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一声令下,素手齐掀,山珍海味,令苏韧未尝已惧。他强忍不适,谈笑自若。

沈凝亲自为苏韧把盏。沈明注视他的侧面,问起他家事。

苏韧道父亲是塾师,六合人士。现有一妻一子,再无近亲。沈凝道:“还有个女儿呢?”

苏韧苦笑,重复:“是还,有一女。”

沈明又问:“你在江南有何远亲,故旧?老夫可代你荫蔽提携。”

苏韧手心出汗,道:“有是有,但他们散落四方,一时麻烦不到老伯。”

沈明静静饮酒,叹了口气:“那真太可惜了。你这样出色人物,居然找不到同血缘亲朋故旧。”

苏韧一笑,挟了口菜,咀嚼后才回答:“前些年民生凋敝,灾难不断。天下庶民,多如我辈。”

沈明挥手示意侍者打开窗子。夜空被烟花划破,沿湖处处亮起火炬。

一只画舫缓缓驶来。甲板上丽人如云,各持乐器。船头垂髫伶童,轻摇牙板。

沈凝离席更衣。沈明在苏韧耳边道:“满城名姬,俱在船上。嘉墨你中意哪一位,老夫即刻为你买下,替你安置。老夫行事有分寸,断不让尊夫人知道。”

筝音响起,苏韧手指一抖。那是……楚竹?没想到,又与她相见。

沈明斜眼:“此女别有深情一万重,哪忍心躲开?年轻人及时行乐,何必害怕?”

苏韧听沙哑嗓音,异香扑鼻,心乱如麻,他离得远些,才正色道:“老伯好意,嘉墨心领。糟糠之妻,不能下堂,何况我对拙荆毫无畏惧,只有爱重。老伯娱乐晚年,添置声色在所难免。我与卓然志同道合,戒浮气而远声色,唯恐分心,反而连累美人呢。”

沈明支颐,轻拍腹部:“哎,既然如此,我不勉强。我老了,任是嫦娥下凡,只听几曲便可心满意足。从古到今,豪商少不了名姬增色,名姬也离不开富人缠头。此等欢场,哪有真情?不过尔虞我诈罢了。嘉墨,你我同在异乡为异客,老夫命孩子们唱一曲扬州调吧。”

苏韧坐下。他的眼从湖面,飘向烟花散尽的夜空。一丝怅然,由心底起。

那船上,伶童少年尚不解愁滋味,引吭高歌道:

“人生花月不常有,眼前况见青青柳。

人生离别况奈何,可怜复唱杨枝歌。”

作者有话要说:春节我好像给自己放假太长了。这几天还是懒洋洋。

这种情况,大概就和人们上班时候的“星期一综合症”一样。

不过,春节过后,我业余时间确实只有写《小人通天》一个任务了。

其实,相对于电影电视剧,我还是比较喜欢看纪录片。

最近我有看完6集电视纪录片《大明宫》,10集纪录片《敦煌》。

相比之下,我觉得《大明宫》更有新意一点。它在国内纪录片里也可算制作精良了。

另外,前两年我所喜欢的一本小说《山楂树之恋》,本月由老谋子开机了。

作为一个普通读者,我挺欣赏他这次对于选角的表态。

他说:“必须和原著年龄相同,18、19、和23岁,不能改。年轻和单纯是演不出来的,必须是自身带来的。”这话让我想起《我的父亲母亲》。那时候,一位长辈和我一起看了那电影。

一晃十年过去了。当年的女主角,和今日的她,已恍若隔世。

十年之蜕变,岂止于娱乐圈的人。每个人蓦然回首,就算不触目惊心,也会感慨不少吧。

☆、福至心灵

谭香儿时跟着老爹跑码头,常遇到夸她福相的人。长大之后,虽有些不如意,但她自认算是个有福的。然而,“福”究竟为何物?于她还是雾里看花。一直到她在沈家内闺听了鼓词先生一段话,才嚼出其中奥妙来。

女先生说道:凡女子,得封诰命,荣华富贵的,那是“俗福”。含饴弄孙,快意山水的,那是“清福”。介于此两者之间的,莫过于“艳福”。男人家的“艳福”,大约是娇妻美妾,□□添香。而女人家的“艳福”,则是郎君专一,知疼知热。倘若一个妇人少艾有艳福,中年得俗福,白头享清福,便可是福大如天了。而想要福气源源不断,顶要紧是懂得“惜福” 。

谭香琢磨:“福气”和夫妻同音。夫妻好,也便是有福气。凭心而论,她与苏韧进京以来,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好过。纵然为了丈夫,她也该收拾失去苏甜后的哀怨之气。况且,山不转水还转,苏甜未必抢不回来……

苏韧进宫督造新大殿的那天,也是谭香携苏密进入唐王府的日子。苏韧临去犹不放心,唠唠叨叨嘱咐老婆。谭香媚眼如丝,光咧嘴笑。

苏韧没奈何问:“香儿,你到底在听我讲吗?”

