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香伏地,大声道:“民妇无礼,请万岁治罪!只是妾一人做事一人当,与丈夫孩子没关系。妾对万岁,是死也不会讲假话的!”

她这个“死”字一出,范忠都没辙了,眼巴巴看着皇帝。

谭香汗流浃背,闭着眼睛,头粘地砖,只听自己气喘。

皇帝一言不发,转动手中拂尘许久,才笑道:“谭香,你太实了!朕登基二十余年,头一回见识天底下能有你这么个人。哼,还是女人!朕可以宽容你的无礼,也可体谅你的直白。但朕是皇帝,君无戏言。圣旨已颁,绝无收回道理!你的丈夫,并不是时时刻刻要守着你的。他在外面当差,你便去东宫管事。他回家了,你也可回家,不必留在宫中过夜。你的儿子本是宝宝伴读吧你进宫时尽管带上他,让他继续陪太子读书就是了。”

谭香怔了,还要说话。

皇帝掷地有声道:“住口!可知天下人里,朕给足你面子。你再进一步,朕都不知如何守了。”

谭香恍然大悟。她惊惶之后,复生感激,以至于汗泪并流,不知所以。

皇帝不管她,对范忠道:“三国志记太祖云:人各有志(1)。曹孟德雅量,非后世诬言可抹杀。旁人以当太子保姆为喜悦荣耀,谭香不然,她以为丈夫孩子比天大,平生志愿小家主妇足矣。若不是蔡述力荐,朕何以选她去东宫又如何见今日之怪人怪事”

范忠下阶与谭香同跪道:“万岁明睿仁慈。曹孟德虽有雄才,但偏安一隅,怎与吾皇比拟?”

皇帝一扫拂尘,起身笑道:“ 你的话太好听,她的话太难听。朕乃世外之人,不听也罢。跪安吧。”

谭香喉咙里口气,到这时刚缓过来。她回味之前,颇觉惊险,更觉鼓舞。

她佩服皇帝真是皇帝,谈笑间杀伐决断。对她这么个人,他也能恩威并施,加以收服。

谭香入殿时,本是人人雀跃,等她出殿时,人人如避瘟神。

只有柳夏和范忠,一如既往。范忠脸色平静,命柳夏带谭香去东宫拜见太子。

谭香红着脸,对他说:“范爷爷,我差点连累你。”

范忠点头道:“你有你道理。只是你说多了,易出差错。你入东宫,骑虎难下。多长心眼,少说话。”

谭香下拜,谨记在心。她同柳夏一同上船,转去太子处。

柳夏已知了大概,到了宫巷间,偷偷告诉谭香:“范公公是向着你的。等你去了东宫,我也会想法设法接应你。”

谭香疲累至极,对他笑了一笑说:“柳兄弟,我相公没有白交你这么个朋友。”

柳夏将谭香送到春和宫,便守在宫门口不挪位了。

东宫内风闻太子保姆要来,皆穿戴整齐,涌在宫门。广寒殿上事件,他们无缘知晓。因此谭香一到,宦官宫女们一大群都围着问候。谭香应接不暇,又不会辞令,脸红得能滴出血来。

她问了一句:“太子殿下呢?”

众人的声音压过她的声音,无人回答她。

谭香用手背搓了搓脸,清了嗓子问:“太子在哪里?”

众人七嘴八舌,争相回答。谭香耳边喧哗,恨不能逃个清净。

她想:既然来了,怕要长呆。连一句基本的话她都问不好,还不如回去,求皇帝砍了。

她情急之下,抓住鎏金的铺首(3),狠狠砸了一下大门,再问:“宝宝皇太子呢?”

众人顿时静了。谭香面对一个小宫女,那小宫女立刻说:“殿下下了学,正在后殿歇息。半个时辰前,蔡阁老奉旨探望他,也正在后殿,监护太子吃点心。”

谭香打个寒战。蔡述也在?他推荐自己这么个粗人,去照顾宝宝,安得是好心嘛?

