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心比头发丝还细。好,我马上去讨范公公示下。”

苏韧等那宦官走远,才挺直脊背。他嘴角一扬,继续品他的黄瓜饭。

苏韧到家时,天又黑了。他膝盖酸软,没忘对三嫂吩咐:“明儿我还吃黄瓜。”

他一进屋,谭香和苏密就冲过来,大人小孩咯咯笑着,把他扑倒在炕上。

苏韧累得腰椎作痛,被妻子儿子的重量一压,不禁“呀”一声。谭香和苏密瞪圆了眼珠。

苏韧张臂抱住他俩,开怀笑道:“我不过一装,能吓住你们?你们不是降服宝宝那条小龙吗?”

他闭上眼,听着娘儿俩絮絮诉说,虽有重压在身,但心里踏实,疲倦好像也减轻了。

万事开头难,可苏韧有恒心。接下去几天,他几乎没在工棚里坐下过。

他与工地上人们混了脸熟。不管职位高低,但凡与他交谈过,他都尽量记住他们的名字。

苏韧认为:帝国建造浩大的工程,死几个人在所不惜。但不死人最好,才见得主持者能力。为平安施工,他从每分队中抽出一个人纠察,专负责安全隐患。另外,提出保平安好建议者,记录在案,将来上报朝廷,按功论赏。

御膳房当真架起了大灶,一刻不断烧茶水。小宦官们分成三班,轮流拿壶在工地上递水。苏韧对这些孩子用了心,自掏腰包买了什锦果仁,一盘盘码在监工棚里,任他们吃。

有官员调侃他这点“小恩小惠”,他只笑而不答。他自己的想法,不屑于对外人道。人只顾眼前利益,是做不长的。今日小宦官,保不准明天是司礼监的大宦官。而等他们真成了大宦官,用区区果仁还能打动吗?

小宦官们嘴快。不出几日,这位“容貌好,心眼好”的苏大人名声已散播到宫中四方。

这天午后,乌云朵朵。苏韧担心下雨,指挥众人早早收工,做好防潮。

工地上忙完,天空飘起酥油般春雨。苏韧刚要吃午饭,御膳房总管派人来请他过去。

他提着饭盒,走到御膳房。他一进去,有宦官尖着嗓子:“快来看……苏大人来了!”

“稀里哗啦”,掌勺的丢勺子,洗碗的撂下碗,御膳房上百号人像看天仙一般,全涌出来。

苏韧不断拱手,挂着浅笑。他眼风回转,每个宦官错觉都被他暖意融融对上一眼。

苏韧说:“苏某在此,给各位中官大人问安。饮水思源,多亏你们,外头才有茶水喝。”

御膳房总管拉他到屋里:“上次大人差孩子们对我说,天热后,需寻些冰块来。这主意是好,但禁中冰窖不够用,要问京里头贵人讨才行。”

苏韧迟疑片刻,说:“好,我一定设法。”

那总管拿盘新蒸好的玫瑰肥鹅油酥给他吃,苏韧敬谢:“我不大吃荤。”

老人硬替他塞入食盒。向窗外喊:“孩子,你梅干爹要的酥成了!”

雨声淅沥,无人回应。

老人喃喃:“稀奇,才刚儿还见他呢。那孩子的梅干爹是万岁面前红人,得罪不起。”

苏韧被油香一迷,惊觉自己饿过头了。他送上份礼,辞别老人,走入宫巷里。

冷不防,有人伸出手拉他。苏韧镇定心神,看清了。

琉璃瓦檐水柱,倒灌到小宦官蓝衣里。他黝黑光滑的面孔,被洗出哀愁。

“柳夏? ”苏韧惊呼:“你……你在这儿?”

其实,柳夏可能在宫中,他早有了信儿。但这么相逢,令他惊讶。

柳夏望着苏韧,鼻翼一张一张。他俊俏脸庞瘦了不少,更像个女孩儿了。

“苏大哥,你……你……让我好找哇……”柳夏贴着苏韧的胸膛,泣不成声。

苏韧一手提食盒,一手打伞,没法回抱他。

他打量柳夏,心中叹息:秦香莲千里迢迢找到陈世美那会儿,也该哭成这般吧?