谭香呵呵道:“听见啦,放心吧!阿墨,你换了五品官服,胸前又来个新花样,怪好玩的。说来说去,升一次官,不过是换一只鸟儿。等你真飞不动了,这身鸟皮也该扒拉下来了。”

苏韧低眉,瞅瞅新补子,不由一笑:“鸟为食亡。趁我还蹦跶得动,赶紧往窝里捞一把。”

他捏捏谭香手,洒然跨出门去。

苏密孵在父母热被窝里,睡眼朦胧。谭香喊:“快,上学去喽!”

苏密耍赖:“我再躺一会会嘛……”

谭香撇嘴:“你尽管躺吧!哎,咱认命。人家宝宝的妈是贵妃,所以他是条龙。你妈是个卖木偶的,所以你是团烂泥,横竖扶不上墙……”

苏密蹬脚,不服道:“我怎么是烂泥?范家哥哥说我长得比荸荠还白呢!龙头上都长角的,宝宝他可有一个角吗?他眉毛浓浓的,活像毛毛虫。”

谭香掀开被子:“你既然那么精神,就爬起来,好好去和他比个高低!”

苏密光脚丫一伸:“比就比。”

谭香不知从哪儿找了件灰不溜秋的褂子,给他套上。

苏密正要计较,见他娘穿那件更难看,只好吐吐舌。

谭香道:“这布本是官府赈灾专用。没承想灾民们也挑剔颜色,不肯要,所以多余了不少,在大街上折价处理。我倒觉得它耐脏,耐磨,所以咱母子一人一件,念书专用。”

苏密微露贝齿:“娘,别忘了也给宝宝做一件啊。”

谭香笑盈盈:“他的份儿我备着,等见了他再量尺寸。”

正说着,大公主队列已到。谭香牵着苏密给皇姊请安。

大公主不容分说,令她母子同乘一轿。谭香身不由己,与宫妆的大公主对坐,大气都不敢出。

大公主怜她憨态可掬,拉起她手瞧。因见谭香十指上茧子疤痕,问:“都是雕木头弄得?”

谭香点头:“嗯。”

大公主隔帘望春景,叹道:“万岁……也喜欢木工。上次你入宫,万岁对你甚是留心。我已奏明万岁……你母子陪读皇子之事,万岁十分赞成。”

谭香心里几分得意。老木匠还记得她……她想到皇帝,就想到地宫,又想到木雕美人……

她思忖几番,说:“大公主,我想问您一件事儿。我平日做木偶,常找模子。凡是个熟人,都能成我模子。万岁也这样吗?万岁雕过您吗?”

大公主失笑:“没。雕我……太耗材了吧?论万岁雕人,他一向……爱雕真正的美人!”

谭香张嘴:“嗯,谁才叫真正的美人呢?”

大公主钗头凤动,答:“万岁赏鉴人,不同凡响,我可说不来。你隔壁范太监内人,本是万岁乳娘。那老婆子碎嘴,你……不妨问问她……”

话音刚落,从者通报:“公主,唐王出迎。”

果然,宝翔银鞍白马,笑踏落花而来。

他到了轿前躬身道:“蒙大姑母降临,小侄儿夫妻等候多时了。”

大公主正色说:“你们也罢了,莫让陈阁老和皇子也候着我。”

“侄儿明白。岳父陪皇子在内院读书,只等新伴读进去。到了府门,您由王妃招待,我先去书房料理。”宝翔眼光如蜻蜓点水,掠过谭香母子。

谭香对唐王府并不好奇,单只好奇唐王妃。她一直纳闷宝翔为何说和妻子合不来。

可陈妃真站在她对面,她那份闷反而更厉害。

陈妃既不丑怪,也不愚钝,秀若芝兰,环佩叮咚。她与大公主并肩而行,礼仪周全,让谭香看了都肃然起敬。为何大白不喜她呢?想必他犯了“身在福中不知福”的错。

谭香正胡思乱想,大公主和陈妃一同掉头来望着她。陈妃似笑非笑,盯着谭香衣裳出神。

大公主道:“我们且……游园去,让苏娘子带孩子去书房吧。”

