”

苏韧与他们见礼完毕,便说是有贵人推荐苏密伴读。那兄弟俩素喜苏密。范青因不舍道:“唐王随和,只是他丈人媳妇都古板。宝宝是顽皮小祖宗,苏密哪吃得了苦?”

范蓝眨眼说:“苏兄不用瞒我们,那推荐苏密的贵人是大公主吧?这位奶奶呼风唤雨惯了,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苏韧不置可否。范青瞅见桌上字帖笔墨,以为他正在练习,说:“呀……忘了说,苏兄你借我们那两本字帖,让家父带入宫中细看去了,没成想万岁近来正苦练书法,看到那两本就留下了,家父已奏明是我们从你家借的。苏兄,此事是我们疏忽,你可别怨我们。”

苏韧忙道:“随范兄处置,小弟绝无怨言。小弟还想趁您家老大人休沐时拜见一回呢。”

范蓝拍胸脯:“此事不在话下。只是大考临近,我家大人正忙,本月不能归家了。”

苏韧扬眉:“喔,大考也归东厂管?”

范青摇头:“苏兄有所不知,此次与往年不同。因钦定唐王宝翔担任副总裁,为了避嫌,原来守卫考场的锦衣卫就不能再用了。今年考场内外之肃清,卷子誊录弥封之安全,一概由东厂派人。万岁经过去年火灾,深痛朝廷乏才,士风败坏,格外关注此次考试,家大人少不得要在御前多留心。这些内廷事,外人概不知晓。我等与苏兄亲厚,便当作说给家里人听吧。”

苏韧点头说:“俩兄待小弟之情,自不待言。眼下小弟就有求于你们。”

他从袖子里拿出清单。范青扫了几眼,便对他兄弟笑道:“苏兄要为人制备应考物呢。”

范蓝笑眯眯说:“你算找对人了。我们兄弟买这些在行,乐意陪苏兄逛回京城采备齐全。”

范青范蓝虽不大出门,但范大总管名声在外,那些开铺子人,见了俩兄弟自然奉承,怎敢不把上好精品卖给他们?半日过去,苏韧未多花钱,便满载而归。一路上,他听那俩少年说了不少宫中轶事,规矩惯例,一一记在心上。

他到家,三叔也把另一份清单上东西买好了。苏韧喊出谭香,再交待她一番。

次日,谭香按照丈夫所说,带上儿子去公主府。先送礼,母子又给大公主插烛般磕了四个头。

室内金兽燃香,仙雾萦绕,大公主朝南坐,下问她:“你们小户夫妻,何必废这些孝敬我?”

谭香说:“孩儿命苦,家中长辈都没了。如今能孝敬您老,是我造化。我们自从搬来桂枝胡同,逐渐走鸿运,心里对苍天感激不尽。我来府里拜见,还有事要讨您示下,有贵人推荐我家苏密……”

大公主听她讲了伴读事,道:“你看上去粗……委实有心。推荐苏密的,是范太监家吧……

这些宦官……成天钻营……也不顾你们小户人家为难。这事你来问我,我就替你出头。宝宝读书要……有个伴儿。苏密的模样和伶俐劲……实在出色……他不是富贵出身,兴许能让宝宝沾着朴实之气。你想陪着孩子……蛮好。听说……宝宝也认得你,对你喜欢又服帖……”

谭香拉着苏密手,说:“我想先去拜见陈王妃,又没个由头。”

大公主想了想,笑着喘道:“你虽不识字……倒是懂礼……不妨事……你们头一回上门……我和你们一道去吧。好几年……我没去唐王府了,也不知……旧日池馆如何?”

谭香没想到大公主那么容易就为她做主,心里暗叹苏韧实会算计,又不免隐隐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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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试前一夜,沈凝居然没有失眠。他并不知道,当晚给他吃汤水里,是偷放了枣仁灵芝粉的。

苏韧夫妻并三叔一家,替他打点考篮,箱子,忙得不亦乐乎。

从被褥号帘,到笔墨纸砚,从清粥小菜,到耳挖牙签,苏韧全都亲自过目,重新检查。

他将沈家送来野山参切片,放入荷包。又将黄连,薄荷等药物分门别类,放在箱子最上层。

谭香早几天就给沈凝做了个三寸高的文曲星吉祥木偶,一并放入考篮。

他们忙到三更,只打个盹。天未亮,苏韧早早洗漱,他特意选了件新制纯黑长衫。

谭香迷糊间打趣他:“沈大哥考试,你赶什么俏?大户人家榜下捉婿,能找你个有妇之夫啊?”

