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璇和韩采衣正是豆蔻年华的姑娘,行至花海之间嬉闹,顺道折野花编了花环。谢璇因为惦记着谢珺,采了好大一束紫金草等野花,这附近野生的桃树尚且盛放,林林总总采了好大一束抱在怀里。

韩玠等人打猎归来的时候,就见韩采衣和谢璇每人戴个花环,怀里各自抱一大束野花。

都是正当妙龄的姑娘,俩人年纪相当,身高相若,只是韩采衣长于飒然子姿,谢璇则胜在娇美妍丽,并肩站在一处的时候,叫人挪不开眼睛。

唐灵钧今日打猎时就有些心不在焉,见着两位小美人的时候,出乎意料的缄默不语,没了往常对韩采衣的刻意打趣。韩采衣向来喜欢跟他玩,原以为必定要被他笑话上几句,见他只是在马背上愣神,倒是有些意外,“表哥,没事吧?”

“哦…”唐灵钧愣了愣,“没事。”

韩玠就策马立在他的旁边,侧头瞧了一眼,分明看到少年脸上的茫然。

“灵均今日心不在焉,射猎时好几回失了准头——”韩玠徐徐开口,“是病了?”他的声音不算太高,只是久在青衣卫中,跟皇帝和朝堂上那些老狐狸交道打得多了,便添了种莫可名状的笃定沉稳。

唐灵钧立时道:“是病了,总觉得脑子有些糊涂。表哥,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吧?”

“好。”韩玠便叫随同而来的几个家丁收拾猎物,骑马回城。

这会儿太阳已经有些斜了,整个原野包裹在夕阳的余韵中,远处河面上泛着粼粼的波光。斯景醉人,谢璇有些流连,目光尚且往远处飘忽的时候,韩玠已经翻身下马站在她跟前,“璇璇不会骑马,我带你。”

“无妨的,我自己骑吧。”谢璇忙往后退了退。

韩玠瞧着她怀里那一大束花,忍不住勾起唇角,“你这样怎么骑?何况时近傍晚,外出游玩的人陆续回城,路上必定有许多车马行人。您马术不精,伤了旁人可就不好了。”

…谢璇被堵得哑口无言。

马术不精就骑马乱窜,伤了自己是活该,伤了别人可不就是作孽么。这顶帽子压下来,哪里还有谢璇辩驳的余地,她自知理亏,便低头踢了踢旁边的小石头。

旁边韩采衣已然笑了出来,“是啊璇璇,咱们赶着回城,你独自骑马谁都不放心。我和表哥还有澹儿都没法带你,也就只有哥哥了——喂,哥哥马术很好的,你这是什么表情?视死如归么?”

谢璇点了点头,“他不放心我的马术,我也不放心他的!”说着就要扭身去韩采衣那里,身子却已被韩玠捞起来,惊呼还未出口,人已经骑在了马背,身后韩玠稳稳的扶着她,两人之间隔了半尺的距离。

她一时大窘,回身便去捶打韩玠,“玉玠哥哥你做什么!”

“强取。”韩玠附耳低笑一句,声音随即没入风中。

谢璇这会儿心神放松,忍不住笑了出来——韩玠这喜欢讨嘴上便宜的,强取还是强娶?

旁边韩采衣本就喜欢推波助澜,如今韩玠主动出击,韩采衣自是乐见其成,遂嘿嘿笑着翻身上马。

倒是谢澹知道姐姐的担忧,便安慰道:“权宜之计,姐姐不必担心。”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扔过去,那意思是叫谢璇扮个儿郎,不去引路人侧目,也免得尴尬。

算来算去还是弟弟最贴心,谢璇感激的接过来,因谢澹比她长得壮实些,披风裹在外头正好宽宽松松的适宜。她系好带子,韩玠便从身后将风帽拿起来给她戴着,理好了披风秀发,就只露出一张脸在外面。

