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靠着冰块凝结的墙,刺骨的寒凉。

但背心却渗出冷汗。

滴汗成冰。

这时,外面人声渐近,似乎即刻就要破门而入。端木弘毅的用力更狠了,耕烟开始剧烈的咳嗽,呼吸尤为困难,她的两只手疯狂的挥舞着,长长的指甲从端木弘毅的脸上划过,划破了,端木弘毅丝毫不理会。

突然,一道人影闪过。

耕烟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个邪恶的冗长的梦,梦醒时头痛欲裂。清冽的山涧自崖上落下,是一条温和的碧玉般的瀑布。

蝉噪林深。曲径通幽。

耕烟抚着脖子,蹒跚的站起来。站定了,赫然看见两三尺以外的另一处地方,仰面躺着一个人。

端木,景灏。

强烈的恐惧再次袭来。降龙城。太子府。玉影轩。端木弘毅。莫非统统不是梦?耕烟试探着走近,唤了两声,端木景灏呼吸均匀,仿佛是坠入了梦乡。耕烟又蹲下身,使劲推了推,他方才咿咿哦哦的,醒了。

这里是大唐。天复年间。

邠州。

当耕烟打听到这些,欢喜得拉着端木景灏又唱又跳。唱红了少年的脸。端木景灏却愕然不已:“这么说,我是离开降龙城了?我怎么会突然离开的呢?”

他这样一说,耕烟也纳闷起来。记得当时,端木弘毅正掐着她的脖子,她看背后一道人影闪过,正是这憨憨傻傻的端木景灏,她还没有弄清楚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又为何出手救她,便有一阵奇寒入骨的风,似龙卷,撼动整个冰窖。

尔后,不省人事。

待回忆完毕,耕烟问端木景灏:“你为什么救我呢?他是你亲哥哥呢。”

端木景灏挠了挠头皮:“哦,对了,我是看见二皇兄带了很多人,悄悄的埋伏在太子府,心中纳闷,想一探究竟的,怎知我看到大皇兄也在,还和你一起入了冰窖。我便偷偷的跟着进去,看你们争执。可我想你是无辜的,大皇兄暴躁,二皇兄残忍,不管你落入谁的手里,其下场都凄劣无比。所以我出手救你了。至于大皇兄,人犯了错自然是要接受惩罚的,我既不能救他,也不伤害他便是了。”

端木景灏说得头头是道,诚恳认真的表情,像一个学生在向老师阐述自己的解题思路。耕烟忽然觉得,他合该就是住在降龙城里与世隔绝的小皇子,来了这飘摇繁琐的江湖,他必定是弱者当中的弱者。于是她说:“你赶紧回去吧。”

端木景灏瞬间沮丧:“我从来没有离开过降龙城,不知道如何才能回去。”

“那怎么办?”

端木景灏扁着嘴,一脸的委屈:“只好等着父皇派人来接我了。”

邠州城里的人说,玉积山在北门外。耕烟如今的心情,连迫不及待也不足以形容。一路上她除了不停的催促赶车的马夫,其余的话,什么也没说。

可是,到了那里,才知道,那里虽然有过牛家村,但在两年前,一场瘟疫,全村的人都死光了。

牛家村不在了。

“那么,可有什么李家村王家村的?”耕烟逢人便问,心想一定是自己着急,听错了话。一名老农告诉她:“玉积山的南面有一个赵家村,玉积山的北面有一个阎家村和一个胡家村,而东面是荒山,渺无人烟,西面则是江湖某大门大派的所属地,山脚下还有一个孤寡的小镇。”

耕烟于是照着老农的指示,和端木景灏一起,自西向东,围着玉积山走了一个圈。可是人们都说,没有她描述的那样的外来的少年。

耕烟的勇气一泻千里。

她仿佛觉得她失去茗骏了。也许她会在某一个清晨醒来发现茗骏就在她的面前,又或许,她将一辈子留在这里,听人们传颂所谓的江湖,所谓的朝廷,面临一场祸乱,然后等待一场安宁。生老病死,她的人生不外如是了。

抬头的时候发觉天空很蓝,辽阔高远,一点不似在现代,有废气和光的污染。耕烟想起自己以前其实是很爱仰面看天的,她就是在某个雨后有彩虹的天空下,仰面看到了站在天台上朝她微笑的茗骏,然后爱上他。虽然他有那么多的不好,可她偏偏觉得吸引。感情这回事,分明就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哪有什么前因后果。