苏韧但笑不言,收拾停当,直往后院看沈凝去了。沈凝已睡足了,由书童服侍梳洗,又由苏韧陪着吃了早饭。苏韧谈笑间,讲了几个有趣典故,书童捧腹,沈凝怡然。

苏韧料定今日大考,帝京肯定水泄不通。因此劝沈凝早些到礼部贡院。马车是昨晚就备好的,远远还跟着辆备用空车。谭香也不多话,笑吟吟望着他们出门。

沈凝昨夜还不紧张,但到了贡院门口,一见人山人海,也不免怯场。

苏韧张望车外,满眼方巾儒冠,老的少的,俊的丑的,全都身不由己,让人往前推挤。噪杂成片,吆喝呐喊,此起彼伏,斯文扫地,哪里像个考场,倒像是鬼门关前的人肉屠宰场。

他让沈凝且养养精神,一直到贡院前排队人少了些,才放他下车。

他如沈凝的兄弟般,替他提着篮子,背着箱子,步步相依,送到不能再送处。

沈凝回望他一眼,喉头微动。他这一望,神色凄楚,竟像是即将远行的孤儿一般。

苏韧对他一字一句说:“卓然,我这辈子注定和科举无缘。说真的,我也不是不想,只是没钱没能力。你今天走到这步,已是胜了天下千万同龄人——包括我。你只管放胆进去考一回,把我的份儿也带上,去吧!”

沈凝把东西接过,苏韧在他孱弱的肩头,轻拍数下。

沈凝点了点头:“嘉墨,我去了。”他不知从何生出一股气力,大步流星直往前。

等到了贡院里边,五湖四海方言充斥耳朵,无数双眼睛注在他身上。

沈凝这才缓过来,他想:寒窗十年,今日终于要大考了……

他再回望一眼,想汲取些微勇气。遗憾茫茫人海,苏韧在何处呢?

他目光游动,忽然,那万紫千红中,呈现出一点玄色。

苏韧身姿颀秀,黑衫飘逸,如墨池青龙,笑望着他这边。

阳光灿烂,那袭黑衣中的祥云纹,仿佛金斑闪烁。而苏韧任人推搡,自巍然不动。

沈凝会心而笑,他从未见苏韧穿黑色,但世上,实在难以找出比他穿黑更亮眼的男人。

他口中念着嘉墨,已不太紧张了。他愉快而轻松地想:苏韧的新衣服,倒像是个非常吉兆……

沈凝正要转身,阳光刺眼,竟将他视线,意外转到了贡院对面一家华丽酒楼。

重恋卷起,酒楼最高层,有一个人,遗世而独立。

他一身白纻春衫,正俯视云云众生。远远望去,白衣人风姿卓越,极为年轻。

沈凝从未见过这么一个人。他却有种预感:他终究是要认识这个人的。

他念及苏韧鼓励,静下心来,抛下场外一切,挺身毅然跨入贡院。

明远楼上鼓三通,会试终于开始。

场外人头攒动,喧哗不已。场内则是井然有序,肃穆非常。

今年宝翔被钦点为副主考,少不得要提前入住礼部客舍。他自己和自己打了大半夜的叶子牌,才迷迷糊糊睡去。第二日,他神清气爽上场监考。并不为别的,只为观望朝廷风向。

其他考官都在卷棚里正襟端坐,只有宝翔辛勤走动。他先上明远楼,不由嗟叹。那数千举人个个佝偻身子,缩在号内,真如秋后寒蜂。他再溜达遍贡院内外,暗叹一番,竟挑不出拱卫考场的东厂一点刺。等他回卷棚,众考官已在廖严面前聚齐了,全在静听廖主考“教诲”。宝翔伸腿坐,打个呵欠。廖严话只顿了顿,就接着说下去,并没扫宝翔一眼。