他担心有人看到这奇怪一幕,把柳夏哄到最近处大殿内。

苏韧温言温语,柳夏渐渐收泪。他语无伦次说着上京寻人……无意中被抓……强行阉割……因大火后万岁身边需添宦官,他又被派到梅姓宦官的手下……

苏韧道:“是那梅干爹?”

“呸,去他的干爹,他只比我大几岁。万岁修仙,喜面貌清秀的太监陪侍左右。他常伺候在御前。我没法子才喊他干爹,实则我是他使唤小奴……”

苏韧劝慰他良久,柳夏眼里重闪出光彩来。

苏韧道:“既然知道你在这里,我不会放着你不管。你且去,容我想想……”

柳夏深信不疑,踮脚挽住苏韧脖子,说:“我听他们说有个苏大人,没想到是你……苏大哥,能遇见你,我死而无憾……我是得走了,不然又挨打骂。”

苏韧心道:前程未展,何必说死?自己在宦官群中若找个得力之人,不啻如虎添翼……不过,小柳还是孩子,品阶又离“得力”差太远了。

他把伞递给柳夏,少年露出虎牙笑道:“不要!反正我已‘湿身’啦!”

他微跛着小跑,又被苏韧叫住。苏韧翻找出油酥:“小柳,你忘了这个。拿我的份儿去。”

柳夏这才想起自己为什么出来的。他翘起兰花指,戳戳额头。

苏韧抽出那层食盒给他,目送他消失在雨雾里。

大殿中举头可见凤舞凿井,若俯身看,汉白玉栏杆的大小龙嘴一齐向外吐水,蔚为壮观。

苏韧坐廊下,打开饭盒,竟发现今儿家里给他偷放了鳝鱼,虾仁。

他环顾无人,飞快吃下去。大概受了寒气,吃完了,他胃中还像涨得厉害。

苏韧想:这几天虽有玉牌在身,但忙得没有闲工夫。不妨在皇宫散步消食,四处见识一回。

他绕过大殿,往西边宫苑走去。宫中风景,可用“大”字形容。

凡事做大不难。可大了还要求精致,就难了。

紫禁城名为仙苑,但其风景若让苏韧品评,似不如沈家,更不如蔡家。

他徜徉进一道两边栽兰的长廊。花开雪白,一茎一兰,芬芳旖旎,驱散雨腥。

苏韧再走几步,忽感一阵胃痛。他按住痛处,吸了口气,再挪几步,则剧痛如锥。

他忍住恶心,眼前昏花,顺着长廊,摸进一间石亭去歇息。

饥饱失时,对他本是习惯的。但这痛……莫非家人好心放的海鲜河鲜,已坏了不成?

现在,身处禁宫,上哪儿去找人帮忙?又上哪儿去找热水药丸?

苏韧自知糟糕,背脊上阵阵发麻。他狼狈蜷缩墙根,用帕子遮住嘴,指望过些时间,能稍微好过起来。雨声打窗,他深深吸气,听到一人在亭外悠悠吟诵:

“绿艳闲且静,红衣浅复深。

花心愁欲断,□□岂知心。”

男人清音柔和,不沾烟火。

另一类似老妪的声音道:“这株牡丹花开并蒂,不愧称为‘二乔’。三日以后殿试,正值其怒放之时。”

苏韧来不及思考,胃里已翻江倒海。

他使劲压住腹部,可眼里涌满泪水。

他向前爬行数步,抓到了一人的布履。

有人惊叫,有人大呼,苏韧浑身颤抖,嘴唇发麻,什么都说不了。

模模糊糊,他见那人着道袍,姿容飘逸。

不知为何,亭中复归于静寂。潺潺雨声中,那人蹲下身子,把苏韧抱在怀中。

他身上的幽香,比兰花浅淡,非复尘世所有。苏韧吃力想:这人……这人……

老妪般嗓音叫道:“万岁……?”

这人是万岁?他费尽心机要步步接近的天子,已经触手可及?