陈妃慢慢说:“皇子年幼,尚不晓得是非,我常训诫婢子们要懂得分寸。苏娘子,你不是我府里的人,我不该拿府里规矩拘束你,但好歹请你留心,切别拿外头的话来与皇子混说。”

谭香胸口一闷,脸上挂笑应着:“嗯。”

陈妃又扫她几眼,吩咐下人道:“苏家孩子初来乍到。拿两匹杭缎,一对金元宝赏他。”

谭香攥着苏密手,摇头说:“多谢王妃好意,可我们不能要。无功不受禄的道理,对孩子也一样。我儿子出入大公主庭院,蔡相国府邸,范总管家宅,从没受过哪家贵人赏。他到王府来学书学做人,我不能纵容他。”

大公主微微一笑:“本来,师恩胜黄金……”

陈妃不再说话,搀大公主走开。陈淑华小鸟依人,绕在公主裙边,没多看同龄的苏密一眼。

苏密半斤对八两,用眼白斜向那小姑娘。

谭香无言,本打算送给陈妃的木雕罗汉手珠,她没半点机会拿出来。

世上是有一种人,不好亲近。虽话句句在理,偏能把人家一片热心都吹凉了……

俗话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谭香隐隐的失落,见了宝宝,即刻化为乌有。

师傅面上含糊不得,她按照手艺人拜师规矩,与苏密给陈琪磕了三个响头。因夫子面相和善,她腼腆奉上黄杨笔筒一只。她送宝宝的,则是个书袋,正和她母子身上一样的灰布料所制。

因宝宝事先不知谭香来到,所以此刻乐得几乎疯了。他将谭香扯动扯西,介绍一番,又蜜蜂一般围着书案,给谭香倒水,给苏密添墨。陈琪每教一句书,他非要喊几次“香妈”。宝宝还往那新布袋子里装了几册书,无论站还是坐,非要背在肩上不可。

乱哄哄中,陈琪巍然不动。谭香对老儒风采,十分仰慕。出乎她预料,苏密竟坐得端正,听得认真。不出一时辰,他便与师傅有问有答,默契天成,陈琪老眼尚不昏花,颇有几分赞许。

到了休息之时,陈琪问宝宝:“皇子还有什么不明白之处?”

宝宝大声说:“没有。”

苏密起立说:“师傅……我有……”

读书人,好为人师。纵然成了一品高官,无人提问的落寞还是难解的。

陈琪对苏密点头道:“你的功课,是要多教训几句……来。”

苏密含笑凑到陈琪面前,双手奉上字帖。

谭香对宝翔使个眼色,走出屋子,到僻静柳荫下坐着。

她把眼皮向外翻卷,眼圈顿时红了。再打开沾着胡椒面帕子,一擤一抹,眼泪唰唰落下。

“香妈?香妈?你怎哭啦?”宝宝背着书袋找到她,被吓了一跳。

谭香把那块胡椒帕子丢到袖中,从腰间另抽出手绢擦眼:“我被灰迷了眼。”

宝宝皱起浓眉,望天道:“为啥女人哭,都是说这句?一听是假话。香妈,是不是苏甜成了舅舅的女儿,你伤心啊?”

“嗯?你见了苏甜?她怎么样?”

宝宝说:“她被姑太太那老魔女看管着呢,我也见不着几回。府里人说:苏甜本来叫蔡甜,是舅舅女儿。可我不懂,她怎么成了舅舅的女儿?”

谭香冷笑:“那蔡述如何回答你啊?”

“他说,等我长大了自然会明白。”

谭香擦了泪,咬咬牙,说:“我哭,不是为了苏甜,而是为了苏密。苏密是个坏孩子,我但凡能教好他,也不会让他上这儿来。”

“苏密哪里坏了?他读书,好像比我用心。”宝宝歪头。

谭香拉着宝宝:“最最坏的,外人不容易看出来。苏密表面用心读书,其实老想学歪门邪道。我这些日子操碎了心,最后只想到依靠你了。宝宝,你可要帮他!”

宝宝跺脚:“我去打他一顿,让他安心学好!”

谭香哭笑不得:“我儿子是我的肉,你忍心打?”

“那怎么办?”

“告诉你个秘密,别看苏密脸上笑眯眯,其实他心里很怕你。你是条龙,苏密不得不跟在你后头。只要你用心读书,做出好样,苏密便会觉得惭愧。久而久之,他的邪门歪道心思也就收了,变成像你一样表里如一的好孩子。”

宝宝脸红,大眼亮晶晶:“香妈,我……我真能给苏密做样子?他们说我皮,背地烦我呢!”