万事大吉,只是怀里拿一大束野花有些突兀。

韩玠年近二十,身材高健挺拔,岿然骑在马背上的时候更见矫健英姿。谢璇虽穿了少年的披风,到底体格娇小,往韩玠前面一坐,愈见玲珑之姿,如同一个极清秀的弱冠少年。

时下尚且有蓄养娈童之风,虽非盛行,京城的达官贵人之中却也偶尔出现。

谢璇这般体格身姿,再捧一束花在胸前,招摇回城的时候若被人瞧见,恐怕第二天就能有韩玠蓄养娈童的谣言传出来。她不能再去拖累韩玠,遂将花束递给韩采衣,“采衣,这个你一块拿着吧,我抱了不方便。”

韩采衣倒是不作他想,伸手就要去接,唐灵钧却已斜刺里过来接住,“我拿着吧!”似乎已逃脱了方才的出神茫然,他将花束在风里一扬,笑容粲然,“走啦,满载回城!”

策马奔驰起来,经过谢澹身边的时候有些欢呼,“走啦,淘气澹!”

“走啦走啦,满载回城!”韩采衣也应了一句,率先策马冲出。

剩下韩玠还停留在原地,身子稍稍前倾,在谢璇耳边低笑道:“满载回城。”

这意味可就跟唐灵钧和韩采衣不同了,谢璇今日玩得高兴,此时心神也有些放松,不去想关于韩夫人的事情时,便觉得跟韩玠在一起极为畅快。忍不住屈肘往后一捣,轻轻撞在韩玠腰间,“胡说什么,快走啦!”

韩玠朗然而笑,纵马追过去。

郊野间晚风渐起,河畔过人的茅草如波浪起伏,远望过去,与那河面金波相衬,浮光跃金之间,别有婉转风韵。韩玠策马疾驰之间,竟还有心思说话,“刚才你和采衣在那里,我忽然想起一首诗,猜猜是什么?”

刚才她和韩采衣在河边的时候…

谢璇顺着他的提示一想,当即想起四个字——野有蔓草。

心念一动,就觉韩玠已经往前挪过来,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几乎是紧拥在怀里的姿势,“是野有蔓草。我的璇璇,一直都是最漂亮的。”他的双手拢住谢璇胸前的披风,免得让风灌进去。低头的时候,隔着风帽,在她头顶亲了亲。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两世之中,她是他眼里唯一的丽色,唯一的渴求。

胜过月色、胜过春光,胜过天底下的一切美好。。

谢璇微微绷着的脊背蓦然一松,风掠入眼中的时候有些酸涩,她低下头来,阖上眼睛。耳畔只有呼呼的风声,背后是他坚实而温暖的胸膛,她稍稍后倾,靠进韩玠怀里。

韩玠仿佛觉得意外,又有些惊喜,稍稍的愣神之后,旋即紧紧的抱住了她。

谢璇没有动,依旧闭眼默然。

与子偕臧,何尝不是她的心愿?

刻意的逃脱只是徒劳无功,心已经系在了他的身上,便再难剥离。能够重活一次是多么幸运又难得的事情,韩玠敢于与越王、郭舍周旋争斗,她又何必畏惧于韩夫人的那点阴暗心思?

为了婆母的那点刁难,就放弃往后与韩玠的几十年时光么?

因噎废食,得不偿失,多么愚蠢的事情!

韩玠说的没错,她嫁的是韩玠这个人,而不是靖宁侯府。向前或者退缩,也只能因为韩玠,而非旁人。她已经决定了!

