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太忙了,朕又总是克制收敛,只有在相思难耐的时候才会寥寥写下几笔。

雅雅跪在榻旁端着参汤……

那不是她……

雅雅,是你吗?

一道歪歪扭扭的毛笔印长长划过,然后是一片空白,永远的空白……

第132章 靠山

看着那永远的空白, 温雅忍不住伏案嚎啕大哭。

她忘了与荣恪的约定,她拥着下雪时最爱穿的紫绒鹤氅,枯坐了一夜。

天光大亮时,她唤一声芳华:“你教我结五色缕吧,这次我一定用心学。结好后,再缝制一个香囊,黑色丝绒布上绣五爪金龙,”

今日该是早朝,皇帝与文武百官等了又等, 薛明气喘吁吁来了,进大殿说一声:“有懿旨。”

站定脚步深吸一口气,大声宣读:“朕因偶感风寒身子不适, 今日停朝,前朝诸事暂停。”

昨夜在公主府等她半宵, 没见人来,原来是病了, 怎么不打发人说一声?

荣恪皱着眉头摆一摆手,对诸位大臣说道:“都散了吧。”

大臣们陆续走出,荣恪追上薛明问道:“太后的病如何了?可请了太医?”

薛明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其实没病,就是心情不好, 昨夜里坐了一宵,早起跟芳华学着缝香囊呢,小的提醒说到了早朝时辰, 艾姑姑忙忙进去请示,太后就说传懿旨下去,今日停朝。”

荣恪眉头皱得更紧,雅雅可不是随性闹脾气的人,昨夜里先是失约,接着一夜未眠,早起还停朝绣上香囊了,她是怎么了?

思来想去不得要领,进内阁交待几句,坐下来处理政务,雅雅今日没来前朝,由我替她坐阵一日,夜里再瞧瞧她去。

温雅跟着芳华缝制香囊,又是乱七八糟的,一上午过去熬不住了,将手中一团狠狠抛开,咬牙说道:“比读书写字难多了。”

“这针线活好比读书写字,也得一点一点去学,慢慢来。”艾姑姑在旁说道,“太后过于心急,依奴婢看,不如从一针一线学起。”

“有道理。”温雅看着艾姑姑,“我五岁进书房,启蒙先生讲的道理和艾姑姑差不多。”

艾姑姑微笑着:“民间有句话,叫做一口气吃不成个胖子 ,太后歇息一会儿吃些东西再缝不迟。”

温雅细细算着日子,离他的祭日还有四月半,便问道:“艾姑姑,四个月可能学会?”

“能,太后冰雪聪明,不出三月,准能缝制成一个漂亮的香囊。”艾姑姑说道。

温雅仰倒在榻上,说声我要睡会儿,闭了眼眸摸到枕下的手册,抱在怀中睡了过去。

耳边传来鸟叫,空气中有鲜花的芬芳,她睁开眼,满眼绿树葱茏,这是哪儿呢?仿佛来过。

顺着林间小径向前,穿过树林,眼前出现一座木屋,屋门前站着一个人,温和笑看着她。

她喊一声扑了过去,紧紧抱住他靠在他怀中:“你为何不告诉我?为何不让我知道?你是皇上,我是你的女人,你又何必有那么多顾忌?”

他一动不动站着,也不说话。

温雅仰脸去够他的唇,却怎么也够不到,她跺脚嚷道:“你我做一天夫妻也好,一年也罢,我都愿意,你为何要躲着我?我们本来可以有三年的时光。”

“若朕贪图眼前,雅雅以后的一生,便要孤独终老。”皇上终于说话了。

她大声道:“我不明白,我不明白,皇上。”

“你心里有了朕,便无法再敞开心胸去爱另一个人,即便能拥有爱情,也不纯粹。”皇上抚着她的头发,“雅雅值得拥有纯粹的爱情,朕想让雅雅能有心满意足的一生。”

她哽咽起来:“可是,皇上一直那样孤单。”

“那是朕的命运。”皇上声音里都含着孤寂,“也是朕爱雅雅的方式。雅雅,退下吧。”

