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渭想问她你们在宫中都聊些什么,贵太妃可关心前朝之事?又一想方若兰虽和他有个契约,答应与他联手,却也只是放任他借方太师的东风,她不屑阴谋诡计,只想让他与荣恪做君子之争,可是荣恪早已在朝堂扎根,他的势力太大,自己明着跟他争是争不过的,也只能做些小人之举。

“那就给我来些姜汤吧,多谢若兰。”秦渭拢一下暖袖,冲她笑了笑。

若兰点点头,笑着走了。

秦渭出了书房门,唤一声秦憨。

秦憨答应着,从门房里跑了出来。

“做什么呢?”秦渭问他。

“冷啊,门房里烤火呢。”秦憨拢着袖子跺着脚,“公子有何差遣?”

“你和琴书相熟吗?”秦渭看着他。

“还行,有时候闲了,大家凑在一处掷骰子或者说些闲话,刚刚她还在门房吃烤红薯呢。”秦憨笑道,“公子怎么想起问她来了?”

“附耳过来。”秦渭冲他招招手。

秦憨打小跟在他身边,十分机灵,短短几句话,秦憨点头:“小的明白了,公子放心吧。”

过几日,若兰又进宫去了。

琴书每次都跟着进宫,早已熟门熟路,若兰在书房教丽贵太妃认字,她和鸳鸯在屋外廊下晒着太阳说些闲话,鸳鸯笑问道:“最近可有新鲜的?”

“有啊。”琴书压低了声音,“知道镇国公吗?”

“知道啊。”鸳鸯笑道,“他怎么了?要成亲了吗?”

琴书摇头:“多少勋贵千金惦记着呢,可就是不成亲,丹凤郡主又闹出家又闹上吊,镇国公也不理她。我也琢磨呢,这镇国公能看上怎样的女子?前几日我们在府中闲话,听到一个天大的秘密,说镇国公惦记上太后了,为了得到太后,正在密谋造反,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养了几十万大军,百草巷小朝廷那儿的幕僚,有大儒有风水先生有星相大师有相国之才,听着都可怕,我没敢对任何人说,只悄悄告诉你,你可别告诉旁人啊。”

“你放心,我烂在肚子里。”鸳鸯拍着胸脯保证,递给她几个剥好的栗子,回头唤一声彩莲。

一位小宫女疾步走了过来,脚步快而稳,脸色粉白细嫩,长眉大眼圆脸,一双大眼睛蕴了秋波一般,含着笑脆生生说道:“鸳鸯姐姐有何吩咐?”

鸳鸯朝书房努努嘴巴,笑说道:“进屋瞧瞧茶水凉了没有,凉了就换上,果子点心另换几盘,再问问贵太妃可有吩咐。”

彩莲说一声好嘞,脚步轻盈走了进去。

“这小丫头可真标致。”琴书瞧着彩莲背影,腰身细瘦骨肉均匀,不由赞叹道。

鸳鸯也扭头瞧着:“不只标致,还机灵,是个难得的通透人儿。就连皇上也……”

鸳鸯紧抿了唇,瞧着琴书笑。

琴书也笑,压低声音道:“呀,那可不敢得罪,将来可是要为妃为嫔的。”

“我也只是那么揣度,别看皇上人小,心思可不轻易外露,谁也说不准。”鸳鸯说着话,就听门外一声喊:“皇上驾到。”

唬得打一下嘴,忙忙站起身迎了出去,心里想,说曹操曹操到,这会儿该在书房读书才对,怎么过来了?

皇帝大步走进,鸳鸯忙行礼下去,皇帝说一声免,脚下未停,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道:“贵太妃在忙什么?”

“秦夫人进宫来了,贵太妃正在写字。”鸳鸯小跑步跟在身后,连忙回道。

皇上嗯了一声:“我有话跟贵太妃说,让秦夫人先回去,改日再来,我进东间等着。”

鸳鸯应一声是,忙忙进了书房,对彩莲说一声去东间招呼皇上,然后细声细气对贵太妃道:“皇上来了。说是有话要说,让秦夫人改日再来。”

贵太妃愣了愣:“这时候怎么来了?”

