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瑟愣了愣,“江师叔祖…元盛?”

茅山掌门敛身道:“正是。”

朱瑟不敢置信道:“难道他尚在人世?”她成仙时,他已经十二周岁,如今一百二十多年过去,他应该已有一百三十几的高龄。

茅山掌门道:“江师叔祖学成茅山太清一元气,已是不老之身。”他神色中煞是钦佩。

“太清一元气?”朱瑟吃了一惊。茅山开创千年,真正练成茅山太清一元气的,唯有开山老祖一人,没想到江元盛竟然能够成为创派第二人。

茅山掌门道:“不错。可惜江师叔祖自从学成太清一元气之后,隐居后山茅屋,不再现于人世,令人扼腕。”

朱瑟道:“太清一元气只是修身之功,若太接近尘世,使得心中情感波动,将太清一元气泻出,那他的所有修炼都将白费。我归来之事,你还是莫要告知他。”

茅山掌门略一踌躇,便应声下来。

朱瑟沉吟着。如今她的身份大白,对于白水黄烟来袭茅山之事倒不可袖手旁观了。只是她毕竟是仙人,若是因为她贸然插手,而引起天、妖两界重新开战,那她罪孽深重,因此淡淡问道:“对于白水黄烟两怪,你可有应对之策?”

茅山掌门正色道:“此事请师叔祖放心。我既为茅山掌门,定然会妥善处置此事,绝不会让茅山蒙羞。”

如此说来,便是毫无对策。朱瑟心中叹气,面上带笑,颔首道:“如此甚好。”

出来时,茅山掌门走在最后,以示尊敬,然回去时,众道士却将朱瑟拥在最前。星罗海原想跟在她近旁,却被其他师伯师叔一一拦下,退至最后。

乐师兄见他神色委屈,便安慰道:“如此妙龄少女竟然会是我们的曾曾师叔祖,恐怕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张师兄在一旁接道:“正是。我到现在还很难相信咧。”

乐师兄见星罗海仍是闷闷不乐,不禁语重心长道:“道门之中最重道心。虽然你身在红尘,但道心不可废,世间爱恨嗔痴不可沾染过甚。”

星罗海脸色稍霁道:“谨遵师兄教诲。”

张师兄奇道:“好端端地怎么提起这个?”

乐师兄打了个哈哈道:“没什么,只是一时想起,提一句罢了。”

又走了几步,便听到张师兄在那里小声嘀咕道:“妖怪都打到门前了。这节骨眼上,还想什么爱恨嗔痴?”

乐师兄:“…”

走到观里,茅山掌门匆匆吩咐众人解散,便请朱瑟去内堂。

星罗海本是此行的主角,却三两下得被忘得一干二净。

张师兄怕他心里失落,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师祖许是见到朱…朱师叔祖太高兴,一时忘了,回头准能想起来。你切莫放在心上。”

乐师兄对他的劝慰十分不敢恭维,转头对星罗海道:“你的房间还在,我带你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先不提星罗海回房后,多少师兄弟前来探望,情景如何热闹。且说朱瑟一路跟着茅山掌门,望着一幕幕熟悉的景色,心中波澜迭起,昔日回忆如浪涛般覆上脑海。

茅山掌门进内堂后,将朱瑟请到上座,又端端正正地行了弟子之礼。朱瑟坦然受之。

茅山掌门又亲自沏茶,端上后,才落座下首道:“我曾听江师叔祖提起,师叔祖在一百多年前已经羽化飞升了?”

朱瑟心头一紧,却是轻描淡写道:“只是机缘巧合罢了。”

茅山掌门踌躇道:“不知天界对于白水黄烟老怪…”

朱瑟直他所想,抢先一步道:“我私来南瞻部洲游玩,与东胜神洲不曾联络。只是天、妖两界刚刚偃旗息鼓,怕是几千年内,难起战端。”

茅山掌门似是早有所料,倒也没有半分失望之情。“既然如此,还请师叔祖观战。以免挑起两界不和,徒惹生灵涂炭。”

这本是朱瑟本意,但听口中说出,到底几分不自在,因此只是漠然地应了一声。

茅山掌门道:“不知那几个小徒孙与师叔祖同行,可曾有怠慢之处?”

朱瑟道:“他们虽然不知我的身份,却也是极尊重我的。”她顿了顿,“你教得很好。”

茅山掌门欣慰地捋了捋胡子道:“我资质愚钝,师父将茅山托付于我手,我却不能将它发扬光大,只能一味守成,已是惭愧。若还有一点半点的差池,却是难以面对他老人家九泉之下的英灵。”

朱瑟道:“我沿路听人提起茅山,均是褒奖,无一恶评,十分难得。你莫要自谦。”

茅山掌门又谦虚了一番。

朱瑟想了想,故意道:“我在茅山时,茅山与白水黄烟老怪素无恩怨,你如何会惹来这两个妖怪?”

