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太子自尽,降为平王,而越王才华渐显、庸碌不再之后,元靖帝便对越王起了提防。先前冯英倒台、郭舍被刺,那两位都是跟太子不和的,元靖帝因此怀疑是太子手笔,待越王才华显露,突然多了许多拥泵之后,连元靖帝都有些诧异了。

短短半年时间,朝堂上许多要紧的朝臣就开始对越王交口称赞,并拿韩玠的身世做文章,言其不宜为储君,而越王是长子,合该迁入东宫。

甚至越王那里都不再收敛,渐渐有了取而代之的意思,叫元靖帝都有些被动。

他如今年事已高,这些年随道士修仙炼丹,早年偏信郭舍,更是叫许多人不满,就连平王的事情,都有人觉得是他昏聩所致。一国储君非等闲儿戏,不是他这个皇上一人拍板就能定论的,朝臣的心思也不得不考虑,否则他也不过是孤家寡人——而以他今时今日之精力,已经没有力排众议、威压群臣的本事了。

那个看似草包的儿子,一面在他跟前装乖卖巧,事父尽孝、事君尽忠,另一面却渐渐有了反压之势,欲借群臣之力,迫他立储。

他何来这等力量,突然间有了左右群臣之力?

亦可见这么多年里,越王一直在暗中经营,绝非表面的庸碌草包!

饶是元靖帝居于皇位多年,此时也觉出些不安来了——儿子年富力强、心思深沉,内外勾结之下,未必不会如从前那些野心勃勃的皇子一样,以一场兵变来夺取皇位,在众臣拥戴之下登基。

年至黄昏,元靖帝愈发贪恋权位,哪里能容忍如此情势?

于是他开始点拨韩玠,培植另一个可牵制越王的力量,这是元靖帝最无奈的选择。

日头渐渐的往西挪过去,元靖帝的背影渐渐被拉长,于此生机勃勃的园林中,透出一种日倾西山的苍老之态。

韩玠的拳头在袖中握紧,表情纹丝未动。

原路返回,南御苑里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越王在几位朝臣的拱卫之下,已经慢慢出了苑门。长随荣安就在外头等候,见了韩玠便道:“越王殿下邀几位大人到天香园去喝茶,请殿下有空时也过去坐坐。”

“他都请了谁?”

“首辅卫大人,三位尚书,还有大理寺卿,也有都察院的人。”

韩玠点头点头。

卫忠敏那边他是知情的,可三位尚书和大理寺卿竟也不避嫌去赴茶会,越王这手腕就有些厉害了。他猛然就想起了元靖帝说过的话——都察院关于他的折子越递越多。

悄无声息的,越王究竟是如何笼络了这些人?

单凭王爷的身份显然不够,否则太子以东宫之显赫,早就将大部分朝臣收入麾下了。那么越王会凭什么?最简单的就是银钱!

先前他不就是靠着清虚真人敛财么?

可清虚真人早已死去,他如今又哪来那么多的钱财挥霍?此生所知的信息里寻不到蛛丝马迹,韩玠便开始回忆前世——彼时越王登基为帝,一面以雷霆手腕施展报复,另一面则开始铺张毫奢,重修宫室。那个时候他几乎贬谪处置了大部分的公府侯门,一些旧日与他有过节的皇亲也被波及,这样席卷而来的洪流之中,似乎只有一个人逆流而上。

韩玠猛然想起了那个人。

元靖帝登基时被贬入廊西,此后朝野上下几乎无人问津的庸郡王。

庸郡王是元靖帝的亲兄弟,自贬入封地之后,便时常被元靖帝打压,与京城从无来往,但据韩玠所探的消息,那时越王一登基,当即便迎庸郡王入京,封为亲王,尊称皇叔,恩宠无双。韩玠以强弩射杀越王的时候,也有那位亲王伴驾。

那位庸郡王,凭什么获得如此荣宠?

