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顺子上气不接下气喊:“来了……来了……”

沈凝坐着不动,硬是让苏韧扯了出去。

喇叭锣鼓噪杂,有人飞跑着大喊:“恭喜扬州沈凝沈老爷高中!”

沈凝手里还抱着那只狗。苏韧替他把红帖子接过来,上面写沈凝名列会试第五。

苏韧在沈凝眼前扬红帖,调侃道:“不中也没什么。但真的中了,岂不更好?”

沈凝微笑,松了口气。

苏韧早备好银两赏钱,谭香让三叔招待使者们喝酒。那些人千谢万谢,欢天喜地。

羊毛出在羊身上,苏韧替人操办场面,乐得大方。他盘算:沈家该把儿子接走了。

不出他所料,第三日苏韧办事回家,后院已人去楼空。

谭香告诉他,沈家人已进京,刚迁入新府。沈凝思念慈亲,得到消息,已迫不及待赶去会合。

苏韧沉吟:“是吗?他家新府离皇城好近呢。”

“是啊,只不知沈娘子是不是好模样,好性子。对了,你今儿忙什么事去了?”

苏韧正要回答,三叔 送进来一张请柬:“老爷,沈家来请。”

那请柬压着金箔,阳光下花人眼。乌金墨的“沈”字,让苏韧眼皮一跳。

“请得是你和我。”苏韧对谭香说。

“咱们这就去吗?”谭香拢着鬓发,瞅着那张金灿灿的纸。

苏韧用请柬轻拍下谭香的头顶,道:“当然去。我倒要见识见识,哪种人配叫‘大富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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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毕。

呵呵,好些天不写,作者也需要热身。

下一章,很快来。:)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新年好。吃完了收心汤团,就正式进入虎年的春天了。

过去的牛年,是我近几年来中最辛苦的一年。

今年春节假期,有家人陪伴,我每晚吃喝看电视,真过得很轻松。

大年初一那天,门前出现三只猫。一黑一白一花,十分有趣。

我家人笑着说“虎年三猫开泰”,我也希望吉言成真。

谢谢大家给我的关怀。祝愿你们在虎年愉快生活,顺利学习与工作。

☆、大富翁

谭香呵呵笑道:“对,看财主比看马戏有意思多了。可咱们不能这么去。”

她俯身替苏韧抖落衣摆尘土,再用巾子浸凉水擦了把脸。

苏韧眯眼:“娘子你见个富翁,忒用心了……”

谭香扒拉出个藤筐:“相公你说哪里话?沈大哥是你好友。我们岂不是沈老爷小辈?头次上门,非但我们不能邋遢,还不好空手……你瞧这个!”

她翻检出一对如意杖来,眉飞色舞给苏韧看。木杖端雕成小爪,栩栩如生。

苏韧诚心赞道:“好东西!一个在手,不必求人。难道你把这当礼物送沈家?”

“当然!否则我为啥费神做呢?他家里纵有金山银山,老爹老太也会有痒痒之时吧。”

苏韧忍俊不禁。谭香昂首,挽着丈夫。孰料沈家派来马车,已在门前。神骏壮健,画饰华美。

他们上车,车厢宽敞。座椅裹绒,且香饼果酒,梳妆用品,一应俱全。谭香啧啧称奇:“这便是大富翁家的车啊!上个月南海国给万岁进贡‘四不像’,那野兽的笼子还不如这车长呢。咱们坐车里,好不招摇……一家伙把全城的马戏压到了。”苏韧微笑而已。

马车到沈府,仆役夹着管事迎候。那人谭香认识,叫沈富。他大概沾了少爷中试的喜气,满面红光。见了苏韧,他倒是一愣。谭香解释:“上回,那是我娘家兄弟。”

沈富端详苏韧,奉承道:“夫人有大福。您兄弟是人中龙凤,相公则是珠玉在前。”

苏韧还礼,询问尊号。沈富说:“小人懂些周易的皮毛,因此贱号‘灵台’。”

苏韧满脸佩服,直管他叫“灵台先生”。

谭香用指甲叩府门前的招财貔貅,玉声悦耳。

沈富低头,看下怀表。他身边那些仆役,也不约而同跟着看了下自戴怀表。

沈富致歉道:“我家少爷随老爷访客,半个时辰内恐到不了。因苏大爷并不见外。大少奶奶令小人先请贤伉俪到内宅秋院相见,请!”