“我不。”她大着胆子反抗他,“我要陪着你。”

“荣恪呢?你不要他了?”一个声音问道,像是皇上,又不是皇上。

荣恪,她心头巨震,茫然看向皇上。

“朕隐忍收敛,雅雅方可毫无顾忌与荣恪相爱,雅雅与朕已经错过,不要再错过荣恪。”皇上轻轻将她从怀中推开,温和说道,“雅雅,退下吧。”

皇上的身影渐渐淡去直至消失,她喊了起来,兜兜转转四处寻找。

眼前渐渐没了树林没了木屋,更不见皇上,只有汤汤湖水浩如烟海,她脚下的陆地眼看就要被淹没,可她无路可去。

彷徨无计的时候,一叶轻舟划过湖面,飞速朝她驶来,船头站立的人衣袂飘飘,朝她伸出手笑道:“雅雅,跟我来。”

说着话伸手过来将她拦腰抱起,把她稳稳放在船上,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袖,靠进他怀中,他的怀抱干燥而温暖,她安心得闭了眼眸:“困死了,我要睡会儿。”

“睡吧。”他轻拍着她的后背,像是母亲拍哄小婴儿入睡。

一觉醒来已是黄昏,揉着眼睛趴在榻上,软软唤一声柳姑姑。

艾姑姑和芳华一前一后走了进来,芳华笑道:“可醒了,这一觉睡得沉,都有小呼噜声了。”

“饿了一日一夜,太后起来洗漱了用膳吧?”艾姑姑笑问。

温雅嗯一声,从榻上爬起来,手中依然握着那本手册。

人走到那儿,手册就带到那儿。

用膳的时候,腾出一只手翻看着,只看两行又是泪湿双眸。

收了泪眼唤一声艾姑姑,屏退左右看着她:“姑姑是镇国公的人吧?”

艾姑姑忙忙摇头:“镇国公于奴婢有恩,是奴婢的恩人,奴婢进宫前,镇国公就交待了,以后奴婢眼里只许有太后,惟太后之命是从。”

温雅点头:“你出宫一趟,跟镇国公传我的话,告诉他我心里烦乱,这几日暂时不相见了,让他夜里也别过来。”

艾姑姑忙说一声是。

温雅又道:“其他的,无需多说。”

艾姑姑答应着,领了腰牌带人出宫去了。

临睡前温雅又抱着手册看了几遍,一边看一边哭,哭着哭着,突然想起白日里的梦境,先帝问她:“荣恪呢?你不要他了?”

我不会不要他,他那个人爱吃醋,我这样的情绪难免被他看出端倪,他一定要追问,跟他说实话,他心里会不痛快,不跟他说实话,他心里会憋闷。就暂时不要见了,等我这难受劲儿过去,等我把手册引发的情绪埋藏在心底里,再与他相见。

白日里多亏梦见了他,梦见靠在他的怀中,他轻拍着自己后背,才能睡得那样香沉。

想到他有些想笑,吸着鼻子哭哭笑笑,自己跟自己闹了一会儿,躺下去拿过枕边的熏球抱在胸前,心情慢慢平静。

平静下来理智回转,想着丽贵太妃的话,她分明将这手册当做了先帝的遗物,又或者将手册中的人换成她自己,手册的边沿已经磨得起毛,可见她视若珍宝爱不释手,怎么突然给了我?她意欲何为?

难道她听说了什么?

先是庄亲王然后是皇帝,如今又有丽贵太妃,还有按兵不动的诸位朝臣,不停上密折的各位御史。

似乎每一个人都在向她与荣恪施压,每一个人都站在他们的对面。

温雅伸手摸一下枕下的手册,先帝愿意我有日后,先帝支持我们。有先帝做靠山,我与荣恪更不用怕你们。

一夜安稳。

早起时,众位女官围着服侍梳洗更衣,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眼皮还略微有些红肿,噘一下嘴春心想,不让你来,就真的不来吗?