若是苏韧在,她非要与相公好好合计一番。但今天仓猝到底,只能靠自己了。

她咬了咬唇,对那宫女说:“请妹妹你带我去。别惊扰了殿下。”

小宫女答应,谭香便被引到后殿。东宫少有花木,房子老旧,屋檐殿角,能找到蛛网。

谭香心想:没娘的孩子就是可怜!宝宝贵为太子,无人操心,也比不上苏密幸福。

她移步窗下,只听宝宝快活的笑声,还有个清朗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正是蔡述。

宝宝撒娇说:“太好笑了,再讲一个给我听嘛。”

“你吃完了好好的禁脔,你这样嫌弃快吃!”蔡述虽是责备,却语气委婉,听来异常悦耳。

宝宝嘻嘻笑道:“我不爱吃猪肉。”

蔡述奇道:“人人爱吃,独你不爱吃好,我再来讲个故事。唐末有个王族后裔,叫李载仁的,因为战乱,他流落到了江南。既然流落了,总要找份事儿做。他就找了一份,不管是什么,混口饭吃。他平生最不爱吃猪肉。有天,他手下有俩人吵得不可开交。他十分生气,叫人拿来猪肉和饼子,罚那两个部下对坐着吃。他监视着他们吃,还恐吓他们说:不许再闹事了,你们下回若是再犯,我一定要在这猪肉和饼子里面加上油,罚你们吃个够!”

他学人迂腐,惟妙惟肖,口气诙谐,仿佛故事中的肉饼正悬于空中,与听者同乐。

宝宝哈哈拍手。

小宫女扑哧一笑。谭香今天笑不出来,只想: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古代还有这种人啊?

她再一深念:皇帝说“人各有志”,似是赞赏。可在蔡述嘴里,成了“罚人吃肉”……

她想着心事,宝宝已流星般跑了出来,钻到她怀里,喊道:“香妈,你可来了!”

谭香抱着孩子,宝宝的脸颊贴着她脸。

她知道骑虎难下,可心中感动,还是轻轻对宝宝说:“我来了。我一辈子,都要护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军事和地理,不是本文重点。

本文也是架空的。(虽然在各方面尽量靠近明朝。)

但想了想,关于上一章节,我还是补注较好。

后文连载,也会有些“可能不必要”的注解贴上来。

本章节的注解,在线“++++”下面。

前一章补注

1,应天府:其实是明朝的陪都(在朱棣篡位后)。下面管辖八个县。

(上元,江宁,句容,溧阳,江浦,六合,高淳,溧水。主要就是今天南京市附近。)

2,中军都督府:明朝设立新的军事管理机构与行政单位,全国分为五军都督府。中,左,右,前,后共五军。长官设左右都督,一品都督同知,二品都督佥事。五军都督府的长官(通常是勋贵出身)平时只能负责军事训练,战争时期的军事和调动全部由皇帝通过兵部直接指挥。这样,都督府有统兵权,没有调兵权。兵部有调兵权,没有统兵权。二者制衡,皇帝则高度中央集权。中军都督府的军队,除了小部分在京宿卫,还负责驻扎在南直隶省(相当于现在上海,江苏,安徽三地,包括应天府),中都(也就是朱元璋的老家凤阳附近),河南。应该说是五军中比较重要的一支。

3,皇帝信宝:明朝的玉玺很多。皇帝信宝,由青玉制成。专用于征召亲王大臣及调兵征伐。皇帝日常用的玉玺,一般是“皇帝之宝”。明初,还刻了一枚小玉玺,即著名的“奉天执中”。

4,巧言令色:来源于《论语》。孔子说:“巧言令色,鲜矣仁。”意思是言语动听,面目伪善讨人喜欢的家伙,一般都不仁爱。现代有歌词说“温柔未必体贴”,也差不多这意思。

5,掷钱:明朝百姓流行的一种简单的赌博游戏。取材简单,三五个钱,或者成六成八都可以玩。有字的“字”面,反面则称为“背”面。掷成一色难度较大,称为“浑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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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注解

1,人各有志: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志向,不可勉强。这个成语,源自《三国志管宁传》。□□曰:“人各有志,出处异趣,勉卒雅尚,义不相屈。”□□,就是曹操。

2,铺首:古代指代门环。

3,这个“罚吃猪肉”故事,来源于北宋司马光编撰的《寓林折枝》。明代冯梦龙《古今谭概》也有收入。

☆、外援

谭香说完,犹自感动。宝宝咧开嘴,露出稀疏下牙说:“香妈,我是皇太子啊,以后我自会护着你!”

谭香听了,笑说:“你光护着我没用,我还有一家子人呢。”

宝宝叉了腰,笑嘻嘻说:“那我全给护着。香妈,你家香爸我见过。他给过我一个大梨子!”

“梨子……你还记得?他不叫香爸,我那口子叫苏韧。”

宝宝仰头得意道:“我记性好着呢,那梨子分外的香!我是皇太子,我叫你香妈,他们就得随着你,叫香爸香弟香妹妹。”

谭香看他憨态可掬,恨不得捏捏他丰润的脸颊。可想起“皇太子”那道神光,她不敢下手。

她用衣襟搓搓双手,正色说:“宝宝,我也不知该如何看顾好你。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宝宝点头,目光掠过谭香,欢声道:“舅舅!”