苏韧夫妇跟着沈富入了府邸。他们绕过峥嵘假山一座,眼前豁然开朗。

远处紫禁宫殿,与新宅风景互相晖映。

长堤画桥,绿柳垂杨,红桃吐艳,单唇绛脸。谭香喃喃:“这有几分西子湖的景色了。”

沈富留心:“贤伉俪到过浙省?”

苏韧道:“昔日内人曾随其父去杭城。灵台先生帮衬沈老爷多少年了?想您定是见多识广,五湖四海走遍了的。”

“不敢。小的为老爷所知,也才十多年。家老爷年轻时曾在南洋闯荡,积累下万贯家财后,才率家回到中土。要说见多识广,还属我家老爷。”

苏韧举目,楼阁玲珑,白溪盘桓,翠丝披拂,四笼春烟。

他慨然道:“沈老爷,人杰也。他白手起家,能享盛大产业。这园荒废多年,经沈氏蓝图,竟能荟萃江南之美……”

沈富颇有得色:“这里离皇城极近,地广赛过王府。旧主人是显赫一时的东厂李太监。他坏事以后,十年没人接盘,直到我家老爷买下修缮。苏大爷,非是积善之家,哪有此等大福呢?”

谭香吐舌,心想:乖乖,那前任主人坏事惨死,这地皮不是一处“凶宅”么?还买它做什么?白送给我,我都不乐意住。碍着沈富,她憋着没说出来。

他们穿过太湖石洞,踩到七彩鹅卵石凑成图案的小径上,来到一个苏式园林。

少年俏婢一左一右,对立在门洞旁,连谭香都禁不住多看几眼。

苏韧猜这是内人居止处,盯着门洞题字出神,轻念出“菰芦秋色”四字。

小婢女见了他,不由面色飞红,掩口而笑。

沈富咳嗽教训:“笑什么笑?苏大爷,苏大奶奶到了,快去回话。”

小婢女还未开口,廊上鹦鹉刮刮叫:“太太万福!奶奶吉祥!”

一个大丫鬟搀扶位少妇走来。少妇德蕴温柔,纤秾中度,两腮缀几颗天然的白麻子。

她到了客人跟前,蹲身道:“妾乃沈凝之妻陆氏,见过苏大哥苏大嫂。妾因侍候婆母,有失远迎,万望海涵。”

陆氏话音低柔,谦和婉转。谭香一见,便有几分亲热,笑说:“你脚这么小,哪里走得动?大管家陪着一路来,我们顺便逛逛园子。”沈氏含笑,折腰让路。

苏韧对着妻子外的少妇,向来不爱说话,也不大会说话。

他跟在后头,静听着女人们搭讪。

小院之中,繁花如锦,袅袅晴丝,悬于空际。

苏韧走过,鹦鹉刮刮叫:“相公回府!相公辛苦!”

陆氏失笑:“傻鸟学舌,不识贵客!我家相公身陷囹圄,多亏你们患难相助。今年他应考京中,又多亏你们维护收留,妾身感激不尽。今后嫂子请多来与妾相伴。”

又一双俏婢挑起珠帘,室内盈盈暗香。

谭香拍手:“好,我本嫌姐妹多呢。你喜欢什么?老太太在这里?我们一并拜见吧。”

“妾婆母犯有哮喘,遇春辄发。老人家已服了药,在春院安歇了。妾在娘家学过女红,书法,只不敢在嫂子面前献丑。”

谭香摆手:“反正以后我会常来,总有拜见老太太机会。女红我做得可蹩脚呢,书法我是根本不会,所以你尽管放心写吧,哈哈。”

大丫鬟抿嘴插话:“苏奶奶不晓得,我家奶奶在娘家跟太爷学了多年书画,闺阁内颇有名气。”

陆氏嗔了丫鬟一声。

谭香瞪眼:“不得了!原来是才女。好,你和沈大哥好一对!一定是俩家老太爷烧高香了。对了,我爹是个木匠,你爹做什么的?”

陆氏低声:“家父生前曾任两淮盐政。后来他总督四川,过世在任上。”

此事苏韧头一次听说。沈凝之妻,原是蔡党昔日某要人之女。

两淮盐政……好一个肥差。江南官商勾结,当年的宰相,肯定心知肚明。

谭香喔了一声:“你公公贩盐,你爹管盐政?定是你爹爹与你公公来往办公事,顺便办私事,把儿女配成亲家了吧?”

