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瑟眼眶微湿,“元盛。”

“不对。”江元盛不悦道,“以前师姐不是如此叫我的。”

朱瑟道:“你如今已是茅山的师叔祖,难道还要我再叫你小猿猴不成?”

江元盛咧嘴笑道:“正是如此。即便我在茅山的辈分再高,你我的辈分总是不变的。”

朱瑟正要答话,突的脸色大变,“你…”

江元盛笑容殷殷,“我可是老了?”

朱瑟望着他眼角渐深的皱纹和越来越白的发丝,眼中震惊与悔恨交替,颤着双唇,半字也说不出来。太清一元气虽然能使练者长生不老,青春永驻,但练者必须不动七情六欲,远离红尘是非。一旦心动情动,太清一元气便告破解。

江元盛如此形貌,分明是破解之兆。

这番道理,江元盛如何不知,但他却并无半分担有,只是微笑道:“我早前算到命中有一大劫。原以为是白水黄烟老怪联袂上茅山之事,因此非德华落败之际,我不欲出手。但未想到,竟然是能再见师姐一面。我于愿足矣。”

“元,小猿猴…”

“师姐不必自责。茅山如此多的道法,我别的不学,只学太清一元气,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与师兄师姐再见一面。如今能再见师姐一面,今生无憾。”

朱瑟道:“师兄,你知道师兄他…”

江元盛一怔道:“莫非师姐也知晓了?”

她踌躇道:“我前几日见过他。”

“师兄还好么?”

“他身上妖气冲天。”

江元盛默然。

德华真人见两人谈得兴起,早已悄悄支开弟子,将此处留于二人。

朱瑟自责道:“一切都是我的错。”

江元盛道:“人人都有命定劫数。师兄今时今日的处境,都是上天之意,师姐不必自责。”

“上天之意?师兄道心坚固,若非…”她深吸了口气道,“上天怎么会将他这样的人逼入妖道?”

“师姐成仙之后,师兄被发现中了妖毒。师父为了救他,不得不将妖血和内丹植入师兄体内。师兄醒来后控制不了妖气,从此失踪。”他顿了顿,叹气道,“或许这是劫难。若师兄能超脱自我,便能得悟大道。”

“大道?若是得道必须要经历无数痛苦灾难,那么得道之后难道就定能拥有将所有痛苦灾难都一笔勾销的幸福?”

江元盛微笑道:“这还待师姐去印证。”

朱瑟摇头道:“我不愿经历苦难,也不敢奢望幸福。只是有一日过一日罢了。”

江元盛听她说的颓丧,知她是为自己和师兄的事心中愧疚难过,恐非口舌可以扭转,因此转开话题道:“久闻东胜神洲仙山处处,美不胜收。师姐与我说说可好?”

“怕是你听了会觉得闷。”

“只要师姐说着说着,不要自己先睡着便好。”他故意取笑她少时讲故事哄他睡觉时候的糗事。

朱瑟道:“我已是仙体,睡与不睡并不差别,你莫要先忍不住才好。”

两人说说笑笑,暂把烦恼抛诸脑后。

只是抛诸脑后归抛诸脑后,烦恼依然存在。

江元盛活至一百三十来岁全靠太清一元气支撑,如今太清一元气泄,他的生命迅速枯萎。纵然朱瑟和德华真人相尽各种方法,却也只留了他三天。

他去世之后,朱瑟也借故告辞。

于她而言,可留恋之人尽去,茅山也不过是一座普通的山。

德华真人百般劝留不可,只得在天蒙蒙亮时送她下山。

到了山下,她正要御风,便听身后有呼声阵阵。转头一看,星罗海独自负着包袱,风风火火地跑来。

等他到了近前,朱瑟才皱眉道:“德华是你的师叔祖,你怎的不留在茅山?”就是怕他硬要跟来,她才选了清晨,没想到还是逃不过。

“你答应让我跟着你,怎能失言?”

“我终究要回东胜神洲,难道你还要跟我一辈子?”

“有何不可?”星罗海说着,耳根不由一红。

朱瑟心头一动,却硬邦邦地回道:“我不收徒,你若是想借我成仙,却是妄想。”

“我才不想成仙。”星罗海不以为然,“我只要跟着仙子就好。”

朱瑟见他百折不挠,只得勉强同意道:“也罢。待我回东胜神洲之前,你便先跟着我吧。只是待我离开时,你不许再胡搅蛮缠。”

听得能跟着她,星罗海自然是千般应承。至于将来之事,他只留待将来烦恼。

险象环生

见朱瑟兀自行了数里,星罗海终于忍不住问道:“仙子去何处?”

