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手也比我好。”

“那是当然了,他是三爷一手调教出来的。”

“我也跟着教习师傅们学了不少拳脚功夫啊,小时候那次……我还把小八爷打伤了的?”

“你那是……”锦宜见他口不择言地把这件坏事都提起来,本要反驳回去,但看他认真的样子,不禁问:“子邈,你到底想说什么?”

子邈道:“姐,我也不比他们差,我……我想好了,我也要有一番作为,我想进军营!我……我想……”

他憋红了脸,最后一句话却没有说出口。

锦宜看出子邈是真心要改好的,虽然她有些不放心,怕子邈受不了从军的辛苦,但子邈像是下定了决心,软磨硬泡。

锦宜心软了,好歹子邈要奋发向上,也许入了行伍,真的会另有一番出息。

她抽了个空,向桓玹透了这个意思,不料桓玹却当即拒绝了。

桓玹道:“他不过是觉着长安没什么好玩的了,所以一时性起想了个新的玩法罢了。军营里不是他玩乐打闹的地方,让他趁早死了这条心。你也是,别跟他一起胡闹。”

锦宜只得好好跟他说,只说子远是真心改好了,想桓玹给他一个机会。

这次桓玹却似铁了心似的不理她。

锦宜因为不愿让子邈失望,只能自己令想他法儿。

因为二爷桓璟在京内交际甚广,人脉也多,锦宜便通过毛氏,同桓璟说了此事。

二爷却是个痛快的性子,三下五除二,很快地就替锦宜办好了,把子邈塞到了南衙禁卫营,当一个小小地司卫统领。

这件事不多久,桓玹就知道了。

锦宜心里略有忐忑,也暗暗做足了准备受他的骂,谁知桓玹并没有格外惊怒,只淡淡地说:“只怕他连头三个月都熬不下来,白白丢人现眼。”

其实锦宜心里也有些担忧,不料,子邈在南衙的两个月,跟禁卫们同起操练,任劳任怨,连原本一些质疑他的禁卫也都刮目相看。

他忙的分身不暇,偶然来桓府看望锦宜,锦宜便发现他的人比先前壮实了很多,已不像是惨绿少年,而透出一个能保家卫国的战士的模样来了。

锦宜欣慰之余,又疑惑子邈怎会性情大变如此,是子邈告诉她才知道,原来,当初林清佳找到子邈,把锦宜恳求桓玹的事跟他说了明白,也许还说了些其他的话。

子邈说过了这些,期期艾艾道:“当年哥哥出了事,我……我心里也很难过,我当时也想,为什么出事的不是我?加上后来,姐姐也不理我,我以为姐姐也怪我,我、我更怪自己……”

锦宜鼻酸:“我没有不理你啊。”

子邈忙道:“我知道,我也知道错了,这些年来给了姐姐不少委屈受,以后、以后我会……”

他的脸又憋红了,没有说出口。

但锦宜已经极为欣慰。

如果不是那年冬天,北疆戎人突然犯境,也许郦家会真的重振家声也不一定。

子邈是瞒着锦宜,偷偷地自愿报名去了北疆的,临别只对锦宜说要去城郊驻扎几个月。

锦宜也深信不疑。

那天晚上,锦宜做了个梦,他梦见子邈来向自己告别,他说:“我想好好的做人,我一定,一定会给姐姐争气!让姐姐为我觉着……”

他身着戎装,手按兵器,显得英姿焕发的样子,丝毫不像是个纨绔子弟。

更像是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锦宜在梦里笑的好开心。

但也只有那晚而已。

在那之后,锦宜跟桓玹大吵了一架。

子邈身份跟别人不同,他毕竟是桓辅国的小舅子,他可以瞒过锦宜去北疆,但他绝对瞒不过桓玹。

那桓玹怎么会答应让他去?

人死不能复生,锦宜本已经无力争吵,也不想跟谁争吵,但,似乎她什么都没有了……

她质问桓玹为何允许子邈前去,为何瞒的她风雨不透。

桓玹起初只是默默地任由她询问,直到锦宜说:“我知道你向来讨厌他,看不起他,但他是我唯一的弟弟了,你怎么就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送死?”

桓玹似乎忍到了极至。

“是我害死了他?”他淡淡地开口,“是谁宠溺的他娇纵任性,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是谁瞒着我用手段让他进入禁军的?”

锦宜道:“你恨我自作主张,所以你……”

“不,”桓玹打断她的话:“有一件你猜的不错,在他主动请缨要去北疆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我也找过他,问他为什么如此,我本来想拦下他的,你知道他对我说什么吗?”