顺着这个思路,韩玠猛然想起些以前从未注意过的事情,他蓦地转头,看向空荡无人的宴饮高台。

*

韩玠当着众位皇亲剖白心意,要迎娶谢家六姑娘为妻的消息很快就流传开了,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恒国公府听到这信儿的时候,也是且喜且忧。

谢老太爷是个谨慎的人,固然也希望孙女能嫁的好一些,却也顾忌将来——以韩玠前两年的行事,似乎与越王有所不睦,照目下的情形,越王登基是迟早的事情,到时候韩玠是否还能保持荣宠?恒国公府会不会受牵累?

这些担忧谢老夫人只是对月诉说,并无旁人知晓。

而在西平伯府,唐灵钧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气得将手中剑一甩,重重钉在了树干上。随后他策马出府,直往信王府去了。

信王府内,韩玠还是如常的邀了韩采衣和谢家姐弟过来,韩采衣和谢璇在王府的花园里烤新猎来的野味吃,周围一群仆从伺候着,烤得不亦乐乎。

韩玠和谢澹在射猎那天就烤过了,此时正在书房。

唐灵钧气势汹汹策马冲过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愤懑,府门口的侍卫想要阻拦,唐灵钧哪里等得及通报,两三下将几个大汉甩到在地,直接冲了进去。这两年他虽然收敛了不少,但当年那顽劣的劲头却半点都没减,况且韩玠常惯着他,唐灵钧强闯的时候半点都没顾忌

——反正韩玠若真的是不见客,就绝对会派人来阻拦;韩玠若是放任他闯入,那便是无伤大雅的。

循着指点来到后园,韩采衣见了他,喜上眉梢,“表哥,你怎么来了?”

“信王殿下呢!”唐灵钧愤愤不平的,“我要找他!”

“他和澹儿在书房里,你找他,哎表哥——”韩采衣正想着把刚烤熟的一块兔肉递过去呢,一扭脸见唐灵钧又气势汹汹的往书房的方向跑过去,一时间有些茫然,“表哥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啊。”谢璇一头雾水。

韩玠的书房外头,谢澹见着气势汹汹冲过来的唐灵钧时也是一头雾水,“灵钧哥哥你怎么来了?”

“信王殿下呢!”唐灵钧还是愤愤不平的问同样的话,“我要找他!”

“他在里头找书,哎灵钧哥哥——”谢澹看着气势汹汹破门而入的唐灵钧,暗暗捏了把汗。就算几个人交情甚好,韩玠念着旧恩时常照拂他们,可这样破门而入闯进一位王爷的书房,唐灵钧这也太大胆了吧!

谢澹离得远些,听到书房内隐隐传来了说话声,他有点担心,犹豫了下,小心翼翼的往跟前凑,想要听得更真切一些。

书房内忽然响起金戈交鸣之声,接着便是韩玠沉声斥责,“去外面打!”

还没等谢澹走两步呢,书房内一前一后飞出俩身影,韩玠和唐灵钧…他俩居然打起来了!

第105章

韩玠跟唐灵钧零零碎碎的交手过许多次,皆以唐灵钧失败告终。这一次的差别依旧悬殊,韩玠二十岁的男子对付十五岁的唐灵钧,在书房外的空地上打了片刻就决出胜负。

唐灵钧哪肯认输,翻身再度袭来。

韩玠也有些恼了,斥道:“闹什么!”

“接招就是!”唐灵钧却不肯多说,心里有一股郁气积攒了许久,终于在此时爆发出来。他本就是极灵活的身段,且本身功夫不弱,这一次蹂身而上,竟逼得韩玠连连回剑自保。他也不再收敛,将短剑掷开,欺身近前时招式陡变,大开大阖,渐渐将唐灵钧圈在掌风之中。

唐灵钧第十次被摔在地上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了。他翻身起来还要在斗,韩玠飞身近前,屈膝将他制在地上,脸色也不大好看,“究竟是为什么事?”