但如今,这一切仿佛都成了空谈。

醒着睡去,睡着醒来,耕烟目之所及,怎么也找不到茗骏了。

最后,他们停靠在老农描述的,山脚的那个孤寡小镇上。气薄。风凉。行人稀少。满目疮痍。

只是,身边的端木景灏,心情偏是越发的雀跃。他看什么都是新鲜。因为降龙城没有胭脂铺,降龙城没有面人摊,降龙城的酒,没有女儿红,降龙城连馒头包子都和小镇截然不同。起初还忧心忡忡的,不知道何时才可以回家,但这一路,耕烟的欢喜一落千丈,他的愁苦却是一扫而空。

在小酒馆坐下,未及黄昏,老板却苦着脸来招呼:“两位客官,小店要打烊了。”

“打烊?”耕烟诧异:“现在还不到五点吧?”

老板也诧异:“五点?什么是五点?”

耕烟吐了吐舌头:“我的意思是,还有好一阵子才天黑呢。”

老板叹了一口气:“唉,看样子二位是外地人吧。二位不知,这镇上出了喝人血的妖怪,大家都怕呢。天没黑,就早早的躲起来了。我劝姑娘还是跟你家相公赶紧找一家客栈,夜里把门窗都锁好了,千万别被妖怪给抓了去。”

端木景灏看了看酒馆的老板,又看了看耕烟,问:“什么是你家相公?”

耕烟一把掐住他,回头对老板笑道:“既然这样,我们也不给老板添麻烦,这就走了。”出了门,甩开端木景灏的手,凶巴巴说道:“别趁机占我便宜,你还一古代人儿呢,什么是相公你会不知道?”

端木景灏想了想,挠头说道:“对呀,老板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呢。他肯定是胡乱讲的。我叫端木景灏,不叫你家相公。”

耕烟哭笑不得。咬着嘴唇,摆手道:“算了,跟你这傻瓜蛋说不清楚。不过,这世上真的有妖怪么?”

“妖,乃以精魄修炼之灵物,常化人形,潜于市井。其命脉靠元神与真身以维持,或百年,或千年,道行不一,其术不平。而妖亦有正邪善恶之分…”

端木景灏竟然负手站在原地,喃喃的,像背书似的念叨起来。耕烟不耐烦的打断他:“你走不走?”

“走。”

端木景灏揉了揉鼻子,又笑了。

是夜。

一方简陋的寡小客栈。

风凉。月光凄寒。自窗口看去,果真像酒馆老板所说,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烟雾缭缭的街道,连更夫也不见踪影。

像极了阴森森的黄泉道。

耕烟脊柱生凉,索性也闭了窗,合衣钻进被窝里去。

才一会儿,隔壁的房间轰的传来一阵巨响,似有什么东西砸在楼板上。耕烟心道不好,莫非真有妖怪把那傻小子抓了去?赶忙蹑手蹑脚的推开门,探出半张脸。走廊上,除了端木景灏房间里透出的一丝光亮,就只剩渺弱的月光了。

耕烟的胆子这才放大了些,走到端木景灏的房门口,从虚掩的门缝里,赫然看见一个粗衣麻布的男子横躺在地板上。

“你干嘛把他打晕了?”

端木景灏一脸的无辜,解释道:“他从窗户外面爬进来,看到我就扑过来,想咬我似的,我一拳过去,他就晕了。”

耕烟歪着头去看昏迷的男子,从他微微张开的嘴巴里,看到两颗尤为白皙和尖利的牙齿。耕烟惊叫一声,跳起来,退到端木景灏背后:

“僵——僵尸——”

端木景灏不明所以,问:“什么叫僵尸?”

耕烟都快哭了,跺着脚:“快,快把他弄走!”

“哦。”端木景灏正要俯身去抬那男子,窗外面,飘来一道黑影,迅如闪电,轻如鬼魅。端木景灏不由分说的追了出去,耕烟想阻止,已经来不及。她只好跌跌撞撞的奔回自己的房间,抵着门,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这时,客栈的走廊上,由远及近的,传出一阵幽幽的脚步声。

到了耕烟的房门口,戛然而止。

耕烟屏住呼吸,一张脸吓得惨白。只听咚咚咚,有节奏的敲门声音响起,一声一声,把耕烟的胆都要震碎了。

咚咚咚。

又三声。

耕烟的两只手狠狠捂着自己的嘴巴,眼睛已经开始流泪。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脚步声远了。耕烟瘫软的跌坐在地上。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可是端木景灏还没有回来。原本昏倒在他的房间地板上的人,亦不知所踪。

第五章 散失

尸体。鲜血。颅骨似的蔷薇花。洁白的细长的牙。

端木景灏在微笑。

从齿缝到唇角,沾满了红色的液体。

耕烟好不容易在小树林里找到他,谁想看到的竟然是这样的场景,哇的一下,几乎连胆汁都吐了出来。端木景灏问:“耕烟你怎么了?”