道旁风景迅速在眼前掠过,抵达城门外的时候太阳居然还有一人之高。陪她出门的妈妈们有些心急,待远远见到韩玠的时候连忙迎了过来。

几匹马在客店外站定,谢璇被韩玠扶下马背的时候噙着笑意,上前朝两位妈妈道:“妈妈们久等了。那边打了几只野味,几位回去尝尝鲜吧。”——那是谢澹的猎物,谢璇毫不客气的拿来慷慨。

谢澹自是捧场,将几只野味送过去,挑了最好的一只野兔子出来,叮嘱道:“这只专门送给府上的少夫人。”他是许少留的小舅子,那几位妈妈知情知趣,连忙应诺,又将唐灵钧和韩采衣递来的花束花环接着,服侍谢璇上了马车。

谢璇将谢澹的披风递还过去,同唐灵钧和韩采衣等人告别,目光最后落在韩玠那里,四目相对的时候,她粲然一笑。

夕阳的余光温和的洒在她身上,浓长的睫毛投了金色的暗影,她的眼睛如同郊外那条清澈的小河,波光粼粼中浮光跃金,如有无限喜悦与生机,轻易叫他沉溺。

韩玠尚且在回味她刚才的“投怀送抱”,此时更是一怔,旋即明白了什么,心头狂喜。

而谢璇的马车已经缓缓驶离,官道旁绿柳拂动,一枝枝送马车离去。

韩玠的目光紧紧落在马车后面那一尺见方的锦帘上,心仿佛也跟着一晃一晃的,随她远去了。

*

谢璇回到庆国公府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因为先前打发了人告诉过谢珺了,谢珺倒是不担心。

这会儿天气渐暖,暮色里也不见凉意。谢珺和许少留刚刚用完了晚饭,正在院里散步,瞧见谢璇怀里抱满了野花跑进来,发丝被晚风撩起,那张隐在花束后头的脸上全是笑容,像是暮色里走来的小妖精。

谢珺毕竟挂心,几步迎上前去,“怎么回来这样晚?”

“跟澹儿、玉玠哥哥、采衣还有唐灵钧去城外玩了,他们打了好些野味,我和采衣就去摘花玩。喏,姐姐,都是你喜欢的花,路上颠簸坏了一半,里头的都是好的!”谢璇献宝似的将花束捧过去,“流莺姐姐,快拿个大瓮装好清水,再挑几个好看的花瓶过来。”

她在这儿指手画脚,谢珺也不阻拦,接了那野花瞧着,只觉得喜悦。

从嫁入庆国公府至今,她出府的次数有限,且每回都是跟着许二夫人去应酬,真正属于她自己的时间极少,更没机会再跟从前似的到郊外去采野花。如今芬芳入鼻,夹杂着晚风的清冽,只是闭上眼睛,仿佛就能看到郊外遍地随风而颤的野花,那些高耸的山峰、蜿蜒的河流、粼粼的波光、腾跃的飞鸟…

当真是久违了!

谢珺深吸口气,将满怀的花枝放到芭蕉下的石桌上,许少留跟着走过去,问道:“喜欢这些么?”

“嗯,有郊野的味道。”谢珺抬头,眼中盛着笑意。

她跟许少留夫妻和睦,在丈夫面前没少笑过,只是大多数守礼又自持,一举一动莫不按着当家少夫人的身份,端正又温和。却极少像现在这样,手里捧着喜爱的花枝,弯弯的眼睛嵌在秀眉之下,这般仰头看着他的时候,便如其他十五六岁的女子一样,现出偶尔的天真。

而这样的谢珺,几乎叫许少留不能自持。

要不是谢璇还在旁边眨巴着眼睛看着,他恐怕要忍不住低头亲一亲娇妻了。

谢珺倒是毫无察觉,眉眼一转,看向谢璇,“这些花儿我且慢慢挑,你还没用饭吧?芳洲那里已经备好了晚饭,就等你呢。”

谢璇又不是懵懂无知的少女,刚才夫妻俩那一瞬间的亲昵无间落在眼里,她大抵能猜到许少留此时的心情,于是不再打搅,嘿嘿一笑,便往外走,“那我先回去啦。啊对了,姐姐——”她忽然顿住脚步,回过头的时候,就见许少留正好凑到谢珺耳边说话,谢珺耳梢微微发红,被她逮了个正着。

“那个…澹儿打了不少野味,送了两只野兔子给姐姐,明儿记得尝尝鲜。”她狡黠的眨眨眼,旋即跑出院门,强忍着笑意跑走了。

跑出去十几步,谢璇才忍不住扶着路边的槭树吃吃笑出声来。

她忽然明白了韩采衣乐趣的来源。

而在院内,谢珺对着空荡荡的门楣看了好半天才收回眼神,喃喃道:“璇璇今儿是怎么了…”

“哪里不对么?”