“你那天说要娶谢璇为妻了?”唐灵钧一通争斗发泄,心内憋闷散了不少,语气也不如最初那样怒气冲冲。

韩玠霎时明白过来,勾了勾唇,“是啊。”

“你这是以身份压人!”唐灵钧不服,“咱们继续打,我要是打赢了,谢璇就是我的!”他歇了会儿攒够了力气,双腿旋起攻向韩玠。奈何他此时早已被韩玠制住,且气力功夫均是不及,折腾了好半天之后,气哼哼的继续躺在地上。

“消气了?”韩玠居高临下。

“没有!”唐灵钧继续气哼哼。

韩玠肃容,“听好,我就说这一次。璇璇不是物件,她有自己的选择,非你我所能左右。你想学的铁勒抢亲那一套不能用,这种打架定胜负的幼稚把戏更不算数。你要想打架,我随时奉陪。”

“那你放开我,接着打!”

韩玠晓得他心里憋闷,果真又放开了他,俩人在空地上又打了半天,将旁边观战的谢澹看得激动万分——他已经在韩玠的指点下学了两年多的功夫,进益良多,虽然跟唐灵钧没法比,但放在同龄的书院学子里,一人打四五个都是没问题的。只是他毕竟身处国子监,再或者就是在府里读书,周围都是斯文人,几乎没见过高手过招,而今韩唐二人相斗,可真是大快朵颐了。

好半天之后,唐灵钧再度被摔在了地上,大口喘着气,也没打算爬起来。

韩玠折腾了许久,七月的酷暑里也出了点细汗,微微喘了两口气,踱步到他身边,“还打吗?”

唐灵钧的脾气已经被磨得差不多了,喘着粗气,“不打了。”

这就说明他心里憋着的那股郁郁之气已经散尽了,刚才的虎劲儿过去,终于肯停下来用脑子办事。

韩玠低头瞧一眼十五岁的少年,躬身递出了手,“起来。”

稍稍赌气的躺了会儿,唐灵钧到底是拉住韩玠的手,坐起身来。

这空地皆是以青砖铺就,每日里有家仆打扫,唐灵钧摔了十几回,锦衣蹭破了许多,却并没染多少尘土。他有气无力的拍打着摔成淤青的地方,好半天才闷闷的道:“出手真重。”

“抢我的王妃,这已经算轻的了。”韩玠蹲身,忽然笑了笑,“还有,不管你能不能打赢我,璇璇都是我的。你,想都别想。”

唐灵钧眸中一瞬间又燃起了火焰,咬牙切齿的将韩玠瞪了半天,终究是偃旗息鼓。

其实何尝不知道他的一腔心思只是白费呢?去年冬日深雪的那个傍晚,他送谢璇回府的时候,谢璇早已做出了选择。而今韩玠贵为王爷,论才能、论武功,每一样都胜出他几筹。他就算有意去争,又有什么胜算?

今日的憋闷打架,也只是不甘心而已。

唐灵钧深吸了口气,撑着几乎虚脱的身子站起来,喊谢澹,“走,烤兔子去!”

谢澹瞧了瞧韩玠的脸色,又瞧瞧唐灵钧,跑过来小声道:“我扶着你?”

唐灵钧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拖着两条酸软的腿走了。

谢澹有点无辜,一抬头,就见韩玠笑着瞧他,“走吧,书都挑好了,回头派人送到你府上。”他自封王之后,在朝臣跟前渐渐立起了皇家应有的威仪,在这几个弟弟妹妹跟前却还是和从前一样,甚至偶尔还会温和——青衣卫中养出的那股狠厉渐渐隐藏,替代以宽厚沉稳。

韩玠很清楚什么身份该配什么气度,想要压制那些心存不敬的人,威仪狠厉必不可少,却也不必如从前在青衣卫中那样时时展露。

他无暇去理会小鱼小虾,目标只有一个。

*

谢璇姐弟俩离开信王府的时候,已经是过午时分,韩玠派人送他俩回府,转头就将目光落在了唐灵钧身上。

唐灵钧不自觉的往后缩了缩,决定溜之大吉,“我也还是告辞吧。”

“我送你回去。”韩玠上前两步,钳住他的肩膀。唐灵钧挣扎了两下后收效甚微,只能乖乖跟着韩玠回了西平伯府。

夏日里暑热天长,唐夫人这会儿午睡才起来,听说信王驾到,忙着迎过去的时候,韩玠已经拽着唐灵钧到了客厅。一瞧唐灵钧那滴溜溜乱转的眼珠子,唐夫人便晓得这顽皮的儿子八成又是出去惹祸了,便歉然道:“殿下冒着暑热驾临,又是灵钧在外惹事了?”