桓玹望着她的眼睛:“他对我说,他不想做废人,不想成为一个笑话,他让你受了太多的委屈,他想要去凭自己的双手建立军功,他想让你觉着荣耀,而不是耻辱!”

锦宜本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就流干了。

但在那一刻,她突然看不清桓玹的脸。

像是过了百年那么漫长,锦宜听见有个陌生的声音说:“三爷。”

她像是用尽了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精疲力竭:“和离吧。”

“小哥儿,已经到了。”艄公的叫声从船头传来。

锦宜匆匆擦了擦双眼,抬起头来。

水波在眼前动荡,摇曳生光,恍若隔世。

岸,近在咫尺。

第107章 清江一曲柳千条

那艄公小心地扶着锦宜,送她上岸,又叮嘱说:“往右手边走一段路,有一座院落,都是青砖瓦屋,门前栽着三棵柳树的,那就是叶先生的住所了。”

锦宜道了谢,背着包袱往艄公指点的方向而去。

果然,走了半刻钟不到,在阵阵缭绕的白雾之中,便看见一堵雅致的白墙青瓦院落,院墙边上种着三棵垂柳,柳枝婆娑,已经抽出了嫩绿的叶芽,在雾气笼罩中更见曼妙风致。

锦宜摘下了斗笠拿在手里,且看且往前走,好奇地打量着。

却见那正门并没有何等的威武气派,只是寻常中等人家的门首罢了,门前竖着两个鲤鱼荷花纹的石鼓。

锦宜正站着瞧,忽然听到“吱呀”一声,那紧闭的两扇大门被打开了,还没看见人,就听见苍老的声音吩咐:“先生得再睡半个时辰,等他叫人的时候就赶紧把汤给他端上,另外,那个新来的丫头很不伶俐,昨儿给先生擦桌子,生生把个端砚给打翻跌碎了,给些钱,仍旧让送她来的贾老二带回去吧。”

那跟着的人说道:“这岛上能找的丫头实在有限,之前那个岂不是挺好的?怎么也打发了?”

先前那个气哼哼地说:“还问呢,之前先生画了一幅泼墨山水,十分得意,不料一转头的功夫,那丫头就以为是一张不用了的烂字纸,给先生揉烂扔了。问她,她还振振有辞,说什么……一团乌黑的纸怎么还那么珍贵……留着她,难道要把先生活活气死?”

锦宜只顾听的有趣,不妨那两人越走越近。

眼前的雾气散去,彼此冷不防,就瞧了个对面儿。

在锦宜面前的,左手是个灰色衣袍的中年人,他旁边那位,却是个圆圆脸的老者,雪白的头发稀稀疏疏地在头顶撮了个小小发髻,五短身材,挺着个略胖的肚子。

三个人面面相觑,那中年人诧异地打量锦宜道:“你……你是哪里来的?怎么这样面生?”

锦宜还没回答,那圆脸的老者鼓着同样圆圆的双眼瞪着她,却像是发现了天外来客。

锦宜见他脸色惊慌,不知何故。

老者鼓着圆眼,把锦宜从头看到脚,突然转过身往门口就跑,跑了两句,又忙止步回身,指着锦宜道:“你……你别走!”

他的身材虽然圆润,年纪又大,跑起来却十分敏捷,刹那间就消失在雾气弥漫的门口了。

那中年人是这府里的执事之人,人称王叔,这跑掉的圆润老者,却是跟随叶铮身边的老管家,认得的通常都称呼他老叶伯。

这会儿王叔见老叶跑了,摸不着头脑,就回头看着锦宜,仍是问道:“你莫非是才来岛上的?”

这一路走来,锦宜时刻留意,并不流露女孩儿之态,这也因她从小在郦家无人约束,又对着雪松,子远子邈三个男子,行事最是大方自在的,不像是那些自小在高门大户里教养出来的闺阁女子,没有那一股天生的娇态,如今只要处处留心,学做男人的举止,一时倒不怕给人看出来。

这王叔虽觉着锦宜生得过于清秀,但一时也看不出什么来,又不知道老叶伯伯怎么跟见了鬼似的窜了回去,于是讪讪地立着,又问:“你从哪里来的?来岛上是干什么的?”

锦宜知道自己的口音瞒不过人,便说道:“我原先是开封府人士,因为家贫就跑出来讨生活,但世道实在艰难,无意听说这岛上最是民风淳朴,所以才来碰碰运气。”

王叔听了,呵呵笑道:“你果然来对地方了,我们这岛上的民风是最好的,你可知道是为什么?正是因为我们叶先生坐镇,所以大家都受了他的教化,最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也没有随便欺负生人的习惯,除了要比那大县大府要清贫清冷些,其他都好。”

锦宜笑道:“那我果然是来对地方了。”

两人说到这里,就听见老叶伯伯的声音道:“先生您快,快来。”

另一个声音有些隐忍的说:“一大清早的,你不是又喝酒了吧?发的什么疯!”