一切妥当,出紫宸门往垂拱殿进东暖阁,先看昨日早朝的奏报,荣恪在旁边用纸片写了批注,她一一看过,不由抿了唇笑,做辅政大臣和相国委屈他了,以他的才能,该做皇帝才对。

看过奏报又批阅昨日积累下来的奏折,埋头忙碌半上午,翟冲在外通禀说:“秦少师来了。”

温雅看一眼漏刻,已经到了讲史的时辰。

秦渭进来先是关切问候:“昨日听说太后染了风寒,可还好吗?”

“早起鼻塞咽痛,歇息一日也就好了。”温雅笑道,“今日讲什么?”

“今日讲一讲秦岭吧。”秦渭回道。

“秦岭?”温雅愣了愣,“是地理?不是历史?”

“秦岭又是地理又是历史。”秦渭微笑着开始讲述 “秦岭乃是华夏大地的南北分界线,是一道重要的军事屏障,谁想争霸全国,必先夺下秦岭,控制北上或者南下的咽喉要冲,秦岭可以说是历史上战争故事最多的山脉。”

秦渭讲到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又讲到历朝历代发生与秦岭地区的著名战役,最后,秦渭讲到:“秦岭既是南北争雄的必争之地,又是军队修养游击的潜伏之所,若有人想要秘密豢养兵马,首选之地必是秦岭。”

温雅凝神听他讲罢,赞赏说道:“秦少师讲史,总是这样精彩。我记得秦少师厌恶战争,对军事涉猎甚少,没想到一样娓娓道来。”

秦渭客气笑笑:“臣如今依然厌恶战争,只不过身为帝师,要尽力做到熟知天下。”

“甚好。”温雅嗯了一声。

秦渭见机告退。

喝盏茶略事歇息,待要起身去隔间接着批阅奏折,翟冲在外禀道:“启禀太后,有密折。”

“拿进来吧。”温雅吩咐道。

翟冲捧进一个盒子,温雅一瞧,竟然是温瑜来的。

哥哥上密折?温雅有些好笑,也不知写了些什么。

打开来一瞧,愤恨得咬了牙,两手紧攥着密折,攥得皱成了一团。

第133章 密奏

温瑜密奏秦岭发现五千兵马, 虽是区区五千之众,但最低阶的士兵都是十夫长,若是招兵买马,可迅速扩充至五万进而十万,队伍中另有精锐的骑兵,兵强马壮,巴州军营合营出动,也非其对手。

温瑜手下探马测知对方所在后,迅速派了大队人马前往, 已是杳无踪迹,秦岭地形复杂适宜养兵,这支军队一定还在秦岭, 温瑜恳请太后,命幽云边境守军元帅常远调兵遣将, 与巴州军营一北一南,全力搜索合击围歼。

啪得一声, 温雅掌击在案上,不用问,这支队伍是荣恪的。

关于他的造反大业,她只问过两次。

一次是从赛祁那儿拿到他的罪证后,在公主府与他相见, 他对她说:“为了你,我决定放下。可我经过十年经营,放下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追随我的人马逐一安置,效忠我的人挨个安抚,我要确保他们日后各得其所,你得容我些时间。可好?”

另一次是看到霍将军在信中称他为主公,半顽笑半认真问他怎么说服那些跟随他的人的,他当时的意思是,早已全部安置妥当。

她满足他的要求给他时间,从不过多追问,就是问了让他知道,她信赖他。

可是,他却辜负了她的信赖。

其后父亲离京前特意提醒,她虽起了疑心,却依然没有派人追查,而是竭力将怀疑压在心底,因为她的信赖中隐藏了担忧,万一他果真留了一手呢?

如今我知道了,你果真留了一手。

好你个荣恪,她咬牙切齿恶狠狠盯着温瑜的密折,仿佛那就是他。

心里想着怎样去狠辣无情对付他,让他万劫不复。

不动声色将案头密折中攻讦他的那些罪状罗列出来,也不要证据,下次早朝时当着满朝文武宣读,将他去职削爵逐出朝堂打入天牢,再将镇国公府罚没抄家,秦岭中的队伍合围歼灭,让你成为一无所有的阶下囚。

温雅想象着他的狼狈模样,心里只觉无比畅快。

畅快一会儿闭了眼眸,幽幽叹一口气。

畅快归畅快,他是她的爱人,不是她的敌人,她怎么能拿对付敌人的手段对待他?