“以前你在的时候,她可不敢这么调皮。刚才倒好,竟敢逗起我来了。”谢珺笑着摇头,将挑好的一小束花随手递到旁边,“放在那个美人颈的素釉瓶里。”一抬头见时许少留接了花束,觉得有些不妥,忙道:“让流霜来吧。”

“嫌我连插花都不会了?”许少留自流霜手里接过花瓶,摆好之后吩咐道:“摆到少夫人书桌上。”

待流霜应命走了,许少留就势在石桌便坐下,看谢珺慢慢的挑选花枝,又道:“我看璇璇今天出去玩了一趟,倒比平时高兴许多。你也有许久没出门了,这园子里的东西看久了也生厌,不如等我休沐的时候,一起去郊外走走吧?”

谢珺微微诧异,抬头道:“可是老夫人…”

“不必担心,我去跟她说。何况大夫说你心思郁结,正该趁着暮春的景致去散心。”许少留挑了一支梨花递到谢珺手中,目光瞟向院外的时候,勾勒勾唇——到时候再知会韩玠一声,他这个人情可就赚大了。

第084章

四月初休沐的时候,许少留果真如约带谢珺去郊外散心,谢璇自然随同前往。

□□虽尽,郊外的景色却依旧盛美。

出了东华门走上十里地便是一带起伏的山峦,从两峰夹峙的山谷进去,入目便是连绵的茵茵草地。谷内地势渐渐开阔,循着南侧的山峰盘旋而上,走上两炷香的功夫,便是一片极大的花坞。

这花坞处于山腰,又半临阴面,地气便稍稍凉一些。此时京城内的各处早已是暮春繁花凋零之景,这里却正是百花盛放之时。京城中的贵家子弟若是错过了春日的丽景,便会挑着这个时候过来,摸一摸春天的尾巴。

马车到了花坞旁青墙白瓦的宅邸,谢珺由许少留搀扶着下了车,放目望去,远远近近的不少游冶人家。

整个花坞沿山势起伏,远处则是青山云影,掩着若隐若现的寺庙道观,再往远处甚至能看到京城中棋子般布列的房屋。

谢珺心情很好,极目四观,片刻后深深吐了口气,笑容绽放。

因路途劳累,谢珺便先和许少留入宅邸歇歇——这花坞地势得天独厚,是四月里赏花的极佳去处,周围便建了不少宅邸,每处也不过四五间屋宇的大小,却是一地难求。庆国公府的老爷子英明,早年置了宅邸,如今用着最便宜。

眼瞧着谢家和徐少留进了院子,谢璇在马车边略一踟蹰,还是收回了脚步。

看得出姐夫对姐姐很好,而谢珺却因少年时的种种经历,不肯敞开心扉,两人虽然处得不错,一年时间过去,却还没培养出什么感情。这时节里正是谢珺心神放松,能叫许少留趁虚而入的时候,谢璇才不打算去瞎掺和。

她身边带着芳洲和谢珺安排的一位妈妈,三个人信步漫行,拐过一处巨石,谢璇却是怔住了——两步开外,韩玠孤身一人也正负手慢行,赏着残余春光。

两人视线相接,韩玠便是一笑,“璇璇?”

