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人没味,所以要吃,当然,我也要吃……”宝翔美滋滋吃了两颗,在苏韧的身上抹几把,擦干了手上汁。他嗅了嗅说:“嗯,好,你现在味道重多啦!”

苏韧道:“正好,跟你一对黑白无常,给人家报丧去。”

宝翔想笑,但想到了牛大娘是个老女人了,又笑不出来。

老女人的男人死了,说得文雅点,就是“头白鸳鸯失伴飞”,活脱脱一出悲剧。

山中的雾气,被京城的墙挡住。鸳鸯胡同二更天,良辰美景菊花瘦。两个夜行人,穿行街巷。

苏韧的旧居布满了灰尘,正待装修,尚无人入住。更夫身手不凡,背着乞丐过墙。

不久,牛大兴里屋起了一声女人惊呼。灯亮起来,有几人低语,突然,老太干嚎一声:“老头子……”

宝翔瞅瞅苏韧,苏韧柔声劝慰牛大娘,说以后一定替她找出凶手,伸冤报仇。

牛大娘手绢捂嘴,神智清楚,等住了哭,才道:“他上山,是有人约他去的。他先瞒着老身,后来才说,中秋节不能在家了,是个数一数二的富豪叫他去配长生不老膏,说明要在清静之地,更不许带家眷。老身就奇怪,好日子里叫人孤孤单单,那富豪是个不曾双宿双飞过的主儿么?只是他许给老头子的数目很大,为了钱,老身再不痛快也忍了。却没想到他被人害死……那富豪……老头子没说清楚他姓名,但他近日来往的几家,老身也算得出来……有城南王大户家……官园英国公家……还有沈状元家……”

苏韧听得仔细,待牛大娘说完,他才问:“牛老去了沈家几次?”

“就一两次,回家后夸他家太阔,还说……对了,他说,觉得沈老爷面相挺怪的,但也说不出怪在哪里……不过沈老爷对他很好,第一次见面就赏了二十两。老头子还打算套住这阔佬,慢慢叫他再吐些钱来……谁知道……他那么不明不白死了,我这把年纪了……唉呦老天爷,你对我不公啊……”牛大娘在炕上打滚。宝翔虽知这女人缺德事干了不少,看了还是心堵。

苏韧眼皮也不眨,琢磨着心事,等牛大娘哭得累了,他才送上碗水,说:“大娘,人死不能复生。那人既然害死了牛老,你也危险。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你先去避几天。这位爷自然会给你养老送终,且保护你周全……”他指指宝翔,继续问:“牛大兴真的没什么死敌?他早年真不认识沈老爷么?你看,这颗果是牛老临终死死抓手心的,你看出什么意思来?”

牛大娘眼泪滴在果子上,揉着头发:“没有。我夫妻就那点勾当,如今已金盆洗手了。他去人家里传道,卖点药方养生菜,只是为了几个钱,又不会吃死人。这果子,是枫果吧?以前我们在山上庙里住,我见多了。嗯……那沈老爷,他从前怎可能和我们认识?不过,咱们见的人太多,我都记不住几个。沈老爷什么模样,你可晓得?”

苏韧细细描述了一番。宝翔虽没怎么明白,但他也知道苏韧疑心沈明有干系。

牛大娘边听边摇头,只问:“他到底多高?脸盘多大?他看人眼睛亮么?”

苏韧拿宝翔比划身高,又在宝翔脸上画了一圈,说:“他眼睛亮得很。”

牛大娘掐指头:“像那小子。……我明儿非要去看沈明一眼,才肯离开京城……”

正在此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节奏慢,一声连一声。

宝翔与苏韧面面相觑,牛大娘战战兢兢说:“谁啊?先是你们来了,又来了人……”

苏韧吹灭灯,宝翔压低声:“别怕,我们在这里,你只管去开门。有不对劲,你便叫起来,我即刻救你。”牛大娘点头,披了衣服慢吞吞出去。

宝翔和苏韧躲在门背后。宝翔拉苏韧的袖子:“你知道什么?统统告诉我吧。”

苏韧不理睬。宝翔对他耳朵说:“你全告诉我,我告诉你一个惊天秘密,也是有关沈家。”

苏韧不作声。他在听牛大娘的动静。

突然,牛大娘尖叫一声,似恐怖至极。

宝翔箭步出屋,却见牛大娘浑身成了一个燃烧着的火球。

宝翔要捉她,却捉不住,宝翔对苏韧大喊:“提水来!”

