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宜坐在船头,仍是一身黛青的男子布衣,乌发挽做一个单髻,斗笠上跟发丝间被清晨交织的雨雾浸润,凝着一颗颗细小的露珠。

这雾实在太大,放眼看去,只能瞧见茫茫然一片,三丈开外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这船就像是飘荡在充满了云雾的天际,让人疑惑它到底会去向何方。

但是从没有像是现在这样,锦宜如此清楚的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眼前却猝不及防地又出现了许多张熟悉的脸,她眷恋的,不舍的,忌惮的。

她摇了摇头,最后留在脑中的,只有一句:

桓玹……会怎么做呢?

这一路上,在她心中想过最多的,是这件事。

发现她的离开,桓玹一定会失望,甚至惊怒。

他也许会派人四处找寻,也许此事很快就会在天下哄闹起来,再度引发众多匪夷所思的猜测。

但他也许……

锦宜隐隐猜到桓玹的反应,也揣测过无数次他的做法。

他毕竟不是前世的那个人了,兴许,正是因为看穿了他已并非前世那个孤高自傲的三爷,所以……她才敢这样肆无忌惮的、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是真的喜欢她,虽然会因为发现“被骗”而恼恨,可……因为这份柔软的喜欢,他的行事一定会极有分寸。

今世茂王李长空的那件事,跟他做戏的时候,锦宜还没想起前世的情形。

但等恢复了前世的记忆以后,她回想那天桓玹来接她的种种,心里已经有数。

桓玹的确是看破了她的“诡计”。

毕竟,前世同样的手段她已经用过了一次,这一次的经验且比前世还少,做戏也做的肤浅,见识过她所作所为,熟悉她手段的桓玹,怎会被轻易骗过?

但他却没有戳穿,相反,他并不介意似的,反加倍的对她好。

回想起这些情形,锦宜甚至觉着自己的心都随着柔软了。

也许就这样……被他疼惜宠爱着,就真的已经足够了。

毕竟这辈子跟前世,已经大不一样。

这个她又爱又恨的男人,将他的冷然傲骨收敛起来,在她面前,只是一派的温柔呵护。

夫复何求。

雨雾交织,眼睛里有些刺刺的。

如果没有恢复前世的记忆,她就会是那个天真烂漫,甚至被宠的有些任性的郦锦宜。

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宠爱。

但是,今生所经历的一切,虽然经过跟结局跟前世大相径庭,但毕竟……也残留着那些类似的轨迹。

比如王家那对龌龊父子的事。

事发之后,那两人销声匿迹,虽然桓玹没说,锦宜知道,那两人再也不会在世上出现。

但这无法消除她心头之恨。

因为这件事,子远被伤的极重,当望着他本就孱弱的身体上那一处处的淤青跟伤口,锦宜心中的恨就多加了一分。

她突然恨桓玹为什么要悄无声息地把那两人带走了。

她得亲手给子远报仇,她得有一个发泄的途径。

生平第一次,想尝试双手沾血的滋味。

那段日子,锦宜留在郦家照顾子远。

桓素舸反而回到了桓府,她作为一个未亡人,又被婆家的猥琐亲戚觊觎,实在也是无妄之灾,可怜之极了。

虽然这件事未曾张扬出去,但面对这样一个四分五裂的局面,桓府的亲人自然不愿她再留在这冰窟似的地方受苦。

昔日热闹的院落,显得如此寥落,甚至透出些死寂的气息。

锦宜无微不至地照顾子远,子远昏迷的时候,还不住惊悸地叫着“姐姐”,醒来之后,反微笑着安慰锦宜。

曾经疼爱子远如同性命的郦老太,也来看望过几次,但一看到子远残破的身躯,苍白消瘦带着伤的脸,也不知是因为想到自己那两个无疾而终的亲戚,还是疼惜老郦家的根儿要断了,郦老太只匆匆敷衍似的询问了几句,便片刻也不愿多留似的去了。

锦宜从奶娘嘴里听说,这老太太心思不死,最近正托人给自己的那些亲戚写信,想再弄一个“过继”的子嗣。

毕竟桓素舸虽然飞了,郦家还有个辅国夫人呐,瘦死的驼骆比马大。

子远残的如此,显然已经不中用了。

子邈虽然活蹦乱跳,奈何从小就不入郦老太太的眼,所以他的活蹦乱跳就成了刺眼的东西,郦老太常痛恨地骂:“怎么残废的不是你!”