“玉玠哥哥。”谢璇有些诧异,“你怎么有闲心在这里?”青衣卫的休沐轮值与普通官员迥异,韩玠能休息的时间本来就不多,从前大多往谢府跑,再或者就闷在府里看书,也极少跟同僚往来,却不料今日倒有此闲心。

韩玠说得十分坦然,“琐事太多,就来散散心,没想到你也在。”

少女的身后还跟着芳洲和老妈妈,韩玠并不敢放肆。

谢璇“哦”了一声,问道:“那边景色好么?”

“那边山坡临近白云寺的地方有成片的海棠,”他低头瞧着谢璇,神色正经,“过去瞧瞧么?”

海棠么?谢璇心动。

往年在谢府里,每当海棠初绽,她便会日夜流连。今年住在庆国公府中,那府里虽也有两株西府海棠,只是地处偏远,谢璇只在盛放的时候去过一两回,未免遗憾,这会儿一听,就有些禁不住诱惑了,“远么?”

“不算太远,只是…”

“我是跟着姐姐和姐夫来的。”谢璇明知其意,倒也没有推拒,转身朝那老妈妈吩咐道:“烦妈妈去知会姐姐一声,就说我去白云寺那边看海棠,叫她不必担心。”支使开了她,便向芳洲招手道:“咱们过去瞧瞧。”

沿着韩玠所指走了一阵,转过一个拐角,果然见满坡都是海棠树。

这会儿海棠绽放,娇丽的花枝与绿叶掺杂,远望过去如极美的织锦。

谢璇忍不住往前跑了两步,笑生双靥的同时又有些遗憾,“怎么在对面山坡呀,好远。”——站在此处,距离那片海棠山坡也就百十来米,可中间隔着一道山沟,若要到海棠林子里去,还得下了山坡再爬上去,十分费事。

韩玠就立在她身侧,“远么?我带你过去,片刻就到了。”

…谢璇就算下了决心不再逃避韩玠,也不能再任他抱着到对面去。

好在这里的景致也不错,即便不能深入海棠林子,远观也有趣味。她往周围瞧了瞧,不远处有一块平展的巨大石头,便指了指,“去那里坐会儿吧?”

韩玠自无不允,又朝芳洲道:“我有些话要问你家姑娘。”

这时候就能看出青衣卫的好处了。这原本就是个集刑讯、侦察等诸多事情于一处的机构,朝堂上的事情他们管,这些世家里的事情也未必没有暗暗插手。芳洲就算觉得韩玠对自家姑娘图谋不轨,看到那张严肃正经的脸时,终究不敢阻拦——也许韩玠找姑娘,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呢?

芳洲只能看向谢璇,见她没什么表示,只好乖乖站在原地。

待谢璇和韩玠到了那大石头上,韩玠掌风扫过,将上头灰尘驱尽,谢璇便坐在那里,偏头看他的时候笑意盈盈,“玉玠哥哥有什么话要单独说么?”

“我最近寝食不安。”韩玠并没有掩饰,贴着谢璇就坐下了,“璇璇,那天我很高兴。”

谢璇自然知道他指的是哪天,只是微微笑了笑,随即往旁边一挪,“别靠太近了,大家都看着呢!”她没有言语上的回应,神态形容却早已透露了不少信息,没有闪躲和黯然,她仿佛有些忍俊不禁,那往旁边躲开的姿势甚至像是在撒娇打趣。

韩玠只觉得血液似乎又热了两分,若不是有芳洲在远处盯着,恐怕就要揽过来亲亲她了。那一天为她的主动而惊喜,回去后便辗转发侧,欣喜而无法入眠,若不是顾忌着谢璇如今客居庆国公府,恐怕就又要夜闯香闺,再去确认那微渺的希望了。

周围的风景已然失色,他的目光落在谢璇腻白的侧脸,看到柔嫩的双唇,下颚画出极美的弧度,长长的睫毛下是灵动的眼睛,每一寸肌肤都恰到好处。

这是豆蔻少女含苞待放的美,清新又柔嫩,像是清晨露水中摇曳的花苞,却比前世拘谨懵懂的小姑娘更多几分隐藏着的曼妙风韵——韩玠当然记得前世的颠鸾倒凤,记得他曾怎样将心爱的姑娘揉在怀里,亲吻疼爱。