他随手抓住一条被子,狠命朝牛大娘身上拍去。

苏韧慌张找到水桶,一瘸一拐到院子里。他听到牛大娘惨叫声里,有人竟在钉大门。

他顾不得水桶,对宝翔道:“不好!”

话音刚落,一支支燃烧的火把,从墙外丢了进来,火苗四起,熊熊灼人。

宝翔将牛大娘推向苏韧,跃上房顶,黑夜中只见快马飞奔而去。

宝翔要追,听到苏韧咳嗽,只好重回火场。

牛大娘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嘴里只说两个字:“秋实……秋实……”

宝翔咳嗽蹲身:“谁是秋实?”

苏韧满面困惑,他摇摇牛大娘,牛大娘好像噎住,颤抖一阵,不再动弹。

宝翔伸指试探,明白她不幸绝气,步她老头子后尘去了。

火势蔓延太快,由不得拖拉。宝翔背着苏韧,逃出了鸳鸯胡同。

远处街坊们喊着救火,苏韧一阵眩晕。他觉得这夜晚是场噩梦,周而复始。

隐蔽在附近胡同里的小飞,赶着车来:“老大?”

二人狼狈上车,宝翔喝道:“回去!”小飞快马加鞭,赶回香山。

苏韧咳嗽不止,宝翔揉着烟熏的眼,泪都出来了。他们不约而同看对方,心有余悸。

“姥姥的,怕人追查,连老太婆都未放过!那么大的火,我要是没点武艺,你我都得烧死!哈哈,我要是找出凶手,饶不了他!”宝翔说。

苏韧念念有词,宝翔不知他说什么,更不懂得他心中加剧的疑惑,隐匿的痛楚。

宝翔绞尽脑汁,才说:“石头,你不要一个人想。我到底是你结拜兄弟,我愿意帮你。你找过蔡述,见过清流,拜过东厂。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有用处?你告诉我你知道的,我就告诉你我知道的。”

苏韧闷声不响,忽转过面孔:“我知道的只是碎片,凑不成一个故事。你知道的是什么?若和我一样是不成形的线索,或者纯粹想和我交换条件,那我不会愿意听。”

宝翔捶胸脯:“我说我说。苏嘉墨,你听着……这料下得猛了。等等,咱们喝点酒……”

他在车厢里找酒瓶,自己喝了几口,递给苏韧。他算下定了决心。

苏韧还没喝,宝翔舌头和加了弹簧一般,说出了那句压箱底的话。

“我觉得沈凝的亲爹是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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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韧一闻此言,陡然变脸。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把住酒瓶,好不容易灌下几口,唇间反更不见血色了。

他几番思索,忽挂上抹冷笑,道:“大白,你有几个脑袋,竟说这等诳语?”

宝翔明白自己这次火药下得猛过头。如果苏韧还是从容如常——那他就不是人!

宝翔肃然说:“正因为是这等话,再糊涂的人也断不能说来玩儿。我可以拿我死去的娘老子发誓:我确实是这么认为的。且到此刻为止,我只对你一个人讲过。若走漏风声,你我都没活头。哈哈,你想,在六合沈凝是如何离奇出狱的?当时是东厂直接插手,蔡述都不敢轻举妄动。沈老爷打点了包括我在内的各大权贵,只不理蔡述之。他一个市侩之徒,何来这等硬气?除非是有更大的靠山。范忠?老太监不过是万岁的一条狗。当年万岁杀东厂老首领,让十多岁的我重建锦衣卫,为的就是彼此制衡,谁都占不了上风。我知道,沈凝住在西山寺庙读书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东厂秘密护卫。我还知道,万岁十多年不管科举了,今年偏钦点考官,而且点的那么均衡漂亮,俨然名榜一届,让谁都无闲话可说。考场内秘密,我没法全然知悉,因为我担任主考,锦衣卫被取消了守卫考场资格,换了太监来管。至于沈凝所受的恩宠,你与他接近,要比我更清楚……。沈家的宅第与紫禁城之近,惹人眼红。我告诉你,沈明到京后,万岁迫不及待微服私访他家。我更亲眼窥见万岁接见沈状元。所谓旁观者清,沈凝自然懵懂不知,但万岁之情溢于言表。假如有个男人杀兄弟,弃妾室,对年幼亲儿子都不大关心,那他是会用错心思的人么?”

苏韧每听一句,就点点头,等宝翔说完,他击掌数次,仿佛为一唱而三叹。

他想到和沈凝交往的点点滴滴,那些被他错过,但此时逐渐清晰浮现的画面。沈明与皇帝熟悉,是他前几天就已知道的。沈凝若是皇帝的儿子,怎么可能流落民间,为沈明所养呢?难道他的母亲是皇帝不能公开的情人?皇帝二十多岁即登基,有什么女人是他无法承认的呢?沈凝是婴儿的时候,只要把他带进宫来,让亲信嫔妃代养,岂不省心多了?