陆氏脸红摇头。那大丫鬟告诉谭香:“苏奶奶不晓得,我们奶奶订婚时,太爷还在京城当官。他们的媒人,旁人虽不清楚,但说出来如雷贯耳。正是小蔡阁老的爹——蔡文献公呢!他下扬州时与沈老爷相识,颇赏识我家大少爷。回京后偶见我家奶奶才貌双全,便保起大媒来。”

谭香听到蔡阁老,不管老小,都是眉头微皱。

苏韧心倒是一动。“珍珠叔叔”像成人之美的君子吗?

如此说来,沈陆俩家都是当年蔡网中的雀儿。对于沈凝,蔡述为何如此不放心呢?

陆氏怪大丫鬟道:“多嘴。相公不喜说这些,以后不许提。怎么……还不上茶?”

那鹦鹉怪叫:“丫头看茶!”

众女俱笑。苏韧于内闺之中不自在,正想借故出去走几步。

偏有婢女来报:“老爷回了,请苏大爷相见于‘万碧千朱堂’。”

苏韧起身,谭香要跟着。陆氏拦住她:“嫂子莫急。男人家饮酒作乐,我们且在这里说话。晚饭时我在此间摆宴,让享誉江南的鼓词女名家为嫂子表演,岂不有趣?”

谭香瞅了眼苏韧,才坐实了。她想了想,建议说:“我们吃,别人说,也没什么大趣味。不如让那俩位现在就说,等会儿阿姨姐妹坐一起好好吃,不是更痛快?”

陆氏一愣,旋即称是,吩咐大丫鬟:叫她们来吧,今儿继续说包龙图公案。”

鼓词先生们进门,与苏韧擦肩而过。一小厮引他上了顶轿子,沈富陪轿。

苏韧满耳水声,甚觉奇怪。他掀开帘,望向写有“燕子春泥”的邻院。遥见流觞曲道,人工飞瀑,水波淼淼。他以为沈府有人命中缺水,佯装不知,询问小厮。

小厮回道:“我家老太太久在富贵,喜听水流。春院里各种水声,纯粹为讨老太太喜。”

苏韧恍然:帝京本在北国,民间春旱,但达官显贵家里,哪个又吝惜水来?所以说自己做官,不能沉于下僚。缺少权力,便是缺少钱财。少了钱财,连天赐之水也不能用尽兴了。

他在轿中闭目养神,水声渐远,各色鸟鸣此起彼伏,令人仿佛身处林间。

他下了轿子,余韵犹在,忽闻凶神恶煞般的狗吠。小厮们个个畏缩,独苏韧面不改色。

他转身定睛看,圆松下有座半人木屋。一条前所未见的丑狗,伸头对来客咆哮。小厮战战兢兢捧了盘生牛肉,放在狗面前。它还对苏韧吼个不停,若不是为金链所缚,定然扑过来。

苏韧从小不屑欺生的畜牲。他眼波澄澄,怡然自得。那狗被煞去锋芒,声敛起些。

这时,有极其沙哑的人声道:“不得无礼,此是贵客!苏中书,这是吐蕃法王所赠獒狗,老夫养来护院的。”狗儿住口,狼吞虎咽起肉来。

苏韧悠然回顾。莫非大名鼎鼎的富翁沈明,便是自己眼前这位硕腹金面的长者?

他心中瞬间疑惑,脸上已习惯性露出和悦笑容。

沈明瞩目于他良久,忽膝盖打弯,身子一矮,给他行了重礼。

苏韧吃惊,赶紧道:“罪过罪过,沈老伯何必让晚辈生受?”

沈明沉默片刻,道:“古人有结草衔环,而今犬子承情过多,为父理应行礼。”

他因腹部太大,趋拜后非要人扶持不可。苏韧用力撑起他道:“晚辈与卓然,君子之交。沈老伯是尊上前辈。苏韧苏嘉墨,拜见沈老伯。”

近看沈明,须发斑白,面色焦黄。他脸上无多少皱纹,五官分明,神态有几分庸弱。

沈明又沉默,好像总要想一想,才能明白别人意思。

他露出一种近乎谄媚笑容:“犬子有你为友,实是幸运。他在前厅预备,你我先入堂叙话……”

敞亮厅堂,摆一座数丈高描绘“鬼谷子下山”的玉山子,四周案上,均列周鼎宋瓷。

苏韧环视:“此屋陈设,足见老伯雅人,不乐俗世富贵。”

沈明笑道:“好古董者众,却没几个伯乐眼力。人道奇货可居,老夫却与金石有缘。钱财乃身外之物,老夫聊以收藏,打发桑榆晚景。”

苏韧没见过多少古器,随手一指脚边青铜器道:“嗯,这个极显厚重。”

“嘉墨好眼力。这是周公所用过的簋……由盗墓人卖给老夫的。你拿回去吧!”