说着话站起身,若兰忙行礼告退,出来带了琴书,由两位中官延引,离了寿康宫。

贵太妃回寝殿换了件衣裳来到东间,一眼瞧见皇帝紧绷的脸,忙问道:“出了什么事?”

皇帝扭头看一眼小心侍奉在侧的彩莲,彩莲忙行个礼退了出去,从外面将门关上,守在门口,鸳鸯过来冲她摆了摆手,压低声音道:“行了,我来守着。”

“出了什么事?”丽贵太妃坐下,凝神看着皇帝。

“丽娘娘,我心里有些话,憋了好些日子了,没处说去。”皇帝闷声说道。

“皇上说说,我听一听,可好?”丽贵太妃站起身,过去一手搭上他肩头,慈爱说道。

小皇帝低低说起庄亲王如何弹劾镇国公,他如何与秦少师交谈,然后撞见镇国公满脸含笑从东暖阁出来,他起了疑心,忍几日终是忍不住,委婉问起太后,小皇帝声音里带了些哭腔:

“我不该去问母后的,自从那日后,总觉得母后对我很冷淡,在生我的气,我都不敢正眼看母后,也无心读书。丽娘娘,母后怎样才能原谅我?”

丽贵太妃压下心中震惊,微笑说道:“我觉得,你母后没有生气,是你自己心虚罢了。你想想啊,此事若有,那是你母后不对,若无,她又何需生气?”

“此事有还是无,我一个做儿子的,都不该那样去问。”皇帝声音平静了些。

“你是不该问,不过你是你母后的儿子,做娘的怎么会跟儿子计较?皇上放心,回头我与太后说上一说,必让你们母子和好如初。”丽贵太妃娓娓说道。

皇帝期冀看着她:“我就知道该找丽娘娘。”

丽贵太妃笑着给他讲道理:“太后日理万机的,幸亏有镇国公一心辅佐,他们常在一处商讨国事,难免会被别有用心的人捏造流言,皇上要相信太后,相信镇国公,皇上过了年就十三,眼看是大人了,说话做事要三思而后行。”

“我知道了。”皇帝重重点头。

“我让小厨房做些好吃的,皇上留下用膳吧?”丽贵太妃笑道。

“不了。”皇帝站起身,“这些日子拉下许多功课,我还是读书去。”

丽贵太妃笑着送出去,一回头,鸳鸯正看着她欲言又止。

第131章 手册

“可是有话要说?”丽贵太妃问道。

“刚刚奴婢跟琴书闲话, 她说最近有许多关于镇国公的流言,说他觊觎太后,又说他招兵买马准备谋反。”鸳鸯陪着丽贵太妃回了寝殿,压低声音说道。

“休要胡说。”丽贵太妃轻斥道。

鸳鸯忙道:“奴婢本准备烂在肚子里,可刚刚皇上的话,奴婢听到几句,奴婢觉着还是告诉贵太妃,贵太妃可相信吗?”

“我不信。”丽贵太妃笃定摇头,接着警告鸳鸯道, “你也别信,只管过自己的安稳日子,过两年出宫嫁人, 别招惹是非。”

鸳鸯忙说一声是。

丽贵太妃摆摆手:“我乏了,要靠一会儿。”

靠了迎枕歪在榻上, 想着皇帝的话,鸳鸯的话, 嘴上说不信,心里却翻滚奔腾。

后宫从来都是是非之地,即便是先帝的后宫,也是一样。

六局女官,大大小小的宫女, 中官黄门,流言蜚语从来不绝。

三月的时候,太后称病几日, 她想去探望,被柳真拦在宝慈宫外。

后来听说太后穿着内禁卫服饰,由翟统领陪伴连夜出宫去了,那几日根本不在宫中,又听说太后曾要看先帝的起居注,她猜测太后知道了什么。

曾经想过多次,太后若知道先帝好好的,却不肯碰她,太后会怎样做?