谭香拍着宝宝的肩头,发自肺腑说:“你能!你什么不能?我知道,你表面上顽皮,其实心里是好学的。我相信,你能带好苏密。将来我老了回乡去,我要跟每个人说我曾经认识宝宝。苏密的师傅和恩人,头一个是你宝宝啊。”

宝宝攥紧小拳头:“既然你对我那么有信心,我就试试看带他吧。”

谭香目的达到,心满意足。她拿出一卷皮尺,替宝宝量衣裳尺寸。

她让宝宝放下书袋,问:“你爱这布吗?”

“爱!因为它实在太难看了。鬼见了都会躲开。”

谭香噗嗤一笑,摸摸宝宝头,玩笑说:“你是龙,鬼本来就怕你!”

她摸着摸着,宝宝头盖骨边,真好像有一点突起棱角。

她看着宝宝的两道浓眉毛,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宝宝也哈哈乐,抱住她的腰。

树枝晃动,在翠荫那边偷听的宝翔,却只能在心里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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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内的苏韧,岂能听到唐王府笑声?开工第一天,他焦头烂额。

红日初升时,废墟前云集着工部官员,能工巧匠,禁军精兵。

按照旧俗,头天需由主持工程者洒祝天地,敬祈平安。司礼监全体公公均吉服到场,远远看着,没一个与苏韧等人交谈的。苏韧行礼完毕,大太监们便消失了。

苏韧晓得在宫内施工,不和司礼监管事通气,是万万行不通的。

但他们贵,他卑。他只好像妃嫔等待临幸那样,随便人家高兴。

他抱着名册,一个个核对人员。他至少要对每个人略有印象。

忙过了正午,他还顾不得吃饭,和随员们拿着图纸,仔细探查夯土地基。

他正听众人商量施工的要项,工地上闹将起来。清点材料的禁军校尉和工部之人发生了龃龉。禁军说工部“文酸无用”,工部骂禁军“粗率无理”,两方争执不出结果,导致汉白玉石料运输停滞。苏韧两头都得罪不起,只好当和事佬,陪笑陪得脸皮都酸,才化干戈为玉帛。

禁城少树。阳春三月,苏韧汗湿中衣。他苦笑寻思:到了炎炎夏日,这热足够人受的。自从离开湖州,自己再也没浑身长痱子,难道在帝京又会重温旧梦?自己热没什么,可以忍。但热气烦了工匠心,会影响工程。

春天是一年之计。炎热,冰冻,风雪,大雨,每个意外的细节之处,都不该遗漏。书上只讲营造法式,工部官员只管提供理论,而付诸于实践的诀窍,非要请教最富经验的老工匠不可。

他再察名册,找出十来个符合条件的老工匠。打算从明日开始,挨个和他们聊天。谭老爹父女是匠人,苏韧清楚这行人脾气。和他们促膝吃喝,落完家常,再真心求救,便成事了。

苏韧展眉,肚肠咕咕。他从食盒内取出早凉透的饭菜,边吃边整理头绪。

有位宦官走进了他栖身的工棚。苏韧忙搁下筷子,笑脸相迎。那宦官道:“范总管差我来给您送玉牌。您有了此牌,可同我们中官一样出入禁城各处。您也好调和各方,多作弥缝。”

苏韧弯腰,连声道谢。乘那宦官扶他,苏韧往他袖中塞了片金叶子。

那宦官并不推让,笑看苏韧饭盒:“大人差事如此繁重,却只吃黄瓜,饮食未免太清淡了。”

苏韧淡淡微笑:“您有所不知,我少年时仰慕道家养身之法,素来不喜荤腥。再说,成千上万人在大内施工,我唯恐会污浊天家净土,哪还能带头吃小黄鱼臭豆腐那些气味熏人的食物?黄瓜色绿清香,恰是好菜。”

“啧啧,大人心细……”

苏韧摇头低声:“在下出身寒微,能得此重任,哪能不竭忠尽智?”

那宦官慨叹:“哎,重修圣宫,我们也想尽一份力。可我们是不全之身,老祖宗留下话的,说不能让阉人沾手建造。范公公说,您在别的地方若要我们配合,只管直言。”

苏韧缓缓道:“如此说来,是有一事。所有施工人员饭菜,原是外头做好带进宫来。然天气转暖,众人汗出口渴。我知御膳房离此处不太远。能否劳烦他们烧好热水,再差几班小宦官轮流送到工地上来呢?虽苦了众位中官,但若大功告成,也少不了您们的福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