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飞雪只是点点头。

窗外炮竹声声,反倒显得屋里一瞬间静了下来。

沉默片刻,说,“谢你能来,慰我寂寞。——只是,以后再也不必。”

他听了最后一句,瞳仁深处又起波澜,怒火之后,最后终是无力。又垂下了眸子,睫毛纤长宛似蝶舞,声音很轻,他说,“离别经年,梦里总是相忆。今天过年,希望你能忘了那些不开心的事。——哪怕只有一天也好。”

说着他自顾自地为她倒了一杯温酒,指着窗外,说,“你看,这个日子,民间的百姓,不管是何身份,每个人都很开心。其实所谓节日,就是给人一个放纵的理由,让人短暂地忘了自己。”这时一簇爆竹冲天而起,烟花绽放在半空,好像下了一场琉璃雨,璀璨动人。

殷若月执起她的手,说,“你跟我来。”

花飞雪胸中忽觉凄凉,终是没有甩开他的手。

月满中庭。

白玉一样的雪地上,倒映着半空中的璀璨烟花,逼人的寒气似乎都绚丽了许多。他拉着她的手,两个人的手都很凉,那触感陌生而温存。

不过才过了几个月而已。却好像半生半世,木已成舟。

他说,“小时候我最讨厌过年。总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那么喜欢过节。”他攥紧了她的手,说,“后来我才明白,所谓的节日,就是让幸福的人更幸福,落寞的人更落寞。”他侧头看她,一缕刘海垂在额前,一双眼眸极美,极魅,此刻忽然充满柔情,他说,“很开心,今日可以同你一起。”

花飞雪想起遥远虚幻的童年,白玉小楼上结满了窗花……好像也曾拥有过平凡的小幸福,只是那种感觉终究是远了,陌生而难以触及。她的心也是肉长的,会软,会痛,这一刻,她也想短暂地忘记那些恩恩怨怨,她说,“虽然我们相遇本就是个错误……可是,我也希望能留下些美好的回忆。”她垂下头,想起在离恨海中那段最快乐的日子,她说,“虽然最后还是留我一个人看烟花……但我也还记得那些永不分开的誓言。”

一簇烟花冲天而起,五颜六色缤纷而落。映得她的脸庞愈加瑰丽,美艳无双,他忽然停下脚步,怔怔地垂头看她,她此时脸上泛着淡淡的潮红,那久违不见的笑容,烟火之下,当真倾国倾城。

他又叫人温了些酒,亲手斟了一杯放到她手里。她微微一惊,指尖往后一缩,此时忽觉失言。此时正是寒冬,雪色寂寥,寒梅花影,他的声音很低很低,说,“既然记得,为何偏要相忘?——我过去如何待你,以后便也如何待你……你难道不信?”

说起那些过去,现在想来恍然如梦。花飞雪握着酒盅,指尖微微一顿,轻抿一口,只觉五内如沸,面上却很平静,恬美如白玉,淡淡说道,“今天过年,也给洛千秋他们送点饺子……也算你的恩赦了吧。”

此时烟花已经熄了,夜空寂寥,月满中庭。他侧头望着雪地里那一株嫣红寒梅,只见其影蜿蜒,枝枝蔓蔓,拓在地上纷繁杂乱,攥着酒盅的手指又使了一分里,强忍着没有将它捏碎,道,“花飞雪,你是故意激我。”

花飞雪将手一扬,滚烫的酒水落到雪地里,嗤的一声,冒起一缕淡淡青烟。她的声音很静,听不出什么端倪,只淡淡道,“宫主瞧见了吗?这就叫做覆水难收。”

很长时间,他就静默在那里。

眼下正是最好的时辰,最好的美景……寒梅嫣红,雪歌万里……他自小是冥月宫的少主,想要什么便能得到什么……虽然偶尔寂寞,虽然也有遗憾,可是终归半生繁华,是人上之人……性子又是极强的,想要习武,便要习得个天下第一……做了宫主,便要争霸天下。如今,一切他已经都做到了……可是却忽然觉得,原来他可以什么都不要。

他只要一起坠入离恨海时那个温柔恭顺的她,会因为他而笑,会因为他而哭……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为他。