苏韧对此价物,只好推辞。他深知富人小气,表面上挥金如土,真要拿回去了,他恨你一辈子。

他望向主人背后。沈明以为他看画,便道:“此乃徐熙的牡丹,世家流落出来的。来人,即刻将画撤下,卷好赠给苏中书。”

苏韧再三道谢:“我不是看画,而是看字。”

他说了实话。他哪里关心徐熙何许人也?在他眼中,古画远远比不上盛开牡丹的庭院美。

图画旁,两行对联笔力不凡,写得是“艰忍于狂风山雨,耐烦得女子小人”。

横批更为豪迈遒劲,乃是“看朱成碧”四大字,落款“凤城子”。

苏韧叹息:“这位凤城子老先生与沈老伯游处,必然是大隐高士。”

沈明搔头笑道:“嘉墨厉害。他是位高人,也是老夫故人。此块匾额,是我们迁居后他留的。老夫视若性命,恕不能割爱。”

苏韧心想我要这何用?出于对主人爱物的尊重,他继续仰望那匾额,直到脖根酸涩。

他从怀里掏出张纸,交给沈明:“老伯,上次您送白银一万两。所有开支,我留有明细,共剩余八千九百九十四两。卓然回家,我该与您交割账目,以尽忠于事。”

沈明扫了一眼,缓缓笑说:“嗯……嘉墨,当初老夫已让沈富申明:这些费用不值什么,剩余全归你,以表老夫谢意。老夫虽是商人,但一言既出,绝不更改,你今日退还那些银子,不是打老夫之脸?你尽忠于事,老夫也要无愧于心啊。”

苏韧笑对:“老伯所言极是。但我对卓然情谊无价,绝非几千两可量。我知道沈老伯不会收下,所以绞尽脑汁替那笔钱找了个归宿。一举三得,完了我的心愿,又助了卓然的气势,还满了老伯的盛情。不瞒老伯,江苏会馆十五年没有整修了。所以我已以卓然名义,把款项悉数捐给了江苏会馆。我加了区区六两,凑成整数。此是会馆盖印收据,请您察看。”

“收据?不必吧。”

苏韧摇头:“国风日下,诈捐者多。有此为凭,见得清白。”

沈明喜极,沉吟许久:“好孩子,既然你有心,老夫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卓然顺利中试,我欲儿子大展宏图。他性格孤露,在朝中缺乏同盟,我怕他遭遇暗算。嘉墨,他信赖于你,老夫求你借左右逢源,保护卓然。老夫财力如海,产业遍及天下,足可暗助你一臂之力。”

苏韧毫不扭捏,爽朗应道:“多谢老伯,我尽绵薄之力。”

“嘉墨,我知你将进宫营造。你恐怕不知,今年春天,云贵天象异常,阴雨连绵。到夏季之时,一定会有洪水。算来秋季时,宫内往云贵采购大木料,一定缺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到时候难免失了先风。老夫在雁北等地,秘储木材已有七年。你需要,只一句话便可解困。”

苏韧心惊:“是……”他才张嘴,沈凝已从堂外跨入了门槛,直唤嘉墨。

沈明提醒:“新铺砖滑脚,小子留神!”

沈凝在乃父面前,毫无拘束刻板,反如稚子一般撒娇道:“靠在老爹身上,还能跌坏我?”

沈明大笑,拉着儿子,顾盼不止。苏韧旁观沈家父子慈爱,不禁失神。

沈凝言道,酒席已备。苏韧与沈家父子,坐轿启程。临湖宴阁之中,云雾缭绕,宛若仙楼。苏韧吸气,香气馥郁,沾染袍服。他们步入阁中,香雾略散,温暖如白日之下。

苏韧从未见过此等景象,沈明解释:“老夫青年时在南海经商,落下风湿之症。因此令奴婢等燃烧西域所产的龙瑞脑香丸十枚,以驱春寒。此香比别的香好些,少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