她会恨先帝吗?会放纵自己去找男人吗?会置先帝托付的江山天下于不顾吗?

她心里一直忐忑,可那次风波过后,太后秘密回宫,她依然勤政依然一心处理国事,内忧外患已平,前朝后宫稳如磐石,她决定相信太后,将流言蜚语抛诸脑后。

可相信太后是一回事,对镇国公,她却没有信心,她想去那次临水宴,镇国公大胆注视着太后,想起镇国公说过,他与一位寡妇两情相悦,如果这位寡妇是太后,镇国公绝对不会满足于一时苟且,他想娶到太后,唯一的出路就是造反。

她想着鸳鸯的话,这些流言蜚语,绝非空穴来风。

起身进了内室,推开枕头下的暗格,抽出一个锦盒,锦盒里装着一本薄薄的手册,轻轻翻开来,看着那端方隽永的字迹,眼泪滑落下来。

生怕泪水污了手册,忙拿帕子捂了脸,无声涕泣许久,泪水将手中帕子打得湿透,冷静下来拿着手册从内室走出,吩咐鸳鸯过来洗脸梳头,鸳鸯瞧见一双眼睛肿得桃儿一般,忙问道:“怎么又哭了?”

丽贵太妃叹一口气:“最后一次了,我要将这惹我伤心的东西送出去。”

洗脸梳头换了衣裳,坐到窗下埋头写字,上午写到中午,中午写到黄昏,不眠不休,将手册一页一页,一个字一个字誊写了下来。

眼看着天色已暗,唤一声来人,吩咐道:“太后回宫的时候,只要过了紫宸门,就来禀报我。”

白日里见到荣恪,抱怨每日里走暗道,跟地穴里的老鼠似的见不得天日,荣恪笑说:“延平如今有孕七月,太后也该到织金巷去瞧瞧。”

二人说好今夜里去公主府,看望过延平后,再一起去泡温泉解乏。

回到宝慈宫下了肩舆,鸳鸯正候在宫门外,瞧见太后身影,忙过来行礼说道:“禀报太后,丽贵太妃求见,正在里面候着。”

温雅嗯了一声,丽贵太妃甚少来她的宫中,从来都是打发鸳鸯传话,今日前来,不知是为了何事。

回寝殿换了衣裳来到客室,丽贵太妃正抱着一本书册发呆,竟没听到她进来。

笑唤一声贵太妃,她才抬起头茫然看了过来。

脸色青白两眼红肿,站起身竟忘了行礼,将手中书册递给她,两手颤颤得发抖。

温雅接过书册忙问道:“贵太妃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

“没有。”她将手缩回衣袖掩饰,倒退着跌坐回去,喉间吞咽两下方说道:“这手册是先帝的遗物。”

看温雅要打开翻看,忙出声阻止:“妾还有些话要说,说完就走,妾走后,太后再打开来看,算是妾恳求太后。”

她的眼泪滚滚而落,温雅忙道:“贵太妃有话尽管说,跟我用不着说求字。”

“这手册是先帝临终前交给妾的,先帝嘱咐妾,待他入殓的时候,贴身放在他怀中,他要带入地下,孤单寂寞的时候翻看着解闷。妾一时好奇,悄悄打开来看,大概认得一些,连蒙带猜,竟读懂了其中的相思。先帝这些文字虽不是为妾所写,可这样深情的先帝妾从未见过,一时不舍,便大着胆子违抗遗命留了下来。先帝驾崩已快五载,也该让太后知道先帝的深情。以前是妾贪心,还望太后恕罪。”

丽贵太妃站起身,坚持行了福礼,恭谨说道:“妾告退。”