韩玠松开唐灵钧,摇了摇头,“贸然前来,是有件事情想同夫人请教。能否借一步说话?”

唐夫人稍稍错愕,随即道:“殿下请。”

客厅之后便是一处抱厦,韩玠入内坐定,晓得唐夫人不愿与人虚与委蛇的脾气,便开门见山,道:“夫人以前曾在雁鸣关住过几年,不知是否去过廊西?”

“廊西?”陡然被问及旧事,唐夫人有点迟疑,随即道:“雁门关往西百里便是廊西地界,那时也曾去过几次,只是多在岳城以东,并未深入过。”

“那么夫人可曾见过居于廊西的庸郡王?”

唐夫人摇了摇头,“殿下怎么忽然提起此事?”

韩玠并未急着回答,反而将容色一肃,道:“今年元夕的时候,皇上以附逆之罪将我囚在诏狱,并排禁军围困韩府,夫人是知道的。当时皇上会认定韩家附逆,是因为我父…”他猛然一顿,“是因为韩将军的副将魏忠与平王有书信来往,皇上才会误信。魏忠已被绳之以法,但据我所查,他并非平王的人,而是越王的人。”

唐夫人是个直率的性子,虽不问朝政之事,对这些也有过猜测,闻言倒没有太过诧异,只肃容点了点头。

韩玠续道:“我记得,魏忠当年也曾跟唐将军征战过吧?”

提起当年的唐樽,唐夫人猛然抬起头来,“殿下为何提起这个?”

“当年唐将军神勇无敌,却不幸战死沙场,叫众人扼腕。唐将军与…与韩将军乃生死之交,而夫人也与韩夫人结了异姓姐妹,其中情分自非旁人能比。”韩玠稳坐椅中,拳头却不自觉的握了起来——在外时,他可以理智的将他与韩遂夫妇分开,而在唐夫人跟前,提到韩将军、韩夫人的称谓时,却总有些僵硬。

唐夫人惋惜似的,“殿下在我跟前不必如此,二十年骨肉亲情,即便皇上顾忌,这密室之内,却不必划得如此清楚。先夫与韩将军的情谊,我自是铭刻于心的。”她勾了勾唇,黯然的目光里却添了柔和——

她出身于铁勒,当年唐樽战死后,元靖帝追封伯位,要赐她诰命的时候,却又许多朝臣以其身份上奏反对。韩遂不肯袖手旁观,便由韩夫人认她为妹妹,方得周全。而西平伯在京城这么多年,除了当年唐樽的几个旧属、与唐夫人性格投契的南平长公主之外,就只有韩家照拂扶持,唐夫人对待韩玠兄妹几个,也是极和善的。

韩玠苦笑了一下,“皇上的忌惮,任何时候都需谨记。”他随即话锋一转,道:“魏忠之事后,我留心查访过当年的事情。夫人,那时候的韩将军,当真是战死沙场,还是功高震主,为人忌惮?”

气氛蓦然一滞。

唐夫人手中茶杯微微一晃,随即死死的握牢,“功高震主为人忌惮,或是出师不利战死沙场,有区别么?”

“若唐将军果真战死沙场,我自无话可说。可若他是遭小人谗言诋毁,被人以阴谋算计而丧生,夫人,你不打算为他报仇么?”