也许是沈明带着孩子离开了京城,漂泊南洋,与内地音讯隔绝?

然而,皇帝现在凭什么相信沈凝是自己的儿子呢?

宝翔观察着苏韧眼睛里飘忽的光彩,想他即便有些信息,也一定卖关子不肯说。

未料苏韧开口道:“皇帝多出个大儿子,此事虽然说来蹊跷,但蛛丝马迹,确实可疑。牛大兴曾对我说过一件往事,里面有个私吞财物,携带婴儿的少年奴仆,名叫秋实。我不知道沈明和秋实是否有关,但牛大兴夫妇的枉死,与秋实,沈明,似乎都有联系。如果我们能揭破这层迷雾,沈凝的身世,恐怕能知道得更详实。大白,你说对么?”

宝翔记起了冯伦所说大荷小荷的故事,他说:“算算沈凝的年纪,应该是废帝时代出生的。当时万岁被囚禁折磨,九死一生,肯定顾不得女人孩子。他府里的旧人,如今剩下不多了,我设法去探听探听……”

苏韧想了一想,道:“你不用出面问,免得打草惊蛇。我教你一个法子,一定能试探出沈明心里有没有鬼……”

宝翔听完,哈哈干笑:“你当工头搭积木真可惜了,你该给我这个龙王当狗头军师。你个馊主意,还不是让我亲自出马?那不是打草惊蛇,是摸老虎屁股!其实,撇开做兄弟冠冕堂皇的话不提,你我如果联手起来,兴许能互通有无,各取所需,闯出片新天地呢?”

苏韧笑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先莫奢谈什么联手,看你我头一回配合怎么样吧。”

宝翔讪笑。他明白苏韧选择他搭档,是因为他没有别的人选,足可称“无奈之举”。

回到香山的时候,雾气依然浓稠。宝翔背着苏韧来到他夫妻借宿的禅房外,正要敲门。

苏韧抓住他手腕,低声说:“阿香跟孩子恐怕睡熟了。要不,我跟你到哪里再去躲上半宿?”

宝翔望着他道:“你真是个好丈夫。”

苏韧吐气:“男人不可兼得美满。我当了好丈夫,就当不了好兄弟。你跟我,正好反一反。”

宝翔无可辩驳。他寻思半天,居然想不起自己认识过一个既是忠贞不二好丈夫,又是忠肝义胆好兄弟的男人。

门开了道缝,谭香睡眼朦胧道:“阿墨,你回来了?”

苏韧回头,宝翔已不见了。他想解释,但谭香似没什么兴致。她只抱怨了几句宝翔中秋节不让人消停,赶着丈夫休息。她困的要命,并头睡下时打了串呵欠。苏韧思绪万千,原本当自己要失眠的。但听着谭香呼噜,他好像把噩梦折叠了起来,重新躺回到童年梦境里的烟水之乡。

碧云寺内,宝翔翻来覆去,折腾到四更才睡着。他醒来,已经是次日黄昏了。

有人从悬崖失足跌死的消息,已传到碧云寺。活人念声死者可怜,依然消闲渡节,祈祷福分。

宝翔刚梳洗完毕,小飞闪了进来。

“老大,昨晚去鸳鸯胡同的几个骑马蒙面人,我们已查出来了。他们应该都是富商沈明的门客。转了好几大圈,正午时分进了城外沈家农庄,再没出来。当时你和苏大哥光顾逃命,我光顾着马车,情急之下,我吩咐了两个正好在胡同附近的北海帮兄弟跟上那几匹马……有了准消息,我马上来告诉你了。”

宝翔嘴巴一歪,拍了拍小飞肩膀:“你还有这等细心,哈哈,很好!不过,当时我不是逃命。我只是要救人。嗯,沈明……老东西……”

他想到苏韧的计划,不禁跃跃欲试。

三天后,月黑风高,北海龙王重现江湖。这回,宝翔跳进了沈明的家。

正如约定的,苏韧也会到沈家来。不过他走的是正门,而不是飞檐走壁。

怪事家家有,沈家特别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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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节完毕。下章节过两三天继续。

☆、金屋藏蛟

宝翔是第一次到沈府,可他对这片宅第并不陌生。前些年,这里荒草丛生,传说常有狐狸精怪出没。宝翔少年心性,专挑黑夜来此地玩耍。当时既没抓到半只鬼,又没邂逅个把狐狸,让他颇为悻悻。功夫不负有心人。没想到今日他再来探路时,顺脚到不行,走进走出像熟亲戚一般。