温雅忙唤一声鸳鸯,鸳鸯进来扶住她,丽贵太妃走得很慢,整个身子都在抖颤。

温雅打开手册翻看着,眼泪潸然落下。

满纸都是相思,满纸都写着雅雅。

文德十四年二月

雅雅进宫已有半年,这半年在荣华殿读书,长进出乎朕的意料,朕对她愈加喜爱,昨夜里硬留下她秉烛夜谈,不舍得放她离去。

文德十四年三月

听雅雅说,荣华殿外的垂柳已经吐绿,朕来了兴致,特意过去瞧了瞧,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透过嫩绿的柳枝,可看到荣华殿的窗户,雅雅课间调皮,推开窗扇向外探头探脑,朕竟像做贼一样躲了起来,又忍不住探头去看她,看她春花般娇艳的面庞,她关上窗户的时候,朕怅然若失,朕突然明白,朕假意来看柳,其实是思人。

文德十四年五月

今日端午,后宫宴罢,朕追到景福宫,厚着脸皮跟雅雅讨要五色缕,雅雅扑闪着眼问为何,朕说五色缕又叫长命缕,雅雅一听,忙忙答应。等到夜里,她终于来了,红着脸摊开手,掌心里五色丝线扭曲着结在一起,她说跟着柳真学了一下午,这个是最好的。朕连忙夸赞说真漂亮,她竟然信了,她告退后,朕耐着性子一点点捋顺了,结一对小金玲,装在贴身的香囊袋中。

雅雅何时能给朕缝一只香囊?

文德十四年八月

中秋月圆,看着清辉中的雅雅,朕后悔了。

后悔为了爱护她不去碰她,后悔为了给她留有退路,跟她说朕心有余而力不足。

朕想要与雅雅有肉体上的契合,就若朕与雅雅精神上的默契。

那样,岂不是天底下最完美的夫妻吗?

文德十四年九月

对坐也相思,朕对雅雅,相思成狂。

她在的时候,朕假作一本正经,拒她于千里之外,她一走,朕就会想她。

今日批阅奏折竟然走神,回过神来,明白是因为她,朕老脸发烫,像是不经事的孩子。

文德十四年十月

朕三个月未进后宫,因为怕见到雅雅。

又盼着见到她,几乎每日都召见她,让她来福宁殿考核她的功课。

朕与她之间隔着一张书案,像是千山万水。

文德十五年春

朕喝了酒,将丽妃错当成了雅雅。

丽妃伤心哭泣,朕才想起已冷落她多日。

朕在早朝的时候走神,引得方太师不满,罗御史上表弹劾,朕是皇帝,不能随心所欲,朕将对雅雅的所有情绪埋藏心底,收敛克制。

朕又做回了皇帝该有的样子。

文德十五年夏

丽妃有孕又小产,朕自责心疼。

想到雅雅又觉庆幸,庆幸雅雅不知道,她若知道朕骗她,会讨厌朕。

朕喜欢她崇拜信赖的目光,生怕她厌恶疏远朕。

文德十五年秋

朕甚少召见雅雅,却几乎每日都要抽空去荣华殿,站在窗外看她。

看她读书写字,看她与方太师侃侃而谈,看她孩子一般与昕儿玩耍。

雅雅昨夜月下吹笛,可是想家了?朕命人送了江宁的土仪过去,雅雅甚是喜欢,朕也分外欢喜。

雅雅穿得有些单薄,朕送了紫绒鹤氅过去,那是朕年少时穿过的,她穿着正好。

文德十五年冬

朕已病入膏肓,朕的江山天下前朝后宫,朕的昕儿,朕的一双女儿,朕的皇妹,朕的妃子,每一位宗亲,朕俱已妥善安排。

可是雅雅,朕该为她做些什么?才能不辜负她?

文德十六年二月

雅雅走了,朕再也见不到她了。

朕拿出那串五色缕看了很久,朕一直当做那是雅雅送给朕的定情信物。

朕想要告诉她,朕心里一直当她是朕的妻子。

朕险些说出来,朕忍住了。

朕想要最后亲亲她,也忍住了。

朕已走到生命尽头,而雅雅还有大好的年华。

朕做的,没有错。

文德十六年二月二十八日

朕最后一次从昏睡中清醒过来。

朕又将手册看了一遍,深悔没有从初见那日,将与雅雅之间的一点一滴都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