茅山掌门叹了口气,“师叔祖垂询,弟子不敢隐瞒。只是此事说来话长。”遂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故事原本倒也与朱瑟所料大致相若。

不过是当年妖王与茅山掌门的弟子罗萝一见钟情,双双坠入爱河,并诞下子嗣,也就是星罗海。后来天、妖两界战事吃紧,妖王不得不暂时离开。罗萝便独自带着星罗海在茅山长大。为防别人得知星罗海的身份而保藏祸心,此事只有茅山个别子弟知晓,星罗海改名为罗清风。

谁知妖王这一走便是数年,罗萝千方百计打听,也只打听出妖王闭关练功的消息。反倒因此走漏风声,引来白水黄烟两怪。幸好关键时刻,妖王令至,将两怪喝退,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其后为多久,罗萝便带着星罗海不辞而别,以免连累茅山。

朱瑟想起星罗海说过,他母亲已经过世,心中更对这位命运坎坷的曾徒孙,充满同情。

此事埋在茅山掌门心中甚深,如今提出,不免唏嘘感叹。

朱瑟望着他,突然道:“还未问,你道号为何?”

茅山掌门愣了愣,才道:“弟子德华。”

故地故人

大战在即,道观分外紧张。

但茅山掌门仍是将星罗海促膝谈了两个时辰方才放他离开。

半夜,明月如盘,星色阑珊。

朱瑟坐在星罗海对面的屋檐,托腮看着他低头推门进屋。

房门关上半晌,又重新打开,他步出房门,仰望着在月色下朦胧的她,低声道:“你怎的在此处?”

朱瑟调侃道:“不唤一声曾曾师叔祖来听听么?”

星罗海垂头。

朱瑟起身,以清辉为梯,拾阶而下,走到他面前,突然伸出手道:“我饿了,烤个烙饼可好?”

星罗海愣了愣道:“干粮都被张师兄拿走了。”

“那便算了。”朱瑟收回手,负在身后,慢悠悠地消失在长廊尽头。

廊檐下,月光照耀处,少年唇角微扬。

旭日东升。

曙光如轻盈稀薄的金缕衣,笼罩大地。唯独大茅峰巅依然黄雾萦绕,混沌一团。

突地。

数十把飞剑连成一条长链,破黄雾,向东方。曙光从顺着飞剑投入雾中,须臾,数十道金光从雾中穿刺而出!

黄雾中隐隐想起一声如闷雷般的轻哼。

雾气迅速朝西面收拢,滚滚如滔滔黄河,不消片刻,黄雾已经拢成一团,现出人形来。

因黄雾退去而显露出来的大茅山巅上,茅山派弟子双手各执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按九宫位站立。

德华真人与朱瑟站在石阶上,抬头望向现出原形的黄烟老怪。

黄烟老怪一双眼睛深凹,两鬓花白如雪,面色灰败,嘴唇赤紫,气色比上次退走时更有不如。堂堂妖界三将之一的黄烟居然败于铜镜,可见他的实力已经削弱到何等地步。

德华真人道:“黄烟前辈远来是客,为何徘徊门外而不入?”黄烟老怪在天、妖大战之前已是妖界成名大妖,而道法界从来不论仙妖,只重修行,因此他称之为前辈,毫不为过。

黄烟老怪冷哼一声,望着朱瑟道:“没想到茅山竟然有你这样的弟子。”那把斩妖剑的威力实在让他刻骨铭心。

朱瑟微笑道:“我更想不到妖界居然有你这样不济事的妖将。”

黄烟老怪被激得脸色发紫,一双拳头握得死紧,但终是有所顾忌,恨声道:“此刻且由你猖狂,只怕待会儿你再也笑不出来。”

朱瑟眼中精光一闪,试探道:“当日华山山谷,你与白水老怪不是斗得你死我活,势不两立么?怎的才一转眼,又眼巴巴地跑去给她当前锋了?”

“你还说,说非你…”黄烟老怪猛然住口,但眼中火焰之炽烈,几乎要将整片大茅山巅烧光!

朱瑟心中了然。想必是当日他被斩妖剑逼退之后,在途中遇上白水,重伤之下难以逃命,这才不得不趋于她的淫威。

德华真人道:“茅山与妖界素来井水不犯河水。还请两位前辈念着得之不易的和平,而高抬贵手。”

黄烟老怪恻恻笑道:“要高抬贵手倒也容易,只要你将罗清风交出便可。”

德华真人道:“清风乃是我茅山弟子,为人向来本分,不知何处得罪两位前辈?”

黄烟老怪道:“你不必惺惺作态。他的真实身份你我心知肚明。他既有我妖王之血,生死都是妖。就算你将他强留在凡间,也是于事无补。”

星罗海的身份知之者毕竟只是一部分,许多其他弟子不由一阵骚动。

德华真人道:“我茅山来去自由,何来强留之说?若是清风有意离去,我自然不敢强留。但若是他要留下,我又怎能驱逐?”

黄烟老怪冷笑道:“他身为妖王之子,在妖界一妖之下,万妖之上,怎会自愿留在你着小破道观?想必是你用了什么勾魂引魄的迷心之术!”

德华真人微微动怒道:“前辈无凭无据怎可妄言?”

黄烟老怪嚣张大笑道:“我即便妄言又怎的?反正今日你们若是不交出罗清风,我便踏平你茅山!”