耕烟挡出一只手:“你别过来。你,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我——”端木景灏摊开手,掌心和十指冰凉,染着浓腥的血,他退后两步:“我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方才,我觉得难受,一心想着喝人血…”

耕烟带哭腔的问:“昨天晚上,你追出客栈以后,发生了什么?”

“我没有看清楚黑影的模样,反倒被他在脖子上咬了一口,又疼又痒,现在还难受呢。”端木景灏说得委屈,耕烟却听得心惊,倘若她曾经听过的关于僵尸的传说是真的,那么,端木景灏如今已染上僵尸毒,只怕日渐要成为吸食人血的怪物了。她望着他,左眼流出泪水。

端木景灏浑然不知,见耕烟哭,赶忙走过来,牵起衣袖为她拭泪。面容诚恳,动作轻柔。他问:“你怎么哭了?是不是生病了啊?”

耕烟摇头。不语。

端木景灏道:“你是想你的那位朋友了吧。那我们赶紧去找他吧。”

“不。”耕烟哽咽着:“我们现在还不能离开这里。”

“为什么?”

“你要救你自己。”

“救我自己?”

“对。杀了那个咬过你的人,你才能不再吸食人血。”

端木景灏似懂非懂,点点头,正要开口,林中蓦地的惊起一群飞鸟。风声呜呜,树叶从枝头掉落,深深浅浅的绿,漫天漫地。

一道剑光直逼端木景灏。

倘若没有耕烟,端木景灏避之则矣。但有了耕烟,端木景灏赤拳迎上。论武功,端木景灏占下风,他惟有以内力相搏。

顿时,银蛇一般的剑停于鼻尖一寸远的地方,像被一张无形的网拖着,寸步难前。

两个人都站定了,耕烟方才看清楚,大喊道:“都是自己人,别打了!”

剑的主人循声望过来,四目相接。

哪里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次遇到白矜云。他是为镇上的居民调查吸血怪物的小英雄,而端木景灏成了他的目标。他说,原来我一直追查的凶手是和你在一起。这个你,指耕烟。可耕烟强调,僵尸比我们早来了这个镇上。不是他,不是端木景灏。他也是受害者。

白矜云问:“僵尸?”

耕烟也问:“你知道僵尸么?”

白矜云凝重说道:“大约只是传说吧,和神仙鬼怪一样,怎能尽信。”

总之就是,不管耕烟怎么说,白矜云都存了一半的怀疑。端木景灏像孩子似的蜷着睡着了,白矜云看了他很久,在边上坐下来,竖着剑,撑着地面。耕烟皱着眉,站了好一会儿,累极了,找了一棵离端木景灏最近的树,靠着树干,尽量让自己睡得浅。

天色亮时,各自都安然。

只不见了白矜云。

耕烟闷闷不乐。端木景灏哄她,讲笑话,做鬼脸,她都是笑过之后眉头又皱了。她第一次厌倦了端木景灏这样傻呆呆的性格,她问他,你究竟知道不知道你大祸临头了。端木景灏果然说,不知道。那个时候,他肚子里的馋虫开始作祟,他说,我又想喝人血了。

耕烟用绳子和布条把端木景灏来了个五花大绑,关在客栈的小房间里。她说在我没有回来之前,你千万不能自己挣开绳索,不能离开客栈,不能杀人,不能喝人血。端木景灏一脸的委屈,问她,去哪里。她说,去找白矜云。

找到的时候,已近黄昏了。

街巷空空的。

白矜云在房顶上坐着,大声喊:“你应该看好你的朋友。”

耕烟抬头:“我就是来找你的。”

白矜云像一只鹤,轻矫的掠下来,问:“找我做什么?”

“他救过我。他是因为我才来到这鬼地方。所以,间接的,还是因为我,他才被僵尸咬了。”耕烟很认真的仰面看着白矜云:“我必须救他。”

“你也相信僵尸的传说?”