几乎忍不住要亲过去,他的唇凑近的时候,就见谢璇又往旁边挪了挪,侧头瞪他,“不许乱来!”多少有些羞涩,重生后她头一次表露出愿意重修旧好的意思,心态改变之后,便是另一种情态。

韩玠扑了个空,顺道以手撑住身体,回敬道:“不许躲太远。”

谢璇显然没将这威胁放在眼里,故意往旁边挪,藏在袖下的手却被韩玠按住了,而后是更加霸道的威胁,“再躲我就亲你!”

还带这样威胁人的?

谢璇有些好笑的看过去,韩玠的轮廓依旧分明,两年的打磨中更添英挺,那张在外人跟前严肃正经的脸上挂着戏弄般的笑意,深邃如墨玉的眼睛里不再有当初压抑翻滚着的痛楚,依稀被温柔替代。

只是毕竟不同于前世那个懒洋洋的贵家公子,他经历过生死,见惯了杀戮,在朝堂最高处游弋,所有的经历都深藏于心、内敛于眸,居高临下的瞧过来时,有种隐然的压迫力。

“玉玠哥哥,你和从前不同了。”谢璇细细打量他的面容。

——从前的他俊朗如初生的朝阳,从来说不出这样威胁的话。

彼此呼吸的气息在山风中交织,眼中映着各自的影子,蠢蠢欲动的想要靠近亲吻,却各自退缩。这里毕竟是大庭广众,哪怕不算太起眼,尚未成婚的人也不能太过放肆。

片刻后谢璇才挪开眼睛,转向那一片海棠,扑哧一笑。

韩玠也不穷追了,双手撑在身后,却是仰头望着湛蓝广阔的碧空,“我不逼你,璇璇,你肯接受,我就已很高兴。其实能这样坐着,就已经很好了。”比起前世人去楼空的院落,比起那些冰冷无言的遗物,比起十年里孤单沉重的思念,此时能于初夏的山野间相伴而坐,已经是梦寐以求的事。

不必亲吻拥抱,哪怕只是偷偷触碰她的指尖,都能叫人欢喜。

谢璇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山野之间忽然响起了低沉的乐声,缓缓迂回,缠绵不绝。谢璇诧异的转过头去,就见惯于舞刀弄剑的韩玠手里握着一枚梨形扁圆的陶制乐器,如鹅卵大小。这乐器在京城的笙歌繁华里并不多见,谢璇却认得,是陶埙。

埙的音色中多有悲戚哀婉之意,常表沉思怀古之情,虽然为某些沉溺情怀的文人所喜爱,寻常人家追求喜庆热闹、安乐祥和,大多不是很喜欢。譬如谢老夫人就很讨厌,说这声音听得让人心里沉闷,像是有愁云压着似的,从不叫人吹起。

而今韩玠一曲吹来,仿佛孤身一人坐在雁门关外的旷野里,独自沉思怀念。

声音里没了幽咽,只是携着旷古之愁,如在永恒静谧之地垂思。尾音袅袅远去,其后便是两声山间鸟啼,冲散愁思,举重若轻。如同从感伤的梦里醒来,然后看到阳光漏入纱帘,廊下金丝雀巧啄绣球。

一时间有些分辨不清是梦是醒,该喜该悲。

韩玠没说什么,将那枚陶埙放在谢璇的掌心。

这枚埙做的很精致,染了檀香色泽,上头镂刻简单的花纹,不像京城里那些精雕细琢工匠的笔锋,倒像是从关外来的,不事芜杂。

显然是被韩玠把玩得久了,陶埙表面十分光润,上头还带着韩玠温热的体温。谢璇凑在嘴边吹了两声,断断续续的呜咽着,不成音调,完全不及韩玠的浑然天成,情怀深远。

她笑了笑,“你从前不会吹这个吧?”