谭香这才想起,此地有个蔡述。她虽喜宝宝,但蔡述推她走到这个地步,她心里疙瘩一时解不开来。她蹙眉,望着蔡述绯衣上的仙鹤补子。她发觉他那只鹤太过工巧,绣得精致入微,虽处富贵祥云之中,怎么看都有阴鸷(zhi)之气。

蔡述面露讥诮,对宝宝道:“我正说吃肉,不爱吃肉的便来了。”

宝宝问:“谁?香妈啊?”

谭香咬了下唇说:“我并不是吃素的。”

蔡述端详她,讽道:“吃甚么是你爱好。你既成了太子保姆,便该树个样子。哪怕你心里再没谱,也别把力气全使在牙关里。唇破出血,足见心虚。”

谭香忙松开牙关说:“我没心虚。”

“那么是气虚。夫人,该进补人参。”

谭香辩道:“我既不心虚,也不气虚。我咬唇,是因为东宫非同小可,我又没做过。”

蔡述携手宝宝,低笑道:“说来说去,原是胆怯。其实你大可不必。你相公为人理事,颇有手段,人人称能。他与你同林为鸟,怎能不为你分忧解难我倒想看‘夫妻合力,其力断金。’”

谭香心中哼道:用你来说?我夫妻自然是风雨同舟。我呵护着太子,他自会衷心向着东宫。

手段手段,说得如同偷鸡摸狗一般。难道你蔡述当上了阁老,就不曾用手段?

蔡述自然听不见,只替宝宝理好腰间宝穗说:“我得回内阁了。如今朝廷大忙,有了谭香来,我会少来。”

宝宝握紧拳头,捏着蔡述佩玉:“舅舅,为何她来了,你就少来啊?”

蔡述想了想:“不合时宜吧。”

谭香和宝宝都没听明白,蔡述便信步出宫去了。

谭香拉着宝宝的手闲逛,宝宝告诉她说:“香妈,这地方比家里冷,晚上常有怪声音。我想回去跟舅舅住。可是他不答应。这里的男男女女都坏!当着舅舅,他们争着对我好。舅舅不在,他们一个也找不到。只有葛大娘听我的话。”

“葛大娘?”

“嗯,家里来的。”

谭香知道,忙让宝宝带着她去找葛氏。

二女互相拜了,葛氏便哄宝宝去玩选仙图。谭香坐下,听葛氏叹了一番苦经。

原来,蔡家送宝宝入宫时,皇帝只令亲随一人。宝宝乳母早死,他又爱挑剔下人,所以留用的旧人只剩下养娘葛氏。葛氏是个寡妇,伺候宝宝百依百顺。可她年近半百,精力不济。在人生地不熟的紫禁城里,她领个小孩子,面对一群人精似的宫女太监。那群人躲懒的躲懒,窥伺的窥伺,揩油的揩油,她实在是叫不应,颇感孤立无援。

她叹了半天,对谭香说:“蔡府里井井有条,一呼百应。可东宫里乌烟瘴气,不堪入目。太监宫女常结对食,私开赌局。我从蔡府里带来成套金器,一季里竟少了两件。我听阁老的话,只不声张。我是水土不服,娘子是年轻力壮。你乃万岁钦点,阁老寄予厚望的。外来和尚好念经,何况你有万岁撑腰?你只要放出手段,定能降服了这些人。从此后,咱们的太子殿下过得舒服,你也定能鸡犬升天。”

谭香拍案义愤道:“他们怎如此装样呢?不过是欺负姐姐老实,宝宝年幼说不来话罢了。就不怕万岁怪罪下来?”

葛氏压低声道:“万岁修道。咱们这鸡零狗碎,哪能上达天听?都说万岁和太子乃二龙,本不便相见。太子进东宫,只遥遥面圣一回。上个月,太子好歹有个机会去西内,孩子嚷嚷着要过河见爹爹,背首新学的诗给他听,可万岁跟前的太监连条船都不肯拨。”

谭香黯然神伤道:“蔡贵妃抛下骨肉,不知多么难舍。宝宝和万岁父子隔绝,太让人难受了。都说皇宫富贵,可要到了没有天伦之乐的地步,想穿了,能有什么意思?”

葛氏念了声额弥陀拂:“这世人真想穿了,红粉骷髅,白骨皮肉,富贵名利,南柯一梦,凡事都没了个意思。咱们做一世人,还是想不穿好。”

谭香一想,释然笑道:“嗯,我这辈子还是想不穿好。”

她聊到黄昏,才出春宫。外头那一大群人送她,她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憋了半天,说了句:“你们等着我!”

