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才说到这里,门扇敲响,是丁满匆匆进来,行礼道:“谭六哥传了消息回来,郊县的三个云来客栈都找过了,都说没有见过……”

他扫了一眼旁边的子远,及时住口。

子远怔怔问道:“三爷……在找什么人么?”

桓玹没有开口,也没回答子远,沉思了会儿:“谭六知道怎么做。”挥手示意丁满退下。

丁满退下之后,面对子远逐渐张皇起来的追问,桓玹道:“还是让沈奶娘跟你说罢,我也是听她说的。”

当即便命人把奶娘带来。

两人相见,子远总算明白过来桓玹这会儿忙的也跟锦宜有关,而他那不妙的忖度也成了真。

子远不肯相信,拉住奶娘的手,又急又气,流着眼泪追问:“这是为什么啊!奶妈,你怎么……怎么如此糊涂!”

奶娘也哭个不停。

桓玹道:“这不怪她,你总该知道你姐姐的性子。”

子远已经不知所措。

原先他出了考场,满心欢喜,自觉题目答的不差。他第一个想法竟是,若告诉锦宜的话,她一定会高兴。于是急急地跑回家,谁知竟扑了个空。

直到现在,那满腹的欢喜尽数变作了悲伤,就像是滚烫的一颗心兜头浇了冰水,非但难以承受,那种难过痛苦的感觉更加超乎想象。

子远虽然不肯放声大哭,两只眼睛里的泪却流个不停。

桓玹从旁看着,少年躬身坐在椅子上,双手扶着额头,痛哭流涕,伤心欲绝。

这一幕……竟是似曾相识。

只不过子远所哭的对象换了人。

前世,在茂王之事后,桓玹同锦宜“相敬如冰”,不知不觉已过了一年之多。

面对锦宜,他很少流露喜怒哀乐种种情绪,多半只是淡淡冷冷的一张脸。

因为一想起被她利用的那件事,就如同锋芒戳在心里,时刻提醒着自己:不要对这个女人太好。

那一年,雪松升了工部侍郎。

新官上任三把火,雪松去了南边巡视。

他走了四个月后,一个噩耗传了回来。

雪松一行人乘车赶往青川县的时候,遇到山石塌方。整辆马车给乱石砸的四分五裂,雪松也因而殉职。

桓玹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

他望着那八百里加急的信,看了又看,几乎不相信。

倒不是因为雪松的突然身亡,“郦雪松”三个字对他而言,本身就是个淡淡的“意外”。

桓玹不肯置信的原因是他本能地意识到,这个消息,对郦锦宜而言意味着什么,对她的打击,又将有多大。

不错,他表面上对她淡冷疏离,但……但同样无可否认,他不想让她伤心。

更加不想看到她伤心欲绝的模样。

可是这消息毕竟瞒不住。

桓玹不想让锦宜从别人的口中得知,他在内阁过了一夜,一整夜反复思量,彻夜难眠。

次日早上,他回到府里。

第104章 谁念西风独自凉

那天桓玹回到府里,才进门,谭六就向他禀报:“八纪跟郦家的小少爷打架了。”

桓玹一怔,奇怪为何这种小事也要告诉自己。

等见到八纪后,桓玹才算明白,原来八纪原本粉妆玉琢的脸上,眉骨跟眼下两处都挂着伤,更不知为何弄得眼睛通红,像是哭了几天几夜,小孩儿皮嫩,这样的伤看起来就更骇人。

八纪见了他,委屈的无法可说:“三叔,郦家的小东西欺负我!”

桓玹先是极为心疼,幸而容先生已检查过,并未伤到骨头跟要害,皮外伤养个月余就可痊愈。

但八纪的武功是桓玹亲教的,对付寻常孩童不在话下,虽然郦子邈大他两岁,也不至于就被打的到这地步。

八纪道:“如果是正经的比试拳脚,我才不怕他,他用的是阴招。”

桓玹听他连比带划地说完,才知道,八纪跟子邈一言不合打了起来,子邈不消说是给打败了。

八纪正得意洋洋,不料那被打倒在地的郦子邈冷不防就从地上抓了一把沙子,死命地往八纪脸上一扬。

八纪双眼顿时被沙子打中,又迷又疼,只顾拿手去揉,子邈趁机爬起来,仗着身高优势,往前一扑,就把八纪直直地往后推倒了。幸好没有跌到后脑勺,但他因为躲避的缘故,侧脸撞在地上,不免挂了彩。

幸而郦子邈并没有趁机下死手,大约也是见八纪脸上流血,便一溜烟地跑了。

等桓玹回到房中,才进门,便见锦宜垂手立着,屈膝行礼:“三爷回来了。”

桓玹看她一眼,在桌边坐了。

锦宜在旁边,小心地打量他的脸色。桓玹心里惦记着雪松的事,没留心其他,等发现异样,便问道:“怎么了?”

锦宜才道:“今儿……子邈跟小八爷打架了。”

桓玹微怔,这才知道她原来是在想这件事,怪不得神情忐忑,莫非是以为他会因为八纪被打伤了而去为难子邈吗?