“其实你也怀疑的吧?不然,你这么一板一眼的人,早杀了端木景灏为民除害了。”

白矜云忍俊不禁,摸摸鼻梁,道:“你很聪明。但你说话的方式,与我们总是有些不同。”

耕烟跺脚:“我说话的方式不在你研究的范畴。”然后他们核对自己所知的关于僵尸的传说。都大同小异。

而解救的方法是,杀掉咬过端木景灏的那只僵尸。体内的僵尸毒失去效力,他便可不药而愈。

天完全黑了。白矜云说,我先送你回客栈。耕烟连一个好字都没有来得及说出。突然刮起了大风。沙尘和杂草扑打着墙壁,还有小贩留下的竹篓、扁担,就像是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扯着,朝屋檐上砸去。长街尽头微弱的光亮处,炽烈的雾气喷薄而出,枯枝残叶飞舞着,像晒干的人的骨头。耕烟吓得直往白矜云的背后躲,白矜云很自然的出手护着她,以身体为她挡住阴森森的飓风,还有无巨细的灰尘和杂物。他说,别怕。

别怕。

耕烟恍惚觉得是在哪里听到过这样有担当,又这样温暖人心的话,她抓紧了白矜云的手,贴得很近,颤抖也渐渐止住。

光影里出现一个低矮的轮廓,像一个人佝偻着背,披了一件褴褛的斗篷,嘴巴里还发出兹兹的声音,像烧干了的水壶继续在火里加热。

白矜云挡着耕烟,慢慢的退,退到一个席子巷的岔口,低声道:“躲进去,千万别让他发现你。”

“你要小心。”

“一定要小心。”

重复的叮嘱了两次,耕烟才松开白矜云。眉头狠狠的拧着,心也狠狠的拧着。那就是他们商量着要对付的僵尸么?那么措手不及。白矜云有把握打赢他么?白矜云会不会也跟端木景灏一样变成吸血的怪物?一时间,耕烟的脑子里闪过无数假设性的念头。当那猫一样的身体朝着白矜云扑过来,耕烟发现,白矜云的剑和剑招都显得逊色了。对方根本就是胡乱的伸展着四肢,但那身手之敏捷,动作之狠辣,真真触目惊心。

这时,又一道人影闪过。

落在耕烟面前。

是端木景灏。

那些绳子和布条显然对他不起作用。他在客栈久候耕烟不至,于是出来找她。他想喝人血,很想,但耕烟不许他喝,他觉得自己起码要找到了她,取得她的同意以后,再喝。所以他看到耕烟的时候心里还蛮高兴的,问:“耕烟,你在这里看人家打架做什么?”

耕烟都要哭了,一把抓着他:“快去帮忙,打那怪物。”

“哦。”端木景灏看耕烟那么着急,不由分说的,朝着两个急速晃动的影子冲去了。耕烟的拳头捏得死死的,又开始全身发颤。

场面更加混乱了。

就在端木景灏出手的时候,空旷的天际,降下一群身着黑色紧身衣的神秘人,大约七八个,没有任何的武器,亦并非有什么绝顶的武功。但耕烟看出来,那些人和端木景灏是一样的,有着奇怪的内力,能从手指间发射出七彩的光束。

只是,他们的目标似乎是端木景灏。

场面更加混乱了。

风越发急。烟雾凝重。带着血腥和煞气。一番激烈的打斗。屋顶碎了许多瓦。木门都裂了。连路面的石板都被掀起。但僵尸仍然逃了。

白矜云负伤。

而端木景灏,则被那群神秘的人带走,瞬即无踪影。

接下来的几日,小镇是平静的。没有吸血僵尸的消息传出,亦没有端木景灏,耕烟一边照顾着受伤的白矜云,一边四处打听,却毫无所获。

“不用担心。”白矜云道:“那些人看来并非是要他的命。”

“端木景灏?”

“嗯。”

“你怎么知道?”

“若是要杀他,当场即可以动手了,何需多费周章。”

耕烟抿着嘴,想着白矜云虽然是要宽慰她,但说的话亦不无道理。白矜云却见她缄默,以为她仍是忧心得很,便接着说道:“待伤势好转,我便和你一起去找他。”

耕烟愣了:“你怎么突然变得热心起来?”

白矜云顿时尴尬。这样叫热心吗?他想。他其实都没有想过究竟应该怎样看待耕烟和她的朋友。他只是在那个时候,突然觉得他或许应该那么做。就好像饿了要吃饭一样自然。他想。他这是怎么了?被耕烟质疑的眼神逼着,他竟然低下头去回避。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