众人揣摩不透谭香的路数,在外间已议了她半日。听了这句,只得纷纷应声。

柳夏倚靠宫墙,喘息未定,见了谭香,自解道:“天真快热了!”

谭香再三谢他,柳夏禁不住道:“嫂子,外头人都说你凶得像老虎,苏大哥却温文守礼。可谁知你比苏大哥还要客气来?”

谭香乐道:“他是不得已,在外面做事,总要应付场面。我是真心谢人,总觉得不够。”

柳夏领着她出了午门,晚霞满天,却不见来时小轿。

谭香踌躇间,只听人急切唤她:“阿香?”

她应声望去,苏韧正立不远处。他褪下了官服,一身皂染直裰,面映红霞,两眼盼盼。

那一瞬,谭香又想:若有阿墨为伴,永生永世,何须要想穿?

她忍不住跑向苏韧,苏韧向她伸手道:“阿香,别摔着!”

谭香不管,一气跑到丈夫对面。苏韧虽不至当众拥抱她,却落落大方拉紧她双手,再不松开。

他望着她,关切说:“阿香,我全知道了。别慌,你有我呢。”

谭香一双杏眼睁圆了:“是……柳夏告诉你的”

苏韧微笑道:“不是他是谁?这孩子有心也有胆识。我素日里待他不同,他自能回报我。”

谭香安心,错觉人世间再复杂之事,只要他与她同在,也有可能简单应对。

她依然由苏韧攥着她手,问:“你今儿不坐马车?”

苏韧道:“不坐啦!咱俩好久没一起逛逛了。你想去哪里啊?”

谭香寻思说:“不是你常夸禁城附近有对川人夫妻自酿的酒不错嘛?咱们去那摊子饮几杯吧。”

苏韧马上应了。他牵着她手,直往前走,把紫禁城抛在脑后。

他们走过琥珀般夕照,踏进霜花般月色。帝京嚣嚣,道路喧哗,变得美如画卷,无穷无尽。

到了酒摊子,掌柜夫妻都认得苏韧,却头回见他娘子,神色间掩不住好奇。

谭香圆脸挂笑,眼神毫不躲闪。苏韧叫了一壶酒,点了荷叶馒头,再让掌柜切了半只烧鹅。

他们夫妻俩并肩坐在掌柜夫妻设于灶后的小桌上,乐得无人打扰。

谭香喝了口酒,吸着烟火气,直赞酒香,再向苏韧倾诉东宫之事

凉棚底下,她影子胖些,苏韧的影子瘦些,酒香越来越浓,俩影渐渐交叠。

苏韧本不善饮,今日他思虑过多,更不胜酒力,连耳垂都红透了。他耸肩笑道:“你有万岁尚方宝剑,制服那帮人有何为难?宫内每年杖毙了上百太监宫女。若挑出一对刺儿头来,借着圣意当众打死,从此后谁还敢对你们不敬?”

谭香推开他的酒杯道:“瞧你,喝不了几口便说醉话!头上三尺有神明,草菅人命遭雷劈。他们小偷小摸,好吃懒做,虽然柿子爱捡软的捏,或者去结个菜户(1),实在罪不至死吧。”

苏韧笑而不语,从袖里掏出本锦面册子。那册子巴掌大小,角上穿孔,挂了指头长短的毛笔。

“这玩意可喜,送小孩子的?”

苏韧挾块不肥不腻的鹅肉给谭香,道:“我日常每带着它们。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东宫和我工地上一样,人多事杂。有什么,你哪怕画个符号,随身记下来,便是个好开头。”

谭香点头,想苏韧真是天性仔细。她说:“阿墨,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进了东宫,是要多下功夫。”

苏韧慢慢说:“阿香,明早你先去拜见范老太太,求她一定由你伺候上东宫去一遭。”

谭香眨眼:“她老大年纪,腿脚不灵便,早不管宫里事了。我哪好意思求她出马?”

苏韧把她杯中酒匀给自己一半,笑道:“世人若要面子,便输了里子。她衷心耿耿为皇帝,你为了皇子求她,有何没面子你初来乍到,先该树威,她便是你搬出来尊大菩萨。她光跟你走一遭,你便已沾上几分万岁乳母的权威(2)了。”

谭香将信将疑:“有那么灵验?”

“灵不灵的,娘子试一试便知。”

谭香心想:难道这就是手段?别人说:阿墨有手段。他果然是有手段。

她鬓发靠着苏韧肩膀,问:“那你还有什么好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