说话间,就见老叶伯伯去而复返,却还拉着另一个身形略高挑的人,那人头罩着乌纱方帽,身着灰白鹤氅,通身散发着高人雅士的气息。

锦宜也看了清楚,这被老叶拉出来的人,是个两鬓泛白,下颌三绺长髯的文士,神情肃然里带着一丝不耐烦,皱着眉头。

这人自然就是锦宜先前听说过的叶铮了,本以为会是个苍然白发伛偻腰身的老者,不料看着却竟十分风神矍铄。

老叶则指着锦宜道:“先生您瞧!”

叶铮有个习惯,早上必要多睡一个时辰,如今平白给人吵醒,只想发脾气,闻言十足不耐烦地转开目光,当看见锦宜的时候,却突然定了眼神。

老叶看看锦宜,然后又目不转睛地盯着叶铮,当看见叶铮脸上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他心里就有数了,忍不住说:“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呢,先生,她是不是跟羽姑娘很像?她是不是……”

“你是……女子?”叶铮没理会老叶,眉头越发皱紧盯着锦宜。

锦宜没想到,才一照面就给看穿了身份,不由地微微脸红:“是,先生。”

叶铮又问:“你叫什么?”

锦宜踌躇,继而道:“小、小玉……”

叶铮继续问:“姓什么?”

锦宜一路上用的是捏造出来的假名字,无非是王三李四之类,如今一下子给叶铮看穿女儿身,这谎话便只有现编:“姓木。”

“木小玉?”旁边的王叔跟老叶伯伯两个人露出了诧异的表情,都觉着这个名字实在是……独特之极。

叶铮倒是没什么讶异,只是一阵见血地问:“这是真名?”

锦宜看一眼这位名满天下的大儒,想了想,低声道:“我上岛之前听人说,先生自云隐居于此,外头世间的事,就如同隔世一样,不必提起了。”

王叔不懂,老叶伯伯隐约听明白。

叶铮却笑了出声:“你倒是机灵,知道用我的话来堵我。”

老叶伯伯则探着头趁机问:“你原来是不是姓霍?”

锦宜一怔,忙摇头。

老叶露出失望的表情,想了一想,不死心地又问:“真不姓霍么?那你的亲戚里有没有姓霍的?”

从锦宜上岛的第一天,她就留在了叶府之中。

这比锦宜原先设想的要顺利的多。

她本来打算先上岛,找个地方住下,安安静静地度日,毕竟她身上带着的银子还算够用,省吃俭用的话,能支撑个三五年不成问题。

之所以要选择在东极岛,一则对桓玹而言,这是灯下黑。

二来,就像是王叔所说,东极岛因为有叶铮坐镇,民风淳朴之极,如果是在别的什么地方,锦宜生恐会有各种不便,但如果是在这岛上,遇到歹人的几率自然大大降低,麻烦也都少很多。

至于锦宜身上这银子的来历,却要多谢林清佳了。

那天林清佳因事来到郦府,将走的时候,却见锦宜鬼鬼祟祟的,竟问他有没有钱。

林清佳虽然莫名,却也并没问缘故,只把身上所有的银子都掏了出来:“够么?”

锦宜没想到他随身竟能带这许多银子,足有十多两,却有点不好意思:“我,我欠别人一两银子,不过……这些都给我行吗?”

林清佳道:“拿去无妨。”

锦宜咽了口唾沫,本想说有机会就还他,但心里却知道这还的“机会”只怕很小,于是招财猫一样握着银子拱手行礼:“林哥哥,多谢你,我祝你这次春闱金榜题名,蟾宫夺桂。”

林清佳向着她笑了笑:“知道了,我会的。”

见锦宜转身要走,林清佳叫住她:“妹妹……”

锦宜止步,林清佳却又道:“我也祝你……心想事成,平安喜乐。”