原来,因去年江南大狱,皇宫失火,翰林出丑。皇帝特旨廖严,此次会试可多录取四十名举人,以为国家储秀之计。宝翔想:向来本朝会试,上榜之人不超过三百。而今年考生,借他人霉运,不可谓不幸运。但四十个名额,还要照规按省分配。算到每个地区,也只是杯水。

廖严说:“……自应天府儒生案后,万岁常为江南士风衰颓而忧。本科加恩多取四十员,应以一半名额让江南学子。借此天恩,好让江南学术重振,人才安心。”

驸马张云附和:“万岁圣心宽仁,实乃江南学子福分。江南富庶,儒生云集,过去按省份录取,以江南考生被埋没者最多。这次加二十名给他们,也是理所当然哪。”

既然正副主考都赞成,众人不敢持异议。对此,宝翔心中略有揣度,面上只是笑嘻嘻。

廖严瞥向宝翔,铮铮道:“殿下对此次会试有何高见?”

宝翔站起来:“哈哈,您是正的,您先来。我是副的,我接着。”

廖严环顾众人,语气铿锵:“这些年朝廷内外,阿谀成风。考生之作常以应声中庸为佳。我只望各位能助我一臂之力,多拔擢几个针砭时弊,直抒胸臆之辈!王爷,您请。”

宝翔笑:“本王第一回当考官,听说不少考场奇闻。哈哈,只是听说啊。有考官只要遇到出现家讳的卷子,立刻丢下,也有考官带个玉环,扫到哪张就录取哪张。本王不晓得对错,只劝各位阅卷,对得起‘天地良心’。”

众人默然点头,廖严居然一笑。宝翔心道:喔,此公喜直抒己见的,他对那苏嘉墨作何感想?

此时此刻,苏韧并未回家,而是到了工部。他入宫督建的日子快到了,得去工部混个脸熟,为将来的“精诚合作”打下基础。他十分清楚:工部与户部不同。相对来说,工部是个虚浮少而实务多的衙门。毕竟亭台楼阁,要一锤锤一刀刀建起来。工程之事,光溜须拍马,算计人心,必定要留下隐患,甚至要掉脑袋。

因苏韧最近得意,工部郎官们对他亲眼有加。他一去,赶着让座的,捉臂寒暄的,奉献好茶的,令他不暇应接。他却眼神惶恐,微微叹息。众人不懂奥妙,将他团团围住。他们眼里只有苏嘉墨,耳里只听苏嘉墨。

苏韧面红道:“实话实说,小弟本是抄写吏,对营造是个门外汉。这些日虽苦读书籍,依旧是个门外汉。因此在诸兄面前,深感惭愧。小弟从来厌恶滥竽充数。入宫之后,多要仰仗诸位指点。若有成全,也是诸兄在成全小弟。大家乃小弟的老师。如此客气,更教小弟惭愧。”

大家只想对红人示好而已,无意让他惭愧。见他忐忑不安,一片坦诚,便纷纷出言劝慰。有几个工部官员,本来暗对内阁指派不懂行年轻中书心存不满,到此时,也被苏韧窘状化解。

苏韧从怀里取出张纸,上面条条目目,建有不少关乎营造之问题。他向众人请教,大家七嘴八舌的解答。苏韧腼腆侧头,脸更泛红,轻道:“小弟不敏。诸兄所教的,一时不能记下来。”

一官道:“怪不得你。我当初入工部,也是晕头转向,不如我等下写给你。唉,问题太多,每人都帮嘉墨解答几条吧!”

苏韧闻言大喜,向众人作揖,还非要行个大礼。众人拦着,他没跪成。

他混到日暮时分,以感谢为名,请工部各位同上新开的月宫酒楼尝鲜。因为当了回苏韧的“老师”,大家也觉得他这餐请得应该。家仆黄三叔按苏韧吩咐,挑着个担子,早藏在酒楼里侯着。待众人吃喝累了,三叔才卑躬屈膝进屋,先对众人叩头,然后禀告:“老爷,东西买好了。”

苏韧笑盈盈,对众人说:“诸兄能指点,小弟已不胜感激。京师笔墨涨价,衙门清苦。小弟断然不能让各位再为我额外花费。这些粗陋文具,全乃家人临时置办。请笑纳。”