苏韧震惊之下,魂不附体

人算不如天算。关键时刻,他苏嘉墨再也没有好风采,好谈吐,甚至……再也撑不住了。

皇帝轻拍他背脊。苏韧居然鬼使神差,“哇”地张开嘴,吐得皇帝衣襟狼藉。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这次我更新稍微慢了点。:)

☆、牡丹亭,荠菜饺,鹅油酥

苏韧一吐,石破天惊。老宦官连珠炮似喊着“来人”,求着“恕罪”。

亭子内外,纷乱如麻。侍从们不由战战兢兢,众口一词——“奴才该死”。

苏韧咽着涩水,心里倒是比什么时候都明白。他想:天底下哪个人该死?只不过,有的人命薄,经不起福泽。譬如自己,千算万算机关算尽,却经不起老天爷一记“暗算”。

他挣扎成跪姿,用头磕碰地面,双唇颤抖,却难以成句。

随着雨丝淅沥,喧哗逐渐隐去,亭中好像又只剩下苏韧和皇帝。

苏韧不顾痛楚,使劲磕头,直到皇帝轻声说:“罢了吧!”

苏韧匍匐着,觉着有温热液体流到眉间,额角痛如惊蛰。

皇帝仿佛笑了一声:“你,就是苏韧?”

“正是微臣。臣不慎玷污龙袍,恳请万岁降罪。”此刻他胃疼已减了大半。

皇帝又笑道:“既然你已说‘不慎’,朕该如何降罪才好?”

苏韧壮胆仰视,皇帝目光平和。他已褪去脏了的道袍,看上去长衫如雪,襟怀春月。

苏韧浑身冰凉,口吃道:“臣……臣……臣……”

皇帝怡然笑说:“书到用时方恨少,话到御前总嫌多。苏韧,你不用怕,且听朕问话。”

苏韧隐隐感到:皇帝从外表到言语,无不清明。坦荡如浩浩平原,连个鬼都躲藏不住。事已至此,他该放大胆子,尽量应付。

皇帝先问,他如何到了这里?苏韧跳过柳夏一节,其余都如实说了。

皇帝又问,他为何腹痛狼狈?苏韧一五一十答,连饭里的河鲜名头都报给他听……

皇帝捻着黑须,几乎和老郎中一样苦口婆心,道:“春季易感邪气,你又饥饱失时,本已胃气虚弱。吃了腐变河鲜,再添上淋雨受寒,才会突然作痛。吐后,胃气便平复了,没大碍。年轻人应多加保养,不可拼搏过分。纵前程似锦,但你身体坏了,终究没了奔头,岂不可惜?”

苏韧听皇帝语气平易,稍稍安心。

他没料到皇帝是这般人物,想不出最好的应对之策,只好五体投地,唯唯诺诺。

皇帝上下打量他,忽而一哂:“宫中传说新来的监工喜吃素,朕还想是何缘故……现在看来传闻到底信不得。其实,吃素也有吃素的好处……”

苏韧慌神,忙回禀:“万岁,臣真喜素食。荤菜乃是家人偷放。要知道是鳝鱼这种放不起的东西,臣早抽空吃了它。臣偏爱吃素,是有原委。”

“嗯?”

苏韧掏出手绢擦擦嘴,长跪好,才说:“只因臣出身贫寒,自幼吃惯清淡蔬菜,肠胃实在耐不得荤腥油腻……”

皇帝面色和煦:“贫寒……你是什么出身?”

苏韧握拳,定了神道:“臣父是村塾先生。”

“嗯,原来你爹是一介布衣,自然家境清苦。”

苏韧环顾四周,横下心坦白:“是。然臣还有隐衷,多年郁积在心,对他人皆不足道,却万不敢欺瞒君上。臣的父亲实乃养父。臣儿时与父母离散,流落浙江为奴,后又为人养婿,辗转到六合县,才遇到养父……”

苏韧说这些话的时候,暗暗佩服自己胆量。不知为何,他脑海中飞过宝翔一句话。

宝翔曾说:“老虎不在时,去它虎穴里弄几只虎仔,还算不得胆大。对着老虎血盆大口,告诉它你爹是个剥虎皮的好手,那才叫胆大。”