“在雁门关外学的,想你的时候就吹。”韩玠握着她的手,藏在宽大的衣袖里,“雁门关外很荒凉,不像京城的温山软水,那里见不到多少绿色,全都是戈壁滩。那种荒凉里吹埙,才叫一个悲苦。”

“那岂不是你一曲吹罢,闻者落泪?”谢璇打趣。

“自己都要落泪。”韩玠笑答。

谢璇有些好奇,韩玠所说的想她的时候,是在她生前还是死后?如果是生前倒也罢了,怀念家乡吹奏陶埙,心里还有温暖的希望。如果是在她死后…谢璇甚至不敢想象,韩玠的埙曲里会有多少悲苦。

怀念亡者,追思过往,那种音调大抵能催人肝肠。

她翻手握住了韩玠的指尖,他的手与她的柔腻截然不同,常年握剑,有力而宽厚,叫人心里莫名踏实。

“往后就不必吹这个了,束之高阁吧。”她笑了笑,将陶埙递过去。

韩玠却没有接,“送给你了。”

见谢璇有些诧异,补充道:“别看花纹简陋,却是出自名匠之手,算个宝贝。璇璇,从今往后,我每月送你一样东西,直到你嫁给我。”

谢璇目瞪口呆。

她说了她要嫁给他吗?每月一件礼物,他身处青衣卫中忙成了陀螺,哪还会有这些闲心。还送礼物,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年似的。

陶埙被珍重收起,谢璇却是撇了撇嘴,“那我永远也不嫁你,你一直送吧。”

“只送这几年,过了十六岁,哼——”他在袖中反制住她的手,紧紧握住,“你不嫁我就来抢。”

“唔…”谢璇眨巴着眼睛,也哼了一声,腮帮子微微鼓起来,仿若不满,“过了十六岁就不送,骗到手就不管了?”

这般故意唱反调的情态委实可爱,韩玠实在按捺不住,飞速在她脸上亲了亲,“十六岁之后,我把自己送给你。”

谢璇无力招架,丢盔弃甲的投降了。

第085章

韩玠和谢璇回到花坞旁的院落时,谢珺和许少留夫妇在院外临近花坞的地方拿围屏隔出一方天地,正自闲坐赏花。谢珺见到韩玠时有些意外,只是没动声色,叫谢璇过来坐着。

谢璇依言坐在姐姐的下首,另一侧韩玠则和许少留拱手作礼,心照不宣的相视而笑。

傍晚的时候,韩玠告辞离去,许少留却没有动身的意思。

他这回为了陪娇妻出来散心,也是花了心思的,除去休沐之日,又特地告了两天假,哪儿也不去,就专程陪伴在谢珺身边。

夫妻俩成婚已有一年,许少留青年才俊,为人又十分上进,衙署里忙碌不说,下值后要么跟着名儒大家探讨学问,要么在书房里钻研,虽然对妻子心存爱护,到底抽不出太多的时间来陪伴妻子。谢珺又是个不轻易表露感情,更不敢轻易投入感情的人,况进府后就开始学着管事,慢慢接过掌家之权,自然也不闲。是以夫妻合衾共枕了一年的时间,却极少有时间轻松相对,哪怕如今有了孩子,感情也还不算太深。

许少留原先在翰林院中,如今进了鸿胪寺,诸事从头学起,更是忙碌非常。他这回能特地抽出时间过来,谢璇也颇感激,于是抛开一切杂念,悠然在花坞畔享闺房之乐,夫妻之间倒是愈发黏腻了。

这就苦了谢璇了。

她在庆国公府中人生地不熟,唯一能指望的就是谢珺,如今谢珺被姐夫成天霸占着,夫妻俩相处的时候她也不好横□□去,只好百无聊赖的带着芳洲各处去逛。

带着芳洲和妈妈绕着花坞走了一圈,又去白云寺里拜佛,继而到海棠林子里赏花,倒也自得其乐。三四天的时间里,她除了用三顿饭的时候见过谢珺之外,其他时间几乎都是在外面晃悠,以至于返程那天谢珺都无意识的感慨,“这些天你都玩疯了,倒是没怎么见到。”