可转念一想,如果今日不是有那天大的噩耗压着心底,看着八纪被打的那样凄惨,只怕真的不会轻易放过此事,虽然不至于去为难一个小孩子,但至少得训斥锦宜几句,让她好好地看管自己的弟弟。

但现在……桓玹道:“不碍事,只是小孩儿门寻常的玩闹罢了,不必理会他们。”

锦宜没想到他是这样轻描淡写的态度,意外之际,竟而不知说什么。

先前听说子邈打伤了八纪,那些丫头又说八纪头破血流,受伤极重,锦宜不知到底如何,同沈奶娘赶去打量,远远地看见了八纪脸上的伤跟红肿的吓人的双眼。

八纪在府里的地位殊然,甚至胜过桓老夫人的正经孙儿们,哪里曾受过这种待遇。如果真的是孩子们玩闹也就罢了,但差点闹出人命……

更加上听说桓玹回来了,且又立刻去探望了八纪,锦宜心里越发忐忑,本以为他回来势必要有一场雷霆之怒的。

她本想向桓玹解释,替子邈认真的道歉,可却想不到,桓玹竟浑然地不在意。

桓玹兀自出神,等见她仍然站着,便道:“怎么了?还有事?”

锦宜忙道:“不,没有了。”

桓玹颔首,终于把心一横:“阿锦,你坐着,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锦宜因蒙他不计较子邈伤人的事,心里宽慰,便在他身旁坐了,含笑看他:“三爷有何事?”

桓玹看着锦宜近在咫尺的温柔笑颜,突然有一种愧疚跟负罪感。

他着实想让这笑长长久久地留在她的脸上,但却不得不亲自毁掉。

桓玹隐隐觉着,雪松的死跟自己……多少有些关系。

如果不是素舸下嫁,郦雪松此刻只怕仍在工部,万年不动地做着他工部员外郎的闲职。

他不会因为升迁而忙碌,更加不会屡屡外派。

若不是因为新升了侍郎,又怎会特意往南边去,从而遇到这回事?

雪松的后事,是桓玹知会了桓老夫人跟桓璟,把桓府的人手拨了近百人过去,这才将所有都料理的隆重妥当。

对郦家来说,雪松的逝世,实在是雪上加霜。

前两年郦子远才残了腿,如今郦家的顶梁柱又去了……郦老太太哭天抢地,死去活来。

锦宜却极少哭,只是跪在雪松灵前,呆呆的样子。

桓玹怀疑她的泪是不是都直接咽到心底里去了,亦或者在她身上发生的不幸之事太多,已经将她的眼泪都耗干了?

他宁肯是后者。

雪松下葬之后,锦宜病了月余。

这月余煎熬的时间,桓玹的态度比先前有所改观,至少他自己这样认为。

原先因李长空带来的那厌憎跟恼恨,跟他心里涌动的怜惜跟爱顾交战,最终输的逃之夭夭。

他吩咐底下人好生照料,又特意叫容先生给她诊治,仔细调养。

他不想让她继续消瘦下去,握着那盈弱的纤腰之时,几乎让他有种一折就断的错觉。

本来他的爱顾是可以生根发芽,生长壮大的。

六个月后,除了仍少言寡语的锦宜,长安城里似乎没有人再记得那个不幸殒命的郦侍郎。

甚至连郦老太太,都开始了新的盘算。

那一天,郦家到了两个客人。

是姓王的父子俩,据说是郦老太太的亲戚。

当时桓玹并没在意此事。

直到后来,他才得知,原来郦老太太留这两人,是有用意的。

十分龌龊而荒唐的用意。

那几天锦宜回了郦家,毕竟父亲没了,但还有子远跟子邈,尤其是子远。

桓玹理解她的心情,这数月来两人的感情比先前近两年还要好,越是同她相处的多,感觉越是异样。

也许在不知不觉中,心里那叫“怜惜”的东西,生了根,却在不知不觉中,结出了一种滋味古怪的果实。

而锦宜设计茂王的那一件事,他也渐渐想开了,毕竟,当时他们的关系不算很牢靠,锦宜不敢跟他求也是有的,而且他自己对自己的性情也很有数,在那种情形下,他还真的未必会答应为锦宜出头,就算肯,也不会对茂王下狠手。

最重要的是,桓玹记起来,在他给锦宜镯子的那天晚上,她的神情异常,当时她分明是想告诉自己真相的。

他想来想去,不知不觉就把那根原本会在心底天荒地老的刺给磨平了。

但是那天,他自内阁出门,还未上轿,丁满飞马来到。

下马俯身低声禀报,说是郦府出了事,让他赶快亲自前去。

到底出了何事,连丁满这样的近身侍卫都不肯说,这让桓玹心头惊跳。

郦府的柴房里,两个男人捆绑的结结实实,犹如粽子。

正是先前给郦老太太留在府里的王氏父子,两个人的嘴都被堵得死死的。

丁满上前,狠踢了两脚,才命人将堵嘴的烂布头扯了下来。

原来,这王氏父子原本是来投靠郦家,谁知等赶来后,雪松早就没了,他们本无计可施,谁知郦老太因为雪松殁了,子远又残了腿,猛然间见到两个“亲人”,像是见了救星,便又生出了荒唐的主意。