“报仇?”唐夫人盯着墙上悬挂的一副宝弓,随即紧紧盯住韩玠。二十岁的年轻王爷,早已不是当年意气风发、懵懂无知的少年,世事打磨锻造,俊朗的脸上添了刚厉,神情之中带着笃定。

——当年的事情他虽未亲历,但既然敢这样说,恐怕已有了十分的把握。

唐夫人沉默了好半天,才开口道:“如何报仇?灵钧才十五岁,婉容更小,能在这京城里平安无事的活下来,已属不易。报仇?我若稍有此念,恐怕次日便能有杀身之祸!”

“君主猜疑,以夫人之力,当然难以报仇,可那谗言惑主之人,夫人也打算看着他逍遥法外?”

室内安静了好半天,唐夫人无意识的握着茶杯,愈来愈紧。

清脆的破碎声中,瓷杯猛然化作碎片,温热的茶水淋了满桌,汇聚成股,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

她忽然猜到了韩玠的打算。

唐夫人最终抬起头来,深藏在心底多年的事情被翻出,却是格外镇定,“那时候我也疑惑过。他自铁勒迎越王归来之后,就曾说越王之心性难以捉摸,只是那位毕竟是皇子,恭恭敬敬的送走了,便也无甚大事。然而之后,皇上的态度却有些变化,军营之中的官职安排也都随皇命有所变动。军医说他是突发暴疾才被利箭穿胸而过,我悄悄看过,致命的不是箭伤,而是一枚自背后射入体内的毒针。”她看向韩玠,不再是对着信王时的稍许恭敬,而是对待韩家玉玠时的亲近,“你怀疑是他?”

“雁鸣关远离京城,却是北境要塞。越王当年能在冷宫里夹缝求存,不为皇后所害,可见其忍耐和心性。这些年装痴卖傻,如今却显露才干,对外宣称是畏惧皇后和平王威势才不得不如此。如今朝堂上下皆尊越王,夫人相信他这不是多年谋划?”

唐夫人缓缓摇了摇头,“他藏着的狠厉,我感觉得出来。有时候看着他,简直能脊背发寒。”

“先前我在青衣卫时专门翻阅过许多与铁勒有关的卷宗,而鸿胪寺中的同僚也曾发觉,越王暗中与铁勒有所来往,只是此等大事,做得并不明显,并无实据可查。”韩玠记得前世越王登基之后,为示邦邻友好,曾向铁勒送过许多金银,如今看来,却似别有深意——

“那时的越王还虽是皇子,却是宫女所出,如果想要登上帝位,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唐夫人猛然一惊,“与铁勒勾结,谋权篡位!”

“是,如果没有今日之局势,假若太子平安无事,待皇上驾崩之日,那就是他唯一的选择。只是如此行事,必遭诟病,这应是他最后的退路。韩将军的事情伤,足见雁鸣关外,越王已经无声无息的安插了人手,夫人——”韩玠终于引向正题,“你想一想,他在京中看似无权无势,看似不涉朝政,却为何能在所有人都未曾察觉的情况下,笼络那么多朝臣、安插那么多眼线?”

笼络人心、结党营私的法子有很多,譬如许以权位、譬如为某种相同的信仰追求或是同样的仇恨,但放在越王那里,似乎哪一条都不合适。

唐夫人愣住了。

韩玠静静的看了她半晌,才吐出两个字,“钱财。”他顿了顿,“我查了越王这半年来笼络的官员,无一例外的,都开始出手阔绰。只是我已不在青衣卫中,想要追根溯源,却非易事。”

“可他哪来的钱财?”