她早已经离不开他了,她甚至都不舍得用太后之威去面对他。

柔肠百结,思来想去,咬牙又看一遍手中密折。

看着看着,突然想起前夜里拿到的手册,咬了牙心想,一个个口口声声说爱我,怎么就没一个让我省心的?

抬眸看向窗外挺拔侍立的翟冲,还是翟冲最好,忠于职守从无私心,每一时每一刻都是为了我好。

当下唤一声翟冲,翟冲走了进来,温雅想说什么,却只是问道:“镇国公今日可进宫来了?”

话一出口,恨不得将舌头咬下去,怎么会问起他?为何要问起他?

听翟冲说声没有,心头火起,跟你说这几日先不见面,你可好,索性不进宫了,内阁那儿就没有要处置的政务?

就算没有政务,万一我改了主意,想见你了,你却不在。

心里一声冷哼,对翟冲说道:“去告诉把守宣德门的内禁卫,以后没我的命令,不许镇国公进大内。”

“太后又和镇国公闹别扭了?昨日称病不朝就是因为这个?”翟冲罕见得反驳她,“太后不是小孩子,镇国公也不是初回京城的镇国公,堂堂辅政大臣,太后不让进宫,成何体统?”

温雅惊讶看着翟冲:“你敢违抗我的命令?”

“太后如今越来越爱闹小脾气,倒像那骄纵的千金小姐。”翟冲面无表情,大义凛然说道。

温雅指指他:“退下,你给我退下。”

翟冲说一声臣告退,退出门外依然挺拔站立。

以为他是个好的,原来也不让我痛快。温雅手支了颐发一会儿呆,要是冯茂在就好了。

延平这一胎怀得辛苦,从怀胎二月害喜到如今,眼看两月后就要临盆,冯茂常常在府中陪伴,甚少进宫。

只是经翟冲这一顶撞,她倒冷静下来了,就是的,又不是小孩子,那么多事等着去做,别耗费在生闷气上。

叹口气站起身,进隔间接着批阅奏折去了。

傍晚的时候,奏折批阅得差不多了,又拿起温瑜的密折看了一遍,哥哥脾气火爆,不能不理他,还得给他个回信。

温雅回四个字,按兵不动。

灯下看着密信,哥哥为何会想起搜寻这支队伍?难道是父亲指示?

可她分明嘱咐过父亲,要查也是她自己派人追查,不让父亲轻举妄动。

哥哥性情直来直去,若无人指使,断不会想起去秦岭搜寻什么队伍,那么,是谁指使的他?

温雅想着,在灯下又写两封书信,一封给父亲,一封给哥哥。

夜里回到宝慈宫,站在床前愣愣看着床下,他挖掘那条密道,是单单为了与我相见呢?还是别有所图,为自己的造反大业铺路?

唤一声芳华,想要让她设法将密道堵死,让他再也不能从她床下钻出来。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万一他来了,吃个闭门羹,又得垂头丧气,一副不想活了的模样。

矮身上了床,对芳华摆手道:“没事了,睡去吧。”

芳华退了出去,她拿出枕下的手册看着,润湿着眼哽咽道:“先帝,你别怪我,我不是纵容他来夺你的江山,我只是想着,总得给他一次辩解的机会,我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为何如此,若是只图一时之快处置了他,万一是误会呢?”

“先帝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他染指你的江山,我一定要将你的江山顺顺当当交在昕儿手中,归政后将一切安排妥当了,我再跟他远走高飞。”

“巩义的行宫肯定要焚毁,那儿离皇陵很近,你若看见起了大火,千万别像上回那样,再打雷下雨把火给浇灭了,一定要如手册中所说,放我走。”

絮絮叨叨自言自语一会儿,又将手册看了几遍,合上塞回枕下,拿过熏球抱在胸前,安静睡了过去。

早晨醒来看着床下又噘了嘴,怎么还是没来?

梳洗的时候到底没忍住,问艾姑姑道:“前夜里艾姑姑去见镇国公,他在忙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