可是此时,良辰美景,佳人在侧。一切都对,偏偏不再是他想要的模样。为何,就走到了这一步?胸中郁结,无法舒展,他摊开掌心,只见那只酒盅冒起白眼,不消片刻,竟然碎成了一簇粉末……内功深厚,当真神乎其神。想起她方才所说的话,殷若月狠狠心,道,“花飞雪,你瞧见了吗?这就叫做敬酒不吃吃罚酒。”

夜风四起,他掌心上的细瓷粉末很快被风吹净了,月光明亮如霜,她望着他的指尖,神色未变,只道,“既然如此,你我又何必多言?——宫主请回吧。”说完便转身往屋里走去,银丝绣云纹白缎靴一步一步踏在雪地上,嘎吱作响。他忽然惶恐起来,心中一簇火焰骤起,冷声说道,“花飞雪,你给我站住。”

她背对着他,身影萧瑟,一袭白衣仿佛就要溶进了雪地里。身旁一树寒梅嫣红如朱砂,又似一腔心血,染红了蜿蜒花枝。

“能做的我都做了,你还要我怎样?”他说,“这几个月来,我每天都来看你,心想像你这样的女子,总归难免有些小性子。只要你留在我身边,终有一日会回心转意。……我敬你爱你,不过是因为我心里有你。……这份心意,你是当真不懂,还是不肯去懂?”

雪夜静谧,四下无声,这里占了高处,遥见远处房檐上挂着一排大红灯笼,通红喜庆,随风轻摇。他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寒意幽幽,道,“花飞雪,你不要逼我。”

花飞雪顿住良久,缓缓说道:“我不敢逼你,也从未想过要逼你。——我只望你放我一条生路,任由我自生自灭。”雪地莹白,她缓缓回过头来,一张脸孔半点血色也无,只是一双眸子乌黑如玉,道,“过去发生过什么,我早已经忘了。”

……忘了,竟然就这样忘了?我念念到如今,梦里总是相忆,几欲将一颗心剖出来给你,可你竟然就这一句忘了?

殷若月疾步冲到她面前,眼神滚烫得可怕,忽然捧起她的脸颊,狠狠地吻下去。

她猝不及防,双手已经冻得冰凉,他的吻如潮水一样蔓延过来,炽热而绝望……他将她的手放入怀中,热烈的充满情欲的男子气透过指尖渗透进皮肤,她像株溺水的植物,脑海中霎时一片空白,什么也不能想……只是随波逐流地攀附着彼此的呼吸,感受越来越剧烈的心跳……

雪地之外,是无比灿烂的除夕。远处爆竹声又四起,烟花之下,人间的喧嚣几乎淹没了他越来越剧烈的喘息……他的唇游移至她颈间,身上一阵冷又一阵热……茫茫雪地里,她几乎站立不住,攥着他的衣襟,眼眶一酸,忽然哀哀说道,“放了我,就是放了你自己……为何你就是不明白?”

殷若月微微一怔,只觉怀中温软,却那么遥远……她此时分明就在眼前,可是中间却隔着一道鸿沟,仿佛永生永世也无法逾越。良久良久,他心中惶然,早已恨透了这种感觉,猛地松开了手,说,“你究竟为何这样对我?——难道真是因为洛千秋?”

花飞雪一言不发,只是面色如雪,他冷哼一声,道,“他服了那么多‘离魂’,早已经把从前的事全忘了,现在心智还不如个七岁孩童。”说完这话,便静静看着她的眼睛,目光雪亮,只见她的眸光一黯,冷然说道,“怎么,你心疼了?”

花飞雪面有泫然,心头极苦,低低说道,“又是一个被我连累的人。”

雪光明亮,月色撩人,远处不时另有炮竹声传来,他见她如此,又爱又恨,咬牙说道,“这段感情,由不得说开始,也由不得你说结束……花飞雪,从明日起,你若再说什么覆水难收,便是自找那一杯罚酒。”

他转身离去,背影依旧玉立,却有几分仓惶,也是真真磨没了耐性。然而越是如此,就越是难忘,他恼恨这样的自己,更加恼恨弃自己真心于不顾的这个女人。

很长一段时间,花飞雪就那样在中庭里站着。除夕之夜,一年之中只有一回,多少人等着盼着,可也如寻常日子一样,不过十二个时辰。喧嚣之声渐渐褪去,大红灯笼兀自招展,鞭炮声声,随着夜深,也终静寂下来。