“这也是我所疑惑过的,不过——夫人曾在雁鸣关外,难道没有听说过廊西宝藏的传闻?”韩玠徐徐道:“廊西地势复杂,深山之中也有许多传闻,比如曾有过富庶的小国,比如曾有人在此偷偷养兵,囤积军资。”

唐夫人神色蓦然一变,“我听说过,只是这些传闻从来无人证实。”

“无人证实,不代表它不存在。”韩玠随即提到了庸郡王,“夫人不涉朝政,不知道是否听过庸郡王的故事?皇上登基之前,先帝最宠爱的是与皇上一母所出的庸郡王,且庸郡王才能卓著、极得人心,几乎入主东宫。后来他因结党营私的罪名被先帝厌弃,待皇上登基之后,便将他贬在廊西,非诏不得入京。而先太后也是因此与皇上不和,郁郁而终。”

这些早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唐夫人不像韩玠这样筹谋留心,倒不知道这些故事,只是道:“我只听说皇上痛恨庸郡王,贬谪之后数度刁难,派到廊西的官员也都是皇上心腹,庸郡王虽是皇亲,除了游山玩水之外却也无事可做。”

“那夫人觉得,庸郡王会甘心就这样被打压?”

唐夫人只觉得心头一跳,“你的意思是?”

“皇上对军权防范极重,各地主事的将领都是心腹,廊西尤其如此。庸郡王虽属皇亲,却如被监.禁,即便不甘心,也没有本事卷土重来。他若想重返京城,只能在这些皇子身上打主意,而越王显然是最佳的选择。”韩玠稍稍喝茶润喉,“我怀疑廊西确实藏有宝藏,庸郡王游山玩水为越王提供钱财,而越王盯着的,只是皇位。”

——若能借群臣之力登上帝位,自是最体面的方式;若这法子失败,铁勒便是退路。反正以越王早年在冷宫的经历和那样恶毒变态的心性,没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唐夫人听了半晌,渐渐觉得口干舌燥。

她以前虽曾猜疑越王,却总想不通他何必对唐樽下手。如今看来,若越王果真是两手准备,当年构陷唐樽,就是全然事出有因了——唐樽在军中极有威信,手下将士大多诚服,越王想在其中买通人手,唐樽便是最大的阻碍。甚至,若唐樽知道了越王在铁勒时的某些事情,被灭口也未可知。

她想起从前越王那张装傻的脸,只觉得脊背都在发寒。

然而畏惧并非她的本性,既然韩玠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唐夫人便问道:“那么,我可以做什么?”

“此事我已暗中与父亲和大哥商议——”韩玠全副心思都在越王身上,已然忘了那些避讳顾忌,“他们镇守雁鸣关多年,与我想法一致。父亲被皇上忌惮,只能在京中休养,大哥以外出游历为名南下,将来会暗中折道往廊西查探。只是越王警醒,此时未必不会有所防范,需要有人搅扰他的视线。”

“灵钧可以。”唐夫人立时明白了韩玠的意思,“他已经十五岁,虽然不能像韩瑜那样担当大任,想要扰乱越王的视线,却不算太难。而且灵钧身份特殊,有一个战死的父亲,有一个铁勒的母亲,本就容易引人注目。”

韩玠叹了口气,“只是这样,于灵钧有些危险。”

唐夫人却是朗然一笑,坐直身子的时候透出豪气,“他是唐樽的儿子,何惧艰难!”

这样的豪气也触动了韩玠,他素来景仰唐樽,此时便深吸了口气,“灵钧只消扰乱即可,我在京城中也会做些事情,叫越王无暇他顾。”

韩夫人自无不从。

两人在又说了两盏茶的功夫才出了内室,唐灵钧还在外头站着,只当韩玠是跟唐夫人告状。见得唐夫人面上未有预期中的愠怒,才稍稍放心,冲韩玠比个“够义气”的手势,依韩夫人之命送韩玠出府。

韩玠瞧着率真的表弟,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韩瑜的出行悄无声息,唐灵钧则是在又一次顽皮、被韩夫人怒罚禁足的时候,偷偷的离家出走了。而朝堂之上,在一派拱卫越王的氛围中,韩玠渐渐再次崭露头角——

元靖帝并未计较胡云修的事情,韩玠执意不肯受此恩惠,而元靖帝日益觉出越王之势大,便渐渐的给了韩玠更多的宽容。除了绝不允许插手青衣卫之外,倒是给了韩玠几次机会去办理其他大事,也有忠心耿耿于皇帝的朝臣开始在授意之下,渐渐的开始帮扶韩玠。