苏韧告诉宝翔:沈凝在闲谈中曾说,他爹爹虽处繁华之中,却清心寡欲。若无意外,每晚会客之后,必然准时就寝。那沈明好风水,讲究节气,因此园中设有多处卧房,任他轮换。

心里有了这底,宝翔也不乱转悠。他爬上了假山顶的亭子,居高临下,一边吃着顺手牵来的新出炉南瓜饼,一边眼观六路,等待苏韧给他留好约定暗号。坐不多久,他果然发现花园西侧有间大屋子的廊下,忽挂出个绿油油的六角灯笼。帝京城内凡有身份的客人夜访,总要带上自家特制的灯笼,与主人进屋叙谈之前,可随手挂于廊下。苏韧正是借此风俗,给宝翔指出沈明所在。宝翔用舌头舔去黏牙的糯米,弓腰朝那间大屋溜去。

屋门口由家丁守候,宝翔只能绕到屋后。他本来已隐约听到苏韧的谈笑声,但到了屋后,却全然听不见了。宝翔算了算,这大屋之纵深,应该是寻常屋子的三四倍。按理说,木屋纸窗,屋子越空旷,人的声音则越大。然而这件大屋……莫非是隔着铜墙铁壁?宝翔决定先进去瞅瞅。

后屋只有扇小门,从内反锁了。然遇到了宝翔,它就是阎王爷的生死匣都关不住。宝翔进去之后,还没忘帮着重新反锁上。屋子里漆黑一片,宝翔只听唧唧吱吱的怪声。橄榄油的香味扑鼻而来,令他好奇不已。他肯定四周无人,才点亮了火折子。火光一起,屋里金碧辉煌,四周闪晶晶闹得宝翔睁不开眼。那是什么?难道是撞进了沈老爷的小金库?

宝翔咧嘴一笑,把火折子朝地上照。过了瞬间,他忽跳脚,毛骨悚然。

他的周围有八口巨大的瓷缸,每一口缸的旁边还摆放着钓鱼竿和竹篓,瓷缸上面压着水晶的缸盖。缸里盛满了青绿色的油,更离奇的是——油里蠕动挣扎的是一只只老鼠。老鼠们肚子灌满橄榄油,却无法逃出瓷缸。因为火光,它们出于求生本能,争先恐后用脑袋顶着缸盖。可惜太油腻会打滑,水晶缸盖虽微微震动,却撼动不了。宝翔有点反胃,一口吹熄了火折。

他心道:沈明在前厅笑迎宾朋,却在后屋如此“豢养宠物”……真是穷有穷忙活,富有富折腾!

他连开几道锁,来到了一间富丽堂皇的卧室。卧室也许是处于大屋的中段,床上方正是仿古的流云纹大凿井。床头不用灯烛,只有两株人高的红珊瑚树。那张床以黄铜铸成,形状古怪,好像是一枚刨开的佛手瓜。宝翔思忖:人都知道紫禁城是皇宫,但万岁的炕也就那样,比起沈财主倒寒酸了。

一个正常人为啥要睡这样子的床?他转身,碰到了个梳妆台,碧玉里嵌着圆镜,桌面摆着漆花妆奁,倒像是女人家的用具……可能是沈凝不为人知的小妾所居?

宝翔百思不得其解,只有盯紧沈明动静,看他到底歇在何处。

在这里,外间交谈声倒是清晰。沈明声哑,衬出苏韧声亮。宝翔从没有这样好好听过苏韧说话。他好像正和沈明商量要借沈家储存的木料,但是又不局限于此目的,什么都能和沈明聊得起来。

宝翔想:如果自己还是老唐王身边那个不解世事的小孩子,一定会喜欢听苏嘉墨说话。那个人每个字都不过火,总是进退自如。

这时候,他听苏韧说:“多谢老伯慷慨仗义,不觉已打扰多时,晚辈不得不告退了……”

他松了口气,想苏韧总算唠叨完了。他屏息,听到交错的脚步声。

过了一会儿,有人走了回来。脚步声重,不像是苏韧。

那人打个呵欠。宝翔忙不迭跃上了房梁。

墙面上的画屏风里穿进来一个人。他身材胖大,面色紫红,正是沈明。

沈明冷笑,自言自语道:“哼,会说话能买乖么?不能。木料……给你一半不错了。四处水灾,正好抬高市价……皇帝能出给我几个钱?不过是给个面子罢了。”

他说完,坐在梳妆台前,样子轻巧熟练,好像是常化妆的半老徐娘。

宝翔睁圆了眼睛,巴不得看更仔细。

沈明对镜翻弄,竟然把自己下巴上的胡须一缕缕揪了下来。揪完了,他满意一笑,蘸水擦脸。镜子里,出现了另一张脸,比起沈明,那张脸蛋要光些,皮肤要白些,瞬间年轻了十岁。

换了旁人,不一定能看出沈明是哪种人。

可宝翔乃金枝玉叶,打小和这类人打交道的,怎么看不出来?