那天,郦老太院中的婆子说燕窝吃没了,过来讨要。

锦宜想了想,燕窝是没有了,让奶娘拿了根给子远补身体的老参跟两颗养荣丸给了她们。

次日,婆子们清早伺候郦老太起床,却发现那恶毒的老虔婆已经冰凉了,脸黄如金纸。

请了有经验的大夫来瞧,问了问生前如何,吃过何物等,大夫道:“老夫人原本就心火上升,肝火极旺,又吃了过补的老参汤,体内炙火过盛,才至如此。”

此事就此作罢。外界甚至传说,是因为思念不舍儿子,又疼惜孙儿……郦老太太才抑郁成疾,最终死掉了的。

但是私底下,桓玹知道,郦老太是被毒死的。

桓玹以为,锦宜是因为愤怒之下,忍无可忍,所以才选择这种方式结果了郦老太。

事实也是如此,锦宜的确对郦老太已经忍耐到了极限,那老虔婆可以欺负自己,甚至把她打的重伤,锦宜可以不在乎,但是……

父亲死了就要过继别人,子远残了就成了无关紧要的废物,甚至想让王二那种垃圾来取而代之……

这老虔婆真的,对自己的家人没有了一丝丝的亲情怜爱,甚至只有无穷的祸害。

这样的人还留着做什么?

锦宜想要大笑,她一直忍让退让,现在已经没处可退,也不用再忍了。

只是,虽然想除了这老太婆是事实,但有一点跟桓玹所知道大有出入。

锦宜送给老太婆的那养荣丸,原本不是给老家伙特制的。

这是她一直都给自己留在身边的。

这种大补之物,若跟参汤同服,相当于服下了一味火热的剧毒。

锦宜本来想,在她终于无法承受所有的时候,就选择这样的一种结果。

但是为了子远,子邈,她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没想到倒是成全了老家伙。

雨似乎大了些。

锦宜吁了口气,觉着脸颊有些凉,她抬手试了试,湿湿润润。

“小哥儿,到船舱里来吧,留神湿了衣裳,害了病。”摇船的艄公回头,笑着说道。

锦宜道:“不妨事,正好清醒清醒。”

“好好好,不过年轻人火力旺盛,这点儿小雨倒是无妨,”艄公仰头长笑:“小哥儿,你去东极岛,是投亲呢,还是访友?”

锦宜定了定神:“是投亲,也是访友。”

“哦?东极岛的人我几乎都认得,你找的是哪一家?”

锦宜笑了笑:“我找的是一位姓叶的先生。”

“叶先生?难道是叶峥叶先生吗?”

“是呀。当年……在翰林院任过大学士的叶先生。”

艄公吃惊地盯着她,面上多了几分敬意:“原来小哥儿是叶先生的亲戚呀。失敬啦。不过,你见了先生可不要提及他当官的事哦,他常说自己已经隐居,世间的事已经是前世的事,他都已经淡忘啦。”

“前世的事……是啊。”锦宜点头,一笑道:“多谢伯伯提醒,我记住了。”

叶铮叶大学士,除了人品正直,博学多才,性情豁然之外,在翰林院任职的时候,还曾有另外一个身份。

那就是……他曾教出了一个天下无双,闻名遐迩的学生。

那人,就是桓玹。

前方,东极岛若隐若现地露出了一角峥嵘。

锦宜不觉笑了笑:桓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会来投靠叶铮吧。

他当然不会想到,这倒不仅仅是因为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因为桓玹……恐怕连锦宜知道叶铮隐居东极岛的事都不知情。

第106章 风物长宜放眼量

郦老太太死后,又过了半年,子远终究也离她而去。

子远离开的时候,锦宜没流什么眼泪。

这一次却如同桓玹所愿,她的眼泪大概是已经要流干了。

从此后,对锦宜来说,郦家留给她的唯一亲人,只有子邈了。

但是子邈偏偏是个不消停的。

锦宜也才发现这点。

原先雪松跟子远在的时候,锦宜竟没有留意,也许是因为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子远身上,所以尽管常常听说子邈跟人打架的事,却也并不十分放在心上,甚至于那次子邈打伤了八纪,锦宜狠狠地骂了他一场,本想打几下……却也罢了。

直到子远也离她而去,身边只剩下了子邈。

锦宜突然发现,子邈已经不像是过去那个子邈了,他已经渐渐长成了一个小小少年,所惹出的祸事,也开始变得不止是跟人打打架那么简单。

一个孩子的变坏其实是有累积过程的,如果及早发现给予纠正,也许会不至于出现最坏的局面。

但对于子邈,郦家的人显然是疏于管教了,毕竟,唯一曾负责看管子邈的是锦宜跟子远。

锦宜也曾大怒过,痛斥过,但最后也只能妥协。

毕竟这是他唯一的弟弟了,她无法做到狠心地惩戒责罚。

而子邈似乎也在跟锦宜的拉锯之中,知道了她的弱点所在,每当犯了不可饶恕的错,便痛哭流涕,百般哀求,甚至抬出子远来。

后来,锦宜也有些麻木。

子邈所惹出的最后一件坏事,是害了人命。

那天,锦宜去求桓玹,桓玹却不予理会。

她跪在南书房之外,苦苦哀求,最后赌咒发誓,这是最后一次。

其实她明白桓玹的感受,她跟他一样,都痛恨极了子邈,也不相信如果这次饶了子邈后,他会是最后一次闯祸。

但锦宜没有选择。

直到入夜,天开始下雨。

那夜的雨,就像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洞房花烛的时候,细细密密,似乎没有停歇的时候。