她望着远处,只是怔怔出神。北风打在身上,却也不觉得冷。遥遥只见白雪绵延,寒梅凛冽,月落西沉,清透夜色似水凉薄。

谁爱的人在他方,听不见雪歌万里,相思成殇。

他的背影犹自缭绕在眼前,忽远忽近,忽灭忽明……这样喜庆的日子,花飞雪只觉空空落落……心尖上仿佛有人拿着小针在刺,密密匝匝地缝了一个“忘”字。

不得不忘……可又如何能忘?

一别经年,梦里总不敢相忆。

第九章 岂料情深天也妒

1.

再见他的时候,已是初五的清晨。殷若月一早派人过来,请她去彤鸢碧园赏花。

花飞雪自是不肯去,红衣侍女便空手回了殷若月的话。

打春之后,天就开始回暖。如今虽然还未到冰雪消融,可是风里已然有了几分春意。此时正是正午,花飞雪用了一些粥饭,闲来无事,便敞了窗子作画。外头一株梅花开得正好,嫣红蜿蜒,枝枝蔓蔓落在她的笔端,倒也真算得上是栩栩如生。

他的声音自后传来,冷冷说道,“你兴致倒好。”

花飞雪头也不回,只轻轻将笔撂下,一滴朱墨颤然落下,晕开在那宣纸之上,倒像是那一株傲然寒梅,生生落泪。

他说,“不肯随我去看牡丹,倒喜欢在小屋里赏梅。好,我就依了你。”说罢击了击掌,吩咐道,“来人,给我将这株梅花铲了,拿出去烧了。”

花飞雪也不做声,只是寂然坐在那里。

他最恨她这样的沉默,走过去扯了她的画纸,冷道,“花飞雪,你说句话。”

“我与你,无话可讲。”见他发怒,她心下也略有惶然,只是面上依旧很淡,说道,“等你厌了,倦了,自然就会放了我了……好好的拿梅花出气,又是何必。”

殷若月站在桌前,拿起桌上一只青花瓷如意图笔筒,轻轻把玩着,忽然之间,咚一声将它撂下,唇角处忽然绽出一朵诡艳笑容,说道,“世人总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差一点就做了夫妻,多少也该有些恩情。”

一生之中,他从未这样爱过一个女人,所以才想给她一个名分,所以在离恨海的时候才不敢碰她……一日夫妻百日恩,然而哪知,那一别竟就成了永诀。

忽又击掌,吩咐下人道,“把洛千秋带来。另召四大旗主在门外候着,没我命令,不得离开。”

花飞雪一怔,只见殷若月笑容诡异,却猜不出他想下的是哪一步棋。这时有人领着洛千秋进来,那张熟悉的脸庞依旧俊美如玉,只是往昔眼中摄人的光彩已经不复存在,一双眸子只如孩童一样清透空薄,目光落在她脸上,只停留了一秒,便空落落转到了别处。

花飞雪见他这样,心头酸涩难言,轻声说道,“瞬之……你真不认得我了?”

洛千秋真只如七岁孩童,恍恍惚惚看她一眼,说,“怎么,你认得我?”说罢看了她半晌,目光薄透,空旷无际。

离魂……果然是离了元魂……花飞雪心头一酸,恨他这样狠心,转头问道,“你带他来做什么?我跟你之间的事情,与洛千秋无关。”

她终于有了一些反应,殷若月很是满意,坐在椅子上好整以暇地抬眼看她,道,“那么……洛千夏呢?——只要我一声令下,洛千夏随时可以比他更惨。”

原来这是她的死穴,也是他吸引她注意的唯一方法……虽然心酸,心痛,可是别无他法……他恨这样的她,更恨这样的自己,邪邪扬起唇角,说道,“洛家这两兄弟遇见了你,也真算是他们有福分。”

花飞雪抬起眸子,纤长睫毛覆在眼睫,有些落寞,问他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到底想怎么样?——不如说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殷若月极美眼眸中仿佛有花朵明灭,只是转瞬即逝,派人将洛千秋带下去,亲手关上了房间里的对扇窗,道,“稍后你便会知道,我到底想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