然而也只是帮扶而已,元靖帝要的不过是让韩玠牵制越王,免得越王只手遮天盲目自大,气焰直逼皇位罢了。

韩玠在元靖帝跟前表现得非常安分守时,在越王面前,则不时会挑衅一二。他原本就是极有才能的人,先前在青衣卫时迅速升迁得宠,引得蔡宗忌惮,也让越王更加提防。

京城中依旧水波激荡,涟漪丛生。

*

元靖三十七年的春意似乎来得格外早一些。

腊月底的时候连着几个晴好的天气,到了正月初的时候,日头愈发和暖。

礼部自九月起就开始筹备信王娶妃之事,皇家娶亲之仪程本就繁复,且韩玠以谢璇为正妃,一辈子一次的婚事,承载了两世的感情,更是马虎不得,严令礼部务必好生筹备。

韩玠甚至拿出当年在青衣卫的冷厉气势将礼部尚书吓唬了一顿,老头子谈文论礼一套一套的,却最怕这等凶悍威压,当即谨慎奉承,凡事亲力亲为。

腊月里走完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的仪程,聘礼已经送至恒国公府,就等着开春时请期,择日成婚。

谢璇已是准王妃的身份,恒国公府出了一个代掌后宫的婉贵妃,如今又要出个信王妃,纵然外头对谢府家风颇有指摘之处,然而人家能养出美若天仙的姑娘,让信王五迷三道执意求娶,也是羡煞了旁人。往年本就繁多的宴会在今年愈发多了,谢老夫人手底下的请帖堆成了小山,谢璇这里也没闲着——

从来跟谢家没有交集的长公主,竟然也给谢璇送了个请帖,还是派了身边的女官来送。这般架势,就是让谢璇务必赴宴的意思了。

第106章

大公主是宁妃所出,与平王惟仁同龄。因为是元靖帝的长女,她自幼便受器重,平王还是太子的时候,每年便由他和大公主出面,宴请元靖帝膝下诸位皇子、公主及元靖帝至亲的长公主、亲王等府共聚,于宫廷森严的规矩之外,稍享天伦。

如今平王已逝,越王在朝堂中虽是蒸蒸日上,在皇家亲眷里的风评却还是平平,一时间还无法取代平王惟仁的地位,这回便是大公主一人出面设宴。

谢璇并不晓得这些规矩,还当是各公府侯门的年节宴请一样,到了大公主府上,才发现在座的都是皇室中人。

她稍稍有些诧异,旁边的五公主却已笑嘻嘻的走了过来,挽住了谢璇的手,“表姐你来得倒是挺早,过来见我大姐姐。”她带着谢璇走向坐在主位的盛装女人,又道:“大姐姐,这就是恒国公府的六姑娘了。”

大公主年方三十,自幼在皇宫里养尊处优,身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姑娘,自是种种奇珍异宝供奉着,养得华贵雍容。金银丝鸾鸟绣纹华服明艳照人,累丝嵌红宝石双鸾步摇映衬着妆容精致的脸颊,珠光宝气之中,那双杏眼愈见光彩。

谢璇这还是头一回见到大公主,比起先前所见三公主、五公主的少女之态,比起南平长公主的沉稳之姿,她却如正当盛放的牡丹,眉眼之中皆是气韵。

“民女恒国公府谢璇,拜见大公主殿下。”谢璇盈盈下拜。

大公主示意女官将她扶起,“从前总听南平姑姑说你如何出色懂事,非寻常女子可比,也听五妹妹说你如何温柔讨人喜欢,如今一瞧,她们夸得可是半点都没错的。今日都是姑嫂姐妹们聚聚,你也不必拘束,就当时到姐姐家里就是了。”

谢璇忙谦虚了几句,听见外头报南平长公主驾到,对面的大公主似要起身去迎,便侧身让到旁边,同五公主站在一处。

五公主比谢璇小一岁,今年才刚十三,小时候的骄横渐渐被磨去,此时便低声笑道:“听大姐姐的话,不必拘束。反正将来你嫁入了信王府,也是要成天跟大家来往的,这时候先打个照面,回头当了王妃就少些拘谨。”

