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又在外头等了近一个时辰,来喜来福两个无心鬼,早去找寺内相熟的小和尚玩耍去了。

来寿见日影转西,实在是有些心焦,又叫人进去催了会儿,蓉儿说:“姑娘醒了,整理妥当了就出来。”

于是,又不紧不慢地拖了半个时辰,来喜来福都跑回来了,里头仍无动静。

此刻来上香的姑娘小姐们早走的差不多了,门口稀稀拉拉的几个人,显得格外寂静。

来寿踱了会儿,终于觉着异样,便不动声色地进了寺内,打听着往后面斋房里去。

他到了地方,听着里间儿静悄悄地,大胆推开门,却只见沈奶娘坐在屋里桌边,低着头擦泪。

来寿已经知道不好:“姑娘呢?”

奶娘忙站起身,却不应声。

来寿入内一看,里外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桓玹难听了来寿所说,脸如霜雪,问道:“有没有什么发现。”

来寿道:“奶娘什么也不说,只是一味的哭,我看她也并不知道详细。如今已经把慈恩寺周围都查了一遍,暂时没发现踪迹,我来的路上已经传信,这会儿谭六哥应该在查今日往慈恩寺上香的人等,看有没有异常。”

郦家的马车还在,锦宜不可能独自徒步离开。

来寿第一反应就是锦宜坐了别的什么人的车马去了,所以要统计明细,询问妥当。

桓玹见来寿有些迟疑,便问:“怎么?”

来寿低着头道:“今儿姑娘遇见了林侍郎夫人,跟儿媳妇一起,也是给林公子祈愿的。说了很长时候的话,后来……林夫人就先走了。”

桓玹心头微微一震。

桓玹当然明白,以林嘉那种谨小慎微的性子,绝不会让夫人掺和进什么不该掺和的事中,但是林清佳……

对桓玹来说,那可是一个无法忘记跟忽略的刺。

“去查仔细。”声音有些微微地冷意。

“是,”来寿应了声,忍着心头战栗问道:“先前没得三爷的意思,不敢过分惊动,所以只调了十几个府里的心腹人,现在……”

桓玹道:“有多少人,就派多少,不够的话就去大理寺,京兆府,御史台,刑部,御林军里调,不管是慈恩寺,郦家,林家,城郊,各地关卡,统统的加派人手……”

他来不及深思熟虑,只想要掘地三尺,翻天覆地的把人找回来。

“三爷,”来寿低垂着头,声音极低:“是要大张旗鼓的找人吗?”

一股火遮住了双眼,桓玹回身喝道:“废话!”

来寿倒退两步,正要请罪,桓玹皱皱眉,终于道:“且慢。”

他轻轻地闭了双眸,默默想了片刻,道:“不要张扬,就说……参与春闱的考生突然有个不见了,要去找……去吧。”

如果大张旗鼓的找起来,郦锦宜的名字,只怕很快就要传遍天下。

难道,就真的把她婚前逃走的事,也随之张扬?

再加上一些无聊下作的唇舌鼓动,不知道又将衍生出多少的流言蜚语。

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

来寿去后,桓玹靠在圈椅上,身体好像都随之空了。

但这会儿不是他黯然自失的时候,眼睛闭了又猛地睁开,桓玹道:“来人。”

沈奶娘低着头,小步地挪了进来。

满面泪痕,双眼红肿。

她又是畏惧又是伤感地看了前方的桓玹一眼,便屈膝跪在了地上,手中拿了个小包袱,随着跌在旁边。

桓玹吩咐阿青将她扶起来。

等阿青退了出去,桓玹道:“想必你心里明白,这会儿为何会在这里。”

奶娘哆嗦着点头,无法出声。

桓玹道:“这会儿消息还没有透出去,郦家的人也不知道,倘若子远出了考场,郦雪松又得知消息,你觉着他们会是什么反应?”

奶娘的眼中滴下泪来。

桓玹道:“你是从小儿看着锦宜长大的,所以在我这儿,也高看你一眼。但是,你怎么能帮着她做出这种糊涂事?天下虽然太平,但不是每个人都是好的,居心叵测的随处都是!她一个女孩子,派人紧紧看着我尚且不放心,你竟然让她一个人在外头居无定所,颠沛流离?你是想害死她!”

奶娘听到这里,举起手掩着脸,想要放声大哭,却又不敢,泪把手掌都湿透了。

桓玹道:“你要是不想她出事,是真心疼惜她,那就跟我说实话,她究竟去了哪里?”

奶娘摇着头:“辅国大人,我、我不是不想说,我是真不知道呀。”

桓玹一顿,这实在是最坏的一面了。

桓玹定了定神:“你连她去哪里都不知道,就肯帮着她逃走?”