“难得出来一趟,没人拘束当然要玩疯啦。”谢璇瞧着许少留就在旁边,只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要不是有这个姐夫霸占着姐姐,她才舍不得丢下谢珺独自出去晃荡呢。

不过姐姐能得他如此爱护,谢璇也是欣慰,于是对待许少留的时候愈发恭敬了。

谢珺在这一趟散心之后显然也有了变化,有时候姐妹俩坐在一处各做各事,她就会不自觉的微笑,被谢璇打趣了两回,竟也红了脸。这副模样,倒真正有些少女怀春的样子了。

之后大长公主又来看望了一回,特地留谢珺姐妹俩说了将近两个时辰的话,又送了好些孕期的补品以及给婴儿做肚兜枕头的软缎等物,叫谢珺有些受宠若惊。

到了五月中旬的时候,五公主召谢璇入宫玩耍。

公主们久处深宫,缺少玩伴,有时候召个表姐妹或是交好的贵女入宫陪伴也是常事,除了谢璇之外,五公主之前还曾找过陶媛。

这回也是和从前一样,婉贵妃见到谢璇后问了几句外面的事情,便让俩人自在去玩耍。

如今正是仲夏绿意森森的时候,皇宫就那么大点地方,其中大部分还是各宫妃嫔的住处和一些不许人轻易踏足的宫殿,这么多年玩来玩去,除了婉贵妃寝宫里那些珍奇古玩和姑娘家常玩的游戏之外,也就是去御花园荡秋千扑蝴蝶放风筝了。

谢璇进宫前已有准备,瞧着天朗气清,便选了一只大蝴蝶风筝。

五公主兴致盎然,荡完秋千,便寻了个僻静的地方去放风筝。

一大群宫女们跟着伺候,风筝很快就飞了上去,忽闪着翅膀渐渐窜高,五公主欢呼雀跃的时候,旁边的宫女忽然都齐刷刷的跪地行礼,“宁妃娘娘万安。”

谢璇原本正兴高采烈的,见状连忙也跪地问安。偷偷一瞧,眼前的女人穿一身妃色锦衣,相比起其他妃嫔的盛装丽服和金钗宝石,她只挽着平平淡淡的发髻,点缀着玉钗珍珠,唇上淡淡涂一层胭脂,是意料之外的素雅。

谢璇以前也曾见过她两次,只是那时她坐在群妃之中,谢璇又在下首不起眼的座位,没有任何交集,自然也不知其身份。如今听了那一声“宁妃”,才晓得她就是三公主的生母。

对面宁妃便朝五公主走来,笑眯眯的,“又在放风筝了?”

五公主虽跟三公主不睦,对宁妃倒是挺热情,亲亲热热的问候了一声,又道:“母妃出门前还说呢,叫我一路过去,到秋华殿里看看宁娘娘的咳疾好了没有,如今可巧碰到,瞧宁娘娘这气色,怕是大好了吧?”

“回去跟你母妃说挂心了,咳疾已然痊愈。这位是?”她的目光转向谢璇。

五公主便道:“这是我的表姐,恒国公府的六姑娘。”

“谢六姑娘。”宁妃当然知道婉贵妃的母家,将谢璇上下打量着,称赞道:“果真是婉贵妃娘家的人,小小年纪就这样漂亮,过两年必定又是个难得的美人儿。”她的语气举止皆是平淡,透着与世无争的平和内敛,语调也没多大变化,如同念经般枯燥。

谢璇又行了个礼,宁妃便带着随从走了——也就一个太监并一个小宫女,着装也不算太起眼,与婉贵妃、与贵妃出门时前呼后拥的样子迥异。

目送她离开了,谢璇倒是有些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