也越发冰冷彻骨。

锦宜自暴自弃地跪着,心里想,如果这会儿死在这里,也许是幸事一桩。

直到南书房的门打开。

她看到桓玹缓缓地走出来,来到身旁。

她仰头望着他,笑了一笑。

她想说话,却实在是说不出来,只在心里想:“对不住,三爷。”

似乎锦宜总觉着自己在亏欠桓玹。

不管是当初设计茂王,还是现在利用他为为子邈平事。

但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她都没有十足的把握,桓玹会不会答应,会不会如她所愿。

但他真的……都如她所愿了。

那次醒来之后,锦宜发现自己仍在南书房。

她心里一惊,本能地就要起身。

却听见外间有隐隐地说话声传来,是桓玹……在跟不知什么人说话。

虽听不出是谁,却的的确确是个男子。

锦宜不敢动,忙又轻轻躺回去,闭了双眼。

起初还有些慌乱,慢慢地凝了神,耳畔才听得清楚了些。

只听那人道:“没有错的,霍光姑娘……的确是在当初跟叶先生分开后就已经病死了。”

桓玹没有回答,那人叹了声:“所幸的是,先生早已隐居东极岛多年,从来不问世事,也不见外人,绝不会知道这件事平添伤心的。”

桓玹道:“我本还想着找到霍光,把她送去东极岛,也算是了却老师一个心愿,也不至于让他一人孤苦……却怎能想到如此。这件事还有别人知道吗?”

“没有了,我在钦州城里找到了当初陪着霍姑娘逃走的一个老嬷嬷,那老嬷嬷将死才跟我说了实话,那时候她独自带着年幼的霍光姑娘,的确是极为难的……”

桓玹沉默。

这人叹道:“当年阿羽突然离世,已经让先生悲伤欲绝,他虽没说为何执意离开长安,但总归跟此事脱不了干系。真想不到,姐姐如此,妹妹竟也早夭了,不过,阿羽当年好端端的,怎么就……”

“好了,”桓玹打断他,道,“既然此事已经无疾而终,从此就不必再提了。就当从没发生过,免得透了出去,横生事端。记住了吗?”

“放心,先生隐居后,跟我们这些弟子都断了书信联系,你是他最得意的人,尚且不得见呢……更绝不会知晓此事,既然如此,我明日就启程返回蜀中了。”

锦宜无意中听了这些话,有些摸不着头脑。

外间两人说罢,那来者告辞而去,桓玹便进来查看。

锦宜不敢露出醒来的样子,仍是装睡。

桓玹大概有心事,也没有细看,只见她兀自闭着双眸睡容平静,便又出去了。

后来,锦宜才又隐约得知,那位“叶先生”就是当初名满天下的翰林院大学士叶铮,叶铮学富五车,是当世有名的大儒,而且性格极为端肃清正,但他又绝非一个迂腐的人,许多见解都极为独特,甚至惊世骇俗。

叶铮虽出身名门,自己却一生未婚,原先抚养着一个女孩子,叫做霍羽,据说是世交之女,生得聪明伶俐,从小儿文思敏捷,且又容貌出色,只可惜身子弱,多病。

因霍羽这个名字,在桓府里隐隐地有些忌讳不能提及,锦宜也是多方探听才知晓的。

那日来访的人,也是当初叶先生的弟子,桓玹故交,如今在蜀中任知州的一位大人。

锦宜在知道那些内情的时候,并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山重水复,隔世的自己,竟会跟这位传说中的叶先生真正的见上面。

可见世间玄奇,超乎凡人想象。

就像是那次她拼了命的求桓玹对子邈网开一面,但事实上,却恰好真正的害死了他。

不知桓玹是如何料理的,苦主答应了撤告。

那之后,子邈的确是低调收敛了好多,锦宜本来都有些不抱希望了,见他果然似有真心悔改之意,心里毕竟还是有点儿宽慰的。

那天子邈来找她,突然说:“姐,我不想留在长安了。”

锦宜吓了一跳:“你说什么?”又忙问,“你不想留在长安,要去哪里?”

子邈道:“我、我想……入行伍!”

锦宜几乎反应不过来:“什么?”

这些年来子邈练得脸皮极厚,撒赖之类的手段对他来说驾轻就熟,就算做了再恶的事,脸都不会觉着热一热。

但是这会儿,却罕见地露出腼腆窘羞之色。

子邈说道:“这府里的那个小八爷,比我还小两岁呢,现在已经在禁卫营里跟着历练了,前几天我见过他,他的个子都快赶上我高了。”

锦宜啼笑皆非:“个子高不高的,有什么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