奶娘哭道:“我也是没有办法,我也舍不得姑娘,但我从小看着她长大,我更没法子看她那样难过……”

“什么难过,”桓玹的声音几乎也都在颤,“有谁为难她了不成?还是说……是因为,不愿意嫁过来,所以才……她就、厌憎我到这种地步了吗……”

他不信昔日的种种娇声软语,都是假装的,不信那夜的缠绵入骨,也都全是假装的。

他的确曾给郦锦宜骗过,但他不信,这些也都是做戏。

他不信,但是心却忍不住绞痛。

“我不知道,可、可是,”奶娘重又跪在地上:“我知道阿锦没有厌憎过辅国,她、她……她是不得已的。”

“她有什么不得已?她有什么不得已!”桓玹的双眼极红,眼神虽厉,但更多的是无法宣泄的隐痛。

“锦宜没有跟我说过,但这几天,她没有一天好过,”奶娘哆哆嗦嗦,把旁边的包袱抓起来,“她看着这件衣裳,哭的很伤心。”

桓玹不动,不是因为傲慢,而是因为身体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奶娘颤抖着起身,把那包袱送到桌边去。

桓玹低头打量着,竟有些不敢打开。

过了良久,他才抬起手来,那包袱系的并不紧,却让他费了好大的力气,当看到里头的东西的时候,像是有人当胸推了他一把,他不似还坐在椅子上,而像是已经往后跌了出去。

那是一件做好了的中衣。

是用极上乘的素缎裁减而成的,缎子绵密细腻,透着珍珠般的润泽,就算不去用手触碰,也能感觉到那上好的触感。

桓玹不用打开,已经知道,这是他的衣裳。

这是锦宜专门给他做的。

曾经他弃如敝履的。

这一世他亲口向她讨要。

如今终于如愿出现在眼前,却是以这样一种让他无法接受的局面。

将入夜的时候,总算有消息传了回来。

丁满提着一个浑身发抖的小伙子走了进来,才松手,那人就跌在了地上,又忙爬起来跪好,战战兢兢地磕了个头:“参见、参见辅国大人。”

桓玹抬眸看了眼,不认得。

第103章 恨不相逢未嫁时

桓玹不认得此人。

旁边丁满低声禀明:“这人原本是福满楼跑堂,之前就跟郦家的人相熟,大家都叫他‘小齐’,后来他成亲,丈人在城外种着菜地,他便往城里的酒楼,道观寺庙等里送菜。”

丁满等人奉命查找,把当日来往慈恩寺的一干车马行人都查了个底朝天,一无所获。

幸而来寿跟来禄两人因在郦家这许多日子,跟小齐是认得的,何况那日来禄护送锦宜去外祖母家里,也坐过小齐的马车,一看当日小齐曾往慈恩寺送过蔬菜,顿时就发现了蹊跷。

小齐跪在地上,十分惶恐。

丁满道:“你如实把跟我们说过的都跟辅国禀明,一丝也不要疏漏!”

小齐哆嗦了会儿,才道:“小人,小人……跟大小姐是以前就认得的,当年我……沿街乞讨,差点冻死,是大小姐叫人把我抬进屋子里,才得以活命……”

丁满见他啰嗦,才要喝止,却见桓玹默然而听,并没有什么不耐。

小齐说到这里,终于像是缓了口气,又道:“前些日子,又遇到大小姐,后来,我心里念着郦家的好,抽空就往郦家送了些青菜,总算是个心意,沈奶娘却说不能白吃我的,又给我钱……”

他不知不觉就说出这些来,总算自个儿察觉到什么似的收住了,改说:“那天送了菜,说了几句闲话,奶娘叮嘱我叫我改天再来一趟,第二天我……我就去了,见了面,奶娘问我二月二十八日那天,都往哪里送菜,我就说了,奶娘就叫我那天把车子停在慈恩寺的后门处,她有点事要托我去做。我当然一口答应了。”

那天,小齐因不知道奶娘有什么要紧事,早早地把酒楼的菜送完,就特来了慈恩寺,送了菜后,专心等着。

等来等去,就见沈奶娘同一个少年打扮的男子走了过来,那人戴着斗笠,打扮的很是朴素。

小齐也并没在意,只笑问奶娘:“您老人家到底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奶娘却不像是平常一样笑脸相对,反而眼中蕴泪,显得极为难过。

小齐正吃惊,旁边那男子抬起头来,虽然改做男人的装束,但一抬头,便露出那底下的花容月貌。

但小齐从没有见过锦宜这样的打扮,上眼一看,还以为是个过分清丽的少年,愣了愣之后,才反应过来,他吃惊的差点叫出来:“大……”

锦宜冲他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

小齐的心怦怦乱跳,知道她绝不会无缘无故乔装改扮的这个模样,但他又不敢问。

锦宜回头,握了握奶娘的手,自己上了车。

小齐兀自不知是什么情形,只看着奶娘。

奶娘含泪道:“姑娘要出一趟门,你……替我好生送她,好生照看着……”

小齐愣怔着,慌里慌张地答应,也不敢细想“出一趟门”究竟是什么意思。

桓玹面前,小齐结结巴巴,把那日的情形说了一遍。

丁满在旁边听得大不耐烦,可是见桓玹并没有喝止这人的意思,倒也罢了。

桓玹听他住口,便道:“然后呢?你把她送到哪里去了?”