朱瑟头也不回道:“你若不愿跟,此时还来得及折返。”

星罗海眉眼一黯,“我若不愿,又怎会和掌门师祖闹翻?”

朱瑟脚步骤缓。

星罗海顿时收起脸上萧索之情,顾左右而言他道:“我看前面炊烟袅袅,必有人家。反正天色将晚,我们不如住上一宿再走?”

朱瑟缓缓道:“星罗海…”

他忙不迭地打断道:“既然仙子不反驳,我便当同意了。”

朱瑟见他匆匆向前行去,知他不愿提及此事,只好暂时按捺不问。

又行近半里的路,果见有村落依傍山间。屋舍错落在稻田之间,炊烟萦绕上空,呼吸间隐隐有迷香入鼻,勾人食指大动。

星罗海与朱瑟走到村落里,便见村民手中端着各种食物神情惶急,来去匆匆。

朱瑟好奇地拉住其中一人道:“何故匆忙?”

那人急忙甩脱她的手,边跑边道:“此处不留外乡客,你们赶快走吧。”

星罗海道:“莫非是祭祀?”

朱瑟道:“哪有这般心不甘情不愿的祭祀?”她心中一动,“莫非…”

“莫非什么?”

“我们看看再说。”两人随着人流,一同往深山里走去。

有村民见到陌生面孔,慌忙拦在身前,“你们是什么人?为何鬼鬼祟祟跟在我们身后?”

其他村民听他吆喝,不由都停住了脚步。

朱瑟悠然道:“我们是路人,不过没有鬼鬼祟祟跟在你们身后。”

那村民道:“既不鬼祟,何以一声不吭?”

朱瑟道:“我见你们行色匆忙,不忍打扰罢了。”

那村民疾言厉色道:“既然不忍打扰,又为何跟在身后?你们可知你们的所作所为,极可能害死十几条的性命?!”

朱瑟被他说得一怔,“害死十几条性命?此言何解?”

那村民不耐烦地挥袖道:“这是我月落村之事,与外人无关,你们还是速速走吧。”

朱瑟眼睛一转道:“实不相瞒,其实我们是茅山弟子,只因师尊感到此地附近有妖气出没,特地遣我们来探一探。”

月落村与茅山相隔不远,因此她说的这个借口倒也不甚离谱。

那村民惊道:“茅山?可是前几日我们去茅山山脚时听说,你们正与妖界的大妖怪搏斗。”

朱瑟笑道:“那都几日前的事了。”

那村民突然噗通一声跪在她面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痛哭道:“真人救命!”

朱瑟转头看星罗海。

星罗海暗暗给了一个赞叹的眼神。

朱瑟原想装模作样地扶起他,谁知星罗海一个箭步,抢先将他拉了起来。她只好干咳一声,道:“老丈何出此言?”

那村民正哭得老泪纵横,哪里还能说出完整句子,幸好周边不少村民围观,七嘴八舌,总算将事情脉络讲了个大概。

原来前几日村里突然来了一个妖怪,抓了十几个孩子,要挟村民日日送鸡鸭鱼肉等食物供奉。若有懈怠,则杀了孩子。

朱瑟奇道:“茅山周遭灵气充沛,是南瞻部洲最具仙灵之气的福地之一,向来少有妖怪出没。怎的突然冒出一个妖怪来?”

村民皆道不知。

朱瑟见星罗海眉头紧锁,好奇道:“莫非你知道其中缘由?”

星罗海道:“传闻妖王闭关已久,三将又各自为政,妖界正异乱迭起,所以才会出现这等反常之事。”

朱瑟对着他小声道:“何不由你去继了妖王之位总领群妖,还天下以太平?”

星罗海眼中闪过一道奇异的光芒,“你当真如此以为?”

朱瑟原本只是戏言,但见他问得认真,顿觉无趣道:“妖界之事,你问一个地仙做什么?”

星罗海垂头道:“只要不离开仙子,你让我做什么,我便去做什么?”

“贫嘴。”朱瑟佯作不屑地撇开头,心中却有几分感动。成仙百年以来,头一次有人如此重视依恋于她。

星罗海见村民焦急,却又不敢催促,便解围道:“敢问妖怪现在何处?”

村民忙道:“就在山腰。”

朱瑟想了想道:“我们先上去探路,你们行得慢些,以免打草惊蛇。有任何异常,我们自会下来。”

众人称善。

朱瑟拉起星罗海御风飞向山腰,果然依稀有妖气扑鼻。

朱瑟道:“我藏匿仙气的法术不甚高明,不能靠得太近。”

星罗海道:“看妖气,对方并非什么厉害的妖怪,你只管向前无妨。”

朱瑟转头望了他一眼,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怎么了?”星罗海无辜地看着他。

“说起来,你还未回答,为何你身上没有妖气?”