德华真人怒道:“既然如此,那休怪贫道无礼了。”

双方正是一触即发,却听一声清朗的笑声,一道白水从天上垂下。

水中,一名银发雪肌的中年美妇若隐若现,“德华真人,白水有礼了。”

德华真人连道不敢。

“久仰茅山鼎盛,白水心仪已久。今日能与赫赫大名的德华真人切磋道法,实是妾身的荣幸。”

德华真人虽然在东胜神洲道法界享有盛名,但在白水老怪面前,是绝对不敢当赫赫大名四字的,因此连忙自谦道:“白水前辈折杀我也。”

白水老怪微微一笑,“凡人道法亦有过人之处,真人不必谦虚。茅山在人间屈指可数,堪为表率。还望真人不吝赐教。”

话既说到如此份上,德华真人自然再无推脱之理,只好道:“既然如此,晚辈唯有从命。”

他说着,从袖中摸出两样东西,却让白水老怪面色微变。

朱瑟却早已了然。

既为茅山掌门,那么拥有茅山镇山之宝的量天尺和金灵沙也在情理之中。

德华真人驾起青云剑,犹如青虹,迅速没入白水中。

白水瞬间荡漾开来。

如四面铺展的素色绢布,淹过半壁天空。

乐、张师兄偷偷从人群中溜至朱瑟身旁,小声问道:“曾曾师叔祖,如今战况如何?”

朱瑟望着白水中若隐若现的红光,淡淡道:“未落下风。”

张师兄顿时眉开眼笑。

乐师兄却依然愁眉不展。未落下风与平分秋色还是有几分区别的。

白水突然如浪涛翻腾,水花乱溅,仿佛绵绵细雨。

茅山弟子见朱瑟双眉微颦,不禁都担忧起来。

倏地,朱瑟单手打开结界,将白水挡于结界之外。

茅山弟子尚不知发生何事,便见天下金沙如雪,纷纷扬扬。

白水如煮沸似的在空中翻滚,扑哧声此起彼伏。

张师兄急道:“是不是掌门师祖要赢了?”

朱瑟沉色不语。

又过片刻,金沙渐稀,白水却越滚越多。

朱瑟低喃道:“糟糕。”

她这厢声音才落,那厢胜负已然揭晓。只见白水中,德华真人身如断线风筝,从高处坠落下来。

朱瑟随手御起一把茅山弟子的佩剑,迎上半空。

不等剑至,一抹浅蓝色的身影便从道观飞身而出,将德华真人接下。

白水老怪渐渐现出原型,居高临下地望着来人道:“茅山果然卧虎藏龙,能人辈出。”

那人微微一笑,“若非如此,又怎能引得妖界大将亲临?”

白水老怪娇笑道:“不报上名来么?”

“江元盛。”

故地故人

“哦?早闻茅山有三宝,量天尺、金灵沙和不死之身江元盛,今日竟能睹全,真是幸事。”白水老怪嘴上客套,但手上却没有半分退让。

“元盛。”朱瑟突然轻唤一声。

江元盛身体一僵,慢慢回头。

四目相交,百年时光仿佛刹那,昨日旧事历历在目。

朱瑟取出斩妖剑,投掷于他,“接剑!”

江元盛顺手接住。

对于德华真人她或许仍有几分防备,几分保留,但是对于江元盛,这个从小一同长大的师弟,她却是全心全意地信任。

白水老怪脸色一凛,“斩妖剑?!”她回头朝黄烟老怪望去,似是想怪责他为何秘而不报。但是哪里还有黄烟老怪身影?

原来早在白水老怪与德华真人斗法时,他便脚底抹油,悄悄溜之大吉了。

白水老怪心中急怒,却也无可奈何。

当初擒下黄烟老怪乃是凑巧,此刻他有心避她,却叫她何处去寻。

江元盛横剑当胸,含笑道:“德华虽然是茅山掌门,但茅山绝学千百,他也未能一一学精。不若让我再来领教几招?”因修炼太清一元气的缘故,他不但外表不老,连内心也无大改。

朱瑟看他如此面无惧色地挑衅一代妖姬,不由苦笑连连。要知斩妖剑虽然威力强大,但是其耗力甚剧,非同凡响。

但是白水老怪终究惧其威力,“茅山能人辈出,一位德华真人已叫我打开眼界,不负此行。至于元盛真人的高招,只好留待他日再论。”

她为人行事,从不拖泥带水,说走便走。只见空中白水突然化作白云,缓缓稀释于空中。

茅山弟子久久望着天空不能回神。似是不敢想象来势汹汹的黄烟白水两个老怪竟然退却得如此轻易。

张师兄大咧咧道:“想来那妖界三将也是浪得虚名。怪不得当初罗仙姑一出手就让他们败退而去。”

乐师兄并不如此认为,“怕就怕他们只是来探个虚实。只是今日前有掌门大发神威,后来两位曾曾师叔祖坐镇,才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而已。”

张师兄还欲反驳,却见江元盛翩然飞至朱瑟面前。

“师姐。”

由于他是俗家弟子,因此一直作书生打扮,兼之他气质容貌皆佳,因此站在一群道士中央,显得格外卓尔不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