郦老太想认王父为自己的儿子,王二则为自己的孙子,让他们从此留在郦家,继承家业。

这老太太的算盘打的很“精明”,桓素舸是桓府的人,郦家先前之所以有飞黄腾达之势头,也全靠了桓府,如今雪松没了,桓素舸又没有孩子,又这样年轻,迟早晚是要走的。

所以这老太,就跟王父商议了一个下流的法子。

谁知道,老的有老的的打算。小的也有小的打算。

那王二本就是个色中饿鬼,因为见了锦宜,便神不守舍,他偷听到父亲跟老太婆的谋划,心里也有想法。

毕竟锦宜的名声很不好,先前又有被茂王殿下欺凌了的传闻,自己却是亲戚,如今亲上加亲,真的沾一沾只怕也无妨。

于是,老的还没有开始下手,小的已经迫不及待了。

只不过,就在王二用掺了迷药的酒迷晕锦宜想要行事之时,子远却不知为何察觉了不妥,前来查看。

可惜子远腿脚不便无法动弹,争斗之中,被王二推倒地上,踢打的受了伤。

子远虽然负伤,却仍拼命死死抓着王二不肯放手,一边大声呼救。

王二百般毒打,见子远喘气都微弱了却还抱着自己的腿,他无可奈何,又怕惊动人,便只好拼命踢开子远,逃了出去。

子远则撑着最后的力气,生生地爬出了院子,才惊动了外头的下人。

所经过的地方,血迹从屋里一直斑驳淋漓地到了院门外,落在石头台阶上的那些,久久不曾消退。

桓玹查明真相后,命谭六将王氏父子暗中料理。

郦老太在屋里哀嚎了几声,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对于此事,桓玹虽然震怒,却不想闹大,毕竟这涉及了锦宜跟桓素舸两人的名声,而郦雪松才去,又出这种事……那郦家就彻底完了。

让桓玹意外的是,锦宜似乎另有打算。

他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想什么,只是隐隐地有一种预感。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是正确的。

可就算是在朝堂之上纵横捭阖谋算深沉如他,也绝想不到锦宜想做的是什么。

那天,被安插在郦家的来禄向他禀报。

“郦家老太死了。”来禄说。

桓玹略觉突然。

但比起雪松跟子远来,郦老太的存在,可谓是活生生的“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说句不应讲的话,她早该死了。

可来禄接下来的一句让桓玹毛骨悚然。

“她是被人毒死的,”来禄低下头:“动手的是夫人。”

第105章 山重水复疑无路

明帝因为始终不知道桓府里到底有何事竟要立刻送信到宫里,派人去打听,桓玹偏又不说。

这一夜,皇帝果然反复难免,只盼着天早些放明。

次日,明帝盼了大半天,正要叫内侍去传桓玹,他却终于来了。

桓玹将锦宜失踪的事说了,明帝大惊,先问是不是有人作祟。

桓玹道:“多半不是外力所为。”

明帝停了口,打量了桓玹几句:“那你的意思,难道是那丫头……自个儿跑了的?”

桓玹没有回答,但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明帝变了脸色,眼神越来越凌厉,最后怒道:“混账!如此放肆,难道她不知道这是赐婚,如今中途跑了,这是抗旨吗?朕可以让她一家子都……”

“皇上。”桓玹轻轻地叫了声,打断了明帝将说下去的话。

明帝打住,却仍旧惊怒非常:“这丫头到底有什么不满足?竟干出这种惊世骇俗的行径,就算她不乐意,难道她不肯好好跟你说?如今婚礼在即,就这样跑了,非但你的脸上过不去,连朕也没脸了!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桓玹沉默:锦宜只怕是觉着,跟他……好好说是说不通的。

明帝飞快地想了想,当机立断一挥手道:“先把她的家人都拿下,下狱,昭告天下,这臭丫头如果有心,听见了消息,看她回不回来。”

明帝雷厉风行,说到这里,便叫内侍传旨。

桓玹道:“陛下。”

明帝转头看他:“怎么?你难道有更好的法子?”

桓玹道:“我……不想要把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

“那要怎么样?她既然跑了,你总不会以为她会回心转意,再自个儿乖乖地回来?”

“并不是,”桓玹想了想,道:“我只是不想用这种法子逼她回来。”

“我看你一遇到这丫头,就变得优柔寡断了。”明帝来回踱步,似乎比当事人还要焦躁恼怒,“你要不狠一些,她现在不知流落藏躲到哪里,平安还好,一个女孩儿又生得那样绝色,时候再耽搁,若有个三长两短呢?”

桓玹低头不语。

明帝提高声音道:“怎么不言语?到底要怎么样,你说句话,你要是没主意,朕就要替你做主了。”

浩渺的烟波,在湖上缓缓动荡飘摇,跟清晨的雾气融为一体。

一夜扁舟慢慢地破开静谧的湖面,往雾气深处摇去。

水面如镜,扁舟带起的涟漪一圈一圈往外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