星罗海从颈项上拉出一条红绳,上面系着一块无暇白璧。

朱瑟吃惊道:“清光璧?怎的在你身上?”

“当初我娘下山时怕我身上的妖气引来追兵,所以从掌门师祖屋子里偷的。不过听娘说,掌门师祖故意把它放在显眼处,似乎是有意网开一面。”

朱瑟微微一笑。她能够想象德华真人既担忧他们母子,不想任由他们下山,却又不得不为茅山安危而做考量的矛盾挣扎之举。

说着说着,便看到山腰处有一方岩洞,妖气翻腾。

星罗海压低声音道:“是熊。”

朱瑟微愕,刚想问他如何得知,便见他偷笑着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朱瑟也凑近了闻,却什么都没闻到,只听到有哭声阵阵,想来是那些被抓的村民。不过能哭说明还活着。她稍稍放心,取出斩妖剑握在手中,将星罗海掩在身后,蹑手蹑脚地朝里走去。

越往里走,哭声越大。空气中隐约飘荡着食物、骚臭等等混合成的气味,让人胸口一阵恶心。

朱瑟从乾坤如意袋中取出两只香囊,递给星罗海一个,另一个蒙住口鼻,这才将翻涌到喉咙的酸水咽了回去。

再往深里走,便听到一个如雷声般粗重的声音咆哮着,“你们每天吃的比以前还好。我把你们伺候得跟祖宗似的,要什么有什么,还整天哭哭啼啼个什么鬼劲啊?”

火光从洞里透出来,朱瑟和星罗海看到一只黑熊站在高台上,手舞足蹈地比划,村民坐在台下,抽抽噎噎地哭着,不禁同时一呆。

难道他就是那个村民口中的妖怪?只是听他语气,虽然抓了村民,但是并无作恶,不知为何?

朱瑟想了想,随手从地上抓起一块大石头,轻轻一捏,碎成粉末。

里头黑熊还在抱怨,只是他的声音比那些村民更委屈,“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你们天天这样吵我,我迟早有一天…”

朱瑟趁他转身,身如闪电,从暗处跃出,手中的石末对准他的眼睛,一把洒出!

险象环生

黑熊傻愣愣地看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少女,等石末入眼,才吃痛地用爪子去挠,嘴里惊恐地叫道:“你是什么人?”

朱瑟边使眼色让星罗海带着那些孩子离开,边拦在黑熊的身前笑道:“想吃熊掌的人。”

黑熊骇了一大跳,急急忙忙地将熊掌放下来,两只小眼睛里不断地渗出泪水,却依然很努力地瞪着她,“你,你…”

“你既然吃人,可曾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被吃?”

黑熊吼道:“我几曾吃过人?”

“你若不吃人,为何要挟持月落村的村民?”朱瑟刚说完,便听到身后星罗海撕心裂肺的呼声:“仙子小心!”

她仓促回头,却见到星罗海满面焦急地飞扑过来。

他身后,一个干瘦的老者正握着一杆金枪,邪笑着刺出。

金枪入肉,犀利无声。

星罗海踉跄着倒在朱瑟的身上,小腹血如泉涌,金色的枪尖在满目的鲜红中依稀可见。

干瘦老者一抖手,六七丈长的金枪缓缓收缩,恢复成一丈左右的长度。

朱瑟扶住软软瘫倒的星罗海,用仙法暂时扶住他的伤口,急问道:“你怎么样?”

星罗海脸色苍白如纸,嘴唇血色全无,气若游丝,奄奄一息,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朱瑟抬起头,清亮双目赤红如旭日,她瞪着老者,眼中几乎冒出火来。

老者笑道:“娃娃,是你自己不知死活闯到我的地盘来,难道还要怪我不成?”

朱瑟咬牙道:“金枪,金枪王?”

金枪王大笑道:“你倒有几分眼力。”

金枪王乃是妖界中仅次于三将的大妖,朱瑟想不到自己误打误撞竟然遇到这样棘手的对手。如今莫说救不出月落村村民,怕是护着两人全身而退都难如登天。

金枪王道:“听村民说,两个娃娃都来自茅山?”

如他所言,恐怕那些村民也已落入他的妖爪。朱瑟恨声道:“是又如何?”

“我只是奇怪,我与茅山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何以茅山竟然会派门下弟子前来滋扰。”

“好个前来滋扰!”朱瑟怒极反笑,“何时月落村竟然成了金枪王的地盘?怎的我们这些个邻居都不知道?”

黑熊在旁煽风点火道:“师父。你莫听她的,她刚才说她是来找熊掌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