宝翔骇然,心中哈哈而笑。苏韧给自己安排的节目,真太精彩了。

他恨不得大叫:姥姥的,这沈明就是个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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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翔将心比心想:如果自己是个太监,每日要乔装打扮,身兼天下第一富商和皇子假爹爹的两大身份,一定会累死累活等着短寿。沈明之精神,哪能说唯利是图,分明是皇家“孺子牛”!

果然,沈明连打着呵欠调移香炉,又拉两块黑绒盖住珊瑚树,他挪上铜床,不久即鼻息沉重。

宝翔悬在梁上俯视个胖太监睡觉,有什么趣味?但他忠于人事,非要配合苏韧试探一回不可。他闭目养神,本想等待沈明睡熟。然而渐渐的,他身骨舒坦如卧莲台,耳边竟仙乐飘飘。宝翔诧异,莫非是神游天外?他张开眼,面前却是酒池肉林,妖女肉袒……宝翔疑惑之间深吸口气,更觉魔香浓郁,如坠罂粟花海。他急忙调息稳住,默念北海帮帮规,再以血气猛冲头顶百会穴,方才从迷梦里惊醒。他心呼好险,屋内依然是静夜无邪,唯香雾缭绕。

宝翔一嗅,顿时明白。想必这沈明常失眠,所以睡前在炉内添加了南洋提炼安眠香料。主人惯用倒无妨,可宝翔这种不速之客,一时差点被牵入歧途。

宝翔再不敢大意,微微动弹绷直的大腿。他全神贯注,分辨着沈明的鼻息,冷不防脚踝上被什么凉冰冰的东西扫过。宝翔惊觉,佝起身,警惕注视脚跟,凿井上只有藤花浮雕而已。宝翔纳闷,但自己横在梁上,也不便于一查究竟。

为了安全,他耐着性子,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屋里除了沈明酣睡之声,再无其它声响。

宝翔咧嘴,无声哈哈,心说时辰差不多了。

他飞快怀里掏出一丹丸,以拇指大力碾得粉碎,洒了下去。方士们骗钱的玩艺儿实在不错,屋里顿时笼罩薄薄烟雾,凭宝翔的功力,也只能隐约看到铜床。

苏韧曾说:无论多么凶恶狡诈之人,在真正熟睡之际 ,都是不曾设防的。哪怕是曹操,在梦里也不可能杀人,除非他只是装睡。

宝翔拿捏嗓子,轻声而从容地呼唤道:“秋实?秋实?”

沈明先是不应,似翻了个身,宝翔再唤,沈明的鼻息却忽急促起来。

他嗯唔两声,痛苦之至,似无法从自己营造的甜梦里醒来。

宝翔模仿着童年时所听到贵人最闲适的呼唤,再次喊:“秋实?秋实?”

沈明嘴里咕哝,猛然坐起,大声应道:“……啊,奴才在,奴才来了!”

真的是他!宝翔冷笑噤声。

薄雾散尽,沈明披头散发,失魂落魄坐在床沿之上。

宝翔想:既然都认了皇帝这个旧主人,为何怕成这样?肯定是还做了不少瞒天过海亏心事吧。

他贴在梁上一动不动,自信即便是武林高手,亦不会察觉。

沈明会当是恶梦一场,难道不是么?

沈明缓缓起身,倒杯茶水,喝了几口,居然笑起来。

他问:“谁在屋里?”

宝翔心惊,死活不会应。

沈明环顾四周,破锣嗓子自顾自笑语:“老夫离京多年,辗转南洋,不惜熏哑喉咙,改变形容,没想到还会有人记得当年那小小的秋实?”他语调一变:“如今,我的钱多得我自己都厌。屋里的仁兄,你何妨现身?与其谈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你我还不如谈谈如何消磨黄金,养老惜福。”

宝翔暗道:信你才见鬼呢。钱多谁会厌?哪怕给自己给菩萨多烧点纸也好啊。这间屋大得很,真要躲猫猫,本王还玩不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