他拱手行了个礼,转身去了。

正叶铮身边缺个端茶送水的伶俐丫头,却因为这岛上的小姑娘都过于天真烂漫,一个个不得叶铮的意思,锦宜的出现,却正好填了这个缺。

但据锦宜看来,叶铮似乎……把她当作了那个桓玹所说的早就死了的“霍光”姑娘。

有时候她照照镜子,寻思自己是不是真的像是那霍家姊妹,但桓玹明明否认过的。

真是奇怪。

东极岛的日子,平淡如水,波澜不惊,简直就如同桓素舸下嫁之前郦府的日子,但锦宜终于不必为了开销从哪里出之类的问题头疼了。

不知不觉里,已经从三月里到了夏末,很快,便是“蟾宫折桂”的时候了。

这段日子里,锦宜零零碎碎地听说了些半真半假的消息。

据说,这一次殿试,金榜题名状元独步的,正是户部林侍郎的公子林清佳。

这也是众人意料之中的,毕竟林公子的才名早就名扬天下,而在伺候叶铮这段日子里,锦宜也多次听叶铮赞扬过林清佳,能得叶先生称赞,那自然非同一般。

但锦宜关心的自然是子远,可这飞来传去的消息里,并没有郦家子远的名号出现。

倒是听王叔说,每一年的殿试之后,京内都会快马急件地送一份上榜名单卷宗给叶先生过目。

锦宜却比叶铮更心急火燎地等这份卷宗。

入秋的时候,除了才结束的大考,流传于天下最著名的事,倒也还有一件儿。

据说,皇帝陛下许桓辅国开府,在原来的桓府旁边新造了一座毅国公府让他安居。

同时,皇帝还很贴心地赐给了桓玹二十个貌美如花的宫女。

至于桓辅国先前的那位赐了婚的郦家姑娘,说来就更离奇了。

因为钦天监突然观察到天象异变,按照郦姑娘的八字近日来竟都不适合成亲,所以如今,这位不幸的郦姑娘给送去一座神灭的道观里当女冠去了,希望她能虔诚地诵经参道,赶紧把这厄运驱除干净,再妥妥当当地回到尘世间成亲嫁人。

秋风渐冷,柳叶落地的时候,京内送卷子的人终于来了。

第108章 强将手下无弱兵

自从探听到长安会派人送科考卷宗后,锦宜就时时留心,但凡空闲,便去门口张望看是不是有人来。

叶铮比想象中要容易相处的多,他少言寡语,没有什么特殊的嗜好,每天最常做的几件事无非是:读书,喝茶,赏花,游湖,兴之所至,吟诗作画。

锦宜瞧得出他是个寂寞的人,只不过对叶铮来说,他大概很享受这种寂寞。

除了时不时地会看着锦宜发会儿楞,或者两人必有的“先生喝茶”“墨研好了”之类的话,叶铮很少跟她闲言。

锦宜虽然曾管过上上下下的杂事,也曾给雪松……跟桓玹磨过几次墨,但毕竟并不是专门的丫头,她生恐自己做的不好,偏偏叶铮也不多话,令她忐忑。

只是据老叶伯伯说,锦宜算是这一年多来做的最好的“丫头”了,他甚至称赞:“小玉啊,你来的太及时了。自从先生贴身伺候的书童出岛回了乡下后,我找了再多的人,都不合先生的心意,幸好你来了,不然我真怕先生气出病。”

锦宜略得安慰。

老叶又说:“唉,只可惜你不是霍家的人……你要是霍光姑娘,那先生……不知道得多欣慰呢。”

锦宜见左右无人,就偷偷地问这霍光的事。

原来叶铮年轻时候,喜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游历天下,一日到了蜀中,跟一位当地姓霍的名士一见如故,那人也很仰慕叶铮的才学,两个人竟像是李白跟汪伦一样的情谊。

霍先生招待叶铮盘桓许久,陪他把蜀中大好河山都看了个遍,两人约定此后再聚。

但当数年后叶铮再去蜀中的时候,却发现原本显赫的霍家已经成了焦土,他这才知道四周流寇作乱,霍家因是富豪之家,首当其冲,霍先生跟夫人已经蒙难。

叶铮痛心彻骨,又记得先前霍先生去信,说自己小女儿也出生了,当即忙打听霍家遗孤。终于给她找到了被好心邻人收留的霍羽,但另一个小女孩儿却不知所踪。

从此叶铮收留了霍羽,但这件事也成了他心头之憾,他常怪罪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步去蜀中,如果是那样的话……也许霍先生一家的遭遇还有变数。

而自从收留了霍羽,霍先生亲自抚育教导,当亲生女儿般对待,也仍时不时地派人去寻霍家另一个小女孩儿霍光,只是至今没有消息而已。

老叶说了这些,叹气道:“羽姑娘是最聪明伶俐的,先生也疼爱非常,偏偏她天生体弱多病,后来……竟然一病不起终究去了。”他神情黯然,看着锦宜的脸说道:“偏偏你的长相又有几分像是羽姑娘,所以我心里盼着你是霍家的人呢。唉。”

锦宜想起八纪,又不敢直说,就问:“可请医调治了没有?我听说长安很多名医的。”

老叶道:“几乎大半个长安的大夫都请过了,太医院有点儿名气的也都去瞧过,又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