他说现买的,实是早备好的。自跟着范家哥俩买过文房四宝,他留下心要多备这类物品。

工部之人,皆与苏韧不太熟。若直接赠金,总有人会不自在。但笔墨自古是雅礼,何况帝京物价,确实离谱。所以到了这关节,人人都能笑纳。出得月宫,众人酒足饭饱,墨香盈袖。

苏韧到家,先找谭香。她坐在东厢,抱着一个木匣子端详。

苏韧认得这木匣是沈凝之物,雕刻有连枝蝙蝠。

“香,盯着他放信的匣子做什么?沈家富比王侯,用器自然精美。”

谭香想了又想,道:“这是我今儿打扫沈大哥屋子才看到的。雕着蝙蝠没错,但同样是蝙蝠,花样不一样。这种蝙蝠歇在镂空的葫芦藤上,我只在一个地方才见过。做那木工的人,我敢说,天下也没几个——连我都不成。……嗯,你吃完饭了?”

苏韧应酬了一天,坐下脚便酸涨,他脱了鞋:“吃了,半饥不饱的。我再陪你吃些稀饭吧。那花样,你在哪见过?”

谭香摇头不语,苏韧也不催她。夫妻俩吃了稀饭,谭香对沈凝赴考问长问短,又问工部的人好不好相处。直到就寝时分,苏韧才熄了灯,与媳妇并肩躺下,谭香推推他肩膀。

苏韧搂着她:“想起来了?”

“不是,我一直记得。”谭香说:“那木匣上的花样——我只在皇宫里一个秘密地方见过。”

苏韧有几分惊愕。他思忖再三,怕追问惹得谭香失眠,只得默然闭目。

谁知疲倦如潮袭来,他在疑惑中进入梦乡。梦中宫花红艳,打马长街的少年,像足昔日的他。

一晃,三日考期将尽,举子出场。苏韧过晌午,就等在贡院门前。他知沈凝作文严谨,不会提早交卷。但早到了,便能占个有利地势。谭香拖着苏密,非跟着来看热闹。出场的举子,既有踌躇满志者,也有垂头丧气者。

苏密问:“娘,要是读书读得好,我长大了也进去吗?”

“随你。让你进去,我肯定心疼。但男孩往往娶了媳妇忘了娘,到时候光我心疼也没啥意思。”

“你也没让我爹去考。”

谭香眼波荡漾,咧嘴道:“他还用得着考?你爹最谦虚,他本是天下第一,怎会和人争名次。”

苏韧拱手:“多谢主考夫人夸赞。”

苏密高兴,一手拉着爹,一手拉着娘。苏韧眼尖,发现沈凝缓缓出了贡院,面色枯槁,活像从死人墓里爬出来的。苏韧迎头而上,把沈凝推进了马车。沈凝靠着他,连说话力气都没了。

苏韧准备好了参汤,一点点灌给他喝。行了一阵,他小心翼翼开口:“卓然……?”

沈凝牵动嘴角,凝视他:“问我考得如何?……嗯。我大放厥词,真痛快!”

苏韧只微笑:“考完就好,暂不提了!”

沈凝直躺了三天三夜。苏韧关照全家莫提任何考试之事,暗地却封好赏金,备好鞭炮。

会试发榜,帝京城春风骤暖。苏家门内,人人打日出时,便穿着整齐,听着动静。

从早上等到午后,还没曾听到鼓吹报喜。谭香与苏密,弄个板凳,坐在二门口。三叔父女一个当门神,一个立胡同,和热锅上蚂蚁似的。沈凝的书童,索性跑到贡院去探究竟了。

沈凝早起脸色清白,眸子发亮。这时,脸越来越苍白,眸光逐渐暗淡。

苏韧正要宽慰他。他却低声说:“我并没奢望我能中。”

苏韧不以为然:“还早呢。一切渐入佳境。也许贡院报名次是倒过来,越晚名次越高。”

沈凝剥着比脸还苍白的指甲,笑得勉强,又低声说:“不中也没什么。真的……”

苏韧不语。春风吹动帘子,玉色蝴蝶绕着矮墙翻飞。

忽然,苏家豢养小狗汪汪疾吠起来。那畜牲窜进堂,跳上沈凝膝盖,直舔他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