小齐道:“我在路上问大小姐是要去哪里,怎么也不叫人跟着,她只不回答,让我送她去了郊县的云来客栈。”

桓玹一抬眼,丁满立刻说:“先前找到这小子的时候,谭六已经亲自带了人去了郊县。”

桓玹凝眸,沉默片刻又问道:“她可还跟你说什么了?”

小齐忙道:“大小姐还说,说不让我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哦?”

“但是,”小齐急又补充,“但如果有人去查问起来,就让我照实跟来人说,不必隐瞒。”

桓玹挑了挑眉。

小齐见他并没有什么怒色,便小声嗫嚅道:“辅国大人,大小姐她、她到底出了何事?”

丁满心头凛然,喝道:“你犯下弥天大罪,死到临头了,还敢问什么!”

小齐吓得匍匐在地:“小人,小人……”

桓玹默默地看着他慌张的样子,突然轻声道:“她把你拉进来,就这么跑了?她不怕我杀了你吗。”

小齐先是浑身颤抖,像是怕极了,可过了会儿,又哆嗦着不成声地说:“我、我的命是大小姐救的,为了、为了大小姐死……也没、没……”

丁满待要把他踹倒在地,桓玹却突地一笑。

桓玹似笑非笑,自言自语道:“我真是想不到,竟也会有人愿意为了她死,到底是小看了她啊。”

他叹了口气:“你放心,我不会杀你,这件事里,没有人该死,一个人也不会死。”

他的口吻淡淡的,又仿佛带着无限的难以形容的怅然,伤悒跟落寞。

桓玹一摆手:“别为难他,带他下去吧。”

小齐愣了愣,他虽不怕死,但若不死,那当然是皆大欢喜,忙趴在地上磕头:“多谢辅国大人,多谢辅国大人!”

丁满很是诧异,却当即领命,正要领小齐出去,小齐突然又叫了起来。

丁满怒道:“你怎么了?”

小齐忙又低头:“还有一件儿……我、我差点忘了。”

他忙探手进怀里,摸了摸,摸出一块布包着的东西:“大人,这是大小姐叫我给您的。”

桓玹拧眉,小齐毕恭毕敬地把东西给了丁满,丁满忙又呈给桓玹。

小齐则皱紧眉头,冥思苦想了会儿,道:“姑娘在把这个给我的时候,还念了一句诗,叫什么……明珠什么泪,相逢……什么成亲之类的。”

桓玹把那帕子打开。

其实才一上手,他已经有所预知了。

果然,躺在帕子上面的,是那一枚他从琳琅轩里买下的镯子。

锦宜那天晚上,说喜欢上他的时候,戴在手腕上晃动的玉镯。

丁满催促小齐:“快好好想想!”

小齐心虚地说道:“姑娘自言自语的很小声,我是无意中听见的一句……也没听明白,真的、真的记不得。”

突然,桓玹轻声道:“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丁满怔住。

小齐愣了愣,却惊喜交加道:“就是这个了,再没有错的,大人怎么知道?”

丁满望着桓玹沉默惘然的样子,拉住小齐,把他给拽了出去。

桓玹盯着面前的那枚镯子。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这世上,只怕只有他才明白这句诗的意思。

“你果然……已经都记起来了啊。”

他握紧那玉镯,微微后倾倚在椅背上,苦笑。

这日,宫里明帝派了内侍出来,询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桓玹没有任何说明,只道:“公公请回,明日我会亲自向陛下禀明。”

打发了内侍去后,桓玹知道今晚上那位陛下只怕要睡不着了。

但他没时间去理会,因为他要应付的当务之急,是郦家的人。

眼看要入夜了,郦雪松要从工部回府,郦子远也会从科院回家。

正如桓玹跟沈奶娘说的,他无法料想郦家的人知道了真相,会是什么反应。

就在桓玹思忖是不是要派人把雪松跟子远叫来,还是他亲自去郦家一趟的时候,阿青来报:“郦家大公子来了。”

桓玹笑了笑,示意请进来。

不过是,子远快步而入,行了礼道:“三爷,我姐……可能出事了。”

桓玹脸色平静:“你为什么这么说?”

子远见他一点儿也不觉惊讶,定了定神道:“早在我去赴试之前,就觉着姐姐有些怪,我只当她是担心我的考试,所以并没放在心上,方才我回到家里,一问才知道,姐姐去了慈恩寺上香,至今未归。都已经是这会儿了,她不可能还不回去……我以为她兴许去了外祖母家里,或者是这边府里,来的路上已经打发人去外祖母家里问,果然没有人,方才进来的时候也问过了门上,也说没有见着……”

桓玹听少年说罢,点了点头:“你的心思缜密,就算遇变,行事也还算周详,也不亏她对你寄予厚望,一心为你们着想打算。”

子远愣怔:“辅国,您到底在说什么?”

他突然心怀侥幸,笑道:“哦!我知道了……难道……难道姐姐在辅国这里?”

如果是桓玹行事把锦宜偷偷带进来,或者……留在别的地方,旁人都不知道,那也是有的。

子远那颗心还未放下,桓玹淡淡道:“我也盼着这样。”

子远呆住了:“三爷,您、您的意思,我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