皇帝目光掠过苏韧眉宇,那眼神透彻骨髓。

他道:“喔,还有这么一回事?你身世凄凉,的确不便启齿啊。一日为父,终身为父,你要记得养父恩情,终身保有他姓氏。苏韧,苏韧,好名字,连朕都欣赏起你这姓名。”

苏韧忙答应:“臣谨遵圣旨。”

皇帝徐徐移身,过了苏韧,走出亭子。

苏韧尚未回神,四五个宦官冲了进来,他们捧起道袍,在亭中通风,清扫,熏香。随后,俩名宦官左右挟持苏韧,剥下官服,替他洗脸,逼他漱口。还有宦官拿来琉璃瓶儿,对他喷了点水。登时清芬四溢,腌臜之气全消。

苏韧浑身无力,傀儡似任他们摆布。他反思与皇帝对话之疏密,重新惴惴,不禁向亭外眺望。

雨水洗涤着亭北初绽牡丹。娇红婀娜如仙,姚黄林下风致。两带竹栏相对,引向一道苇帘。皇帝坐在帘后,正对着名花。他复披上了道袍,拿着拂尘,气韵飘然云外,宛若紫府真人。

苏韧被宦官推到帘前。他跪下,背上阵阵发凉,居然错觉一株株牡丹是一把把弩机,随时致命发射。一位老宦官卑躬屈膝,从帘内出来。他腰围金带,白发苍苍,与苏韧对视一眼。

苏韧猜:他便是邻居范忠。可君主在场,大家都是奴,无法攀交情。

皇帝静赏了一会儿花,才出言道:“你可识得牡丹之种?”

苏韧瞥了眼范忠,范忠努嘴。他马上回答:“回万岁,臣鄙陋,只会护花,不懂赏花。”

皇帝缓和道:“能有惜香连玉的心,比光懂得观赏美质要强。这亭北牡丹,在宫中独占风光,在都中也首屈一指,多是朕当年手植。范忠,你捡几个种类,告诉他听……”

苏韧不敢背对皇帝,强扭脖子,眼珠子跟着范忠转。

范忠教了他十几个牡丹名,苏韧只入耳“傻白”,“墨洒金”,“凝香英”这三种。不过,等范忠再询问,他一个不漏复述全了。范忠低声夸道:“苏中书好记性。”苏韧勉强一笑。

皇帝弹指,说:“范忠,苏韧媳妇——是曾陪着宝宝进宫的那位谭香吧?”

范忠躬身:“万岁圣明。他娘子正是谭氏。”

皇帝“唔”声拉得老长,余音袅袅。范忠延颈,苏韧垂颈,等了半天,才等到下一句。

“谭氏陪伴皇子读书,甚有苦劳。既然苏韧能撞倒这里来,可见他与牡丹有缘。范忠,替朕选三四种牡丹,赐给谭香苏韧。尔等在家中培植此花,切记住,牡丹宜凉忌热,喜燥恶湿。”

苏韧即刻叩头,连连谢恩。他暗想皇帝对他们没有恶感,不然也不会以花下赐。

范忠堆笑:“万岁天恩浩荡,他小夫妻何德何能?若传扬出去,真要引起满城红眼。”

皇帝冷冷一笑,柔声道:“那你们就不要传扬出去吧。”

范忠变了脸,仆倒在地:“是,奴才遵旨。”

苏韧再抬头,帘后已空了。范忠颠着碎步,撵着圣驾去了,苏韧擦了满头冷汗。

没有旨意,他并不能起身。他寻思:皇帝是原谅自己了么?今天的邂逅,是福还是祸?

阿香……似乎很让皇帝注意。但,这会是好兆头吗?皇帝的话,可有弦外之音吗?

雨停,天色已黑。宦官们抱着牡丹盆花,与范忠同来。

范忠扫了精疲力尽的苏韧几眼,宣道:“皇上口谕:内阁中书苏韧,御前失仪。念其初犯,从轻发落。罚俸三月,廷杖二十。工程紧迫,可缓刑至宫殿落成之日。苏韧,谢恩吧!”

苏韧听了发落,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廷杖二十,反正打不死打不残……况且缓刑,还有余地……

他山呼万岁,深感侥幸,好比逃出生天。

皇家赐花,专人护送。苏韧抱着半干官服,先赶着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