谢璇暗暗捏了捏她的手,“这还没定呢。”

“跑不了的事情,表姐我可跟你说,这次请你过来,还是我跟大姐姐提的呢。除夕的时候父皇又提起了那个胡云修,必定还打算给信王府送人,你这头先跟大家见见,也算先入为主。”

“胡云修?就是那位都察院胡大人的千金?”谢璇有点诧异,低声道:“不是说去年皇上已经不提这茬了么,怎么如今又提起来了?”

“谁知道呢。胡家跟段贵妃的娘家走得挺近。”

俩人正在这里咬耳朵,那头大公主已经陪着南平长公主走了进来,便一同上前拜见。

少顷,便有更多宾客到来。男宾自然被引到外院由驸马陪伴,女宾里头以三位长公主和岐王妃是长辈,身份尊贵,奉入上座,往下则是几位公主,及平王妃和才出了月子没多久的平王侧妃陶妩。

三公主自打去年除夕之事后就彻底沉默了下去,今年被皇帝选了个文采出众的青年才俊做驸马,出宫建府另居,极少出门应酬。

那位平王妃谢璇以前曾经见过,她跟皇后是本家,出身名门,自幼教养得极好,是元靖帝和皇后亲自甄选出来的。当年平王还是太子的时候,身为太子妃的她也是端贵之中蕴藏万千风姿,而今平王已逝,她带着一种女眷居于王府之中,身边又没个子嗣,就算如今强颜欢笑,也总带着些凄凉。

平王妃进门的时候,厅中倒是有不少人围过去,就连不怎么跟人亲近的三公主都冲她行礼问好。平王妃各自招呼过,见到五公主身边的谢璇时,就有些疑惑,“这位是?”

“这是恒国公府的六姑娘。”五公主介绍。

平王妃随即反应过来,“那不就是信王执意要求娶的那位姑娘么。”她抿唇笑了笑,“果真风姿出众,谢侍郎好福气。”她大抵是有些疑惑谢璇今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将目光往大公主那里一瞧,大公主正同南平长公主说话,她只是收回目光,“陶妹妹,这也是你的表妹了?”

“姐姐好记性,正是我姑姑的女儿。”陶妩就站在平王妃身后,待平王妃入座后,先带着谢璇往旁边坐着。

因为差着几岁,表姐妹俩的感情并不是很亲近,然而如今谢璇已经成了准信王妃,两人就又成了妯娌,陶妩自然多一分关心,低声问道:“今儿怎么请你过来了?”

“是五公主的意思,”谢璇微微一笑,“恐怕也是婉贵妃的意思。”

陶妩点了点头,“既是她的安排,想来自有深意。今日大公主请的都是皇家子嗣,你都认得么?”

谢璇摇了摇头,“有几个不认得。”随即点了几个从没见过的,陶妩逐个跟她解释过了,宾客大致来齐,就只差了个越王妃。

不过谢璇以前曾跟越王妃有一面之缘,倒也没什么好奇,只是道:“十一月里表姐诞下小皇孙,一切都好吧?我和姐姐原本要去瞧瞧的,却终究未能进去,昨儿问舅母的时候,她也挂念着呢。”

“我让母亲操心了。”陶妩叹了口气。

她原本是极柔婉曼丽之人,同平王妃站着的时候,一如芍药,一如海棠。如今平王妃脸现凄凉,陶妩神色中自然也添了落寞,低声道:“这几个月平王府都闭门谢客,别说是我这边的人了,连王妃的亲眷有时候也不得登门。我剩下孩子的时候,母亲曾在外祖的安排下来过一次,腊月之后便也没能再过来了。”

“那孩子还好么?舅母说表姐怀孕之后身子虚弱,是以特别挂心。”

“也就那样罢了,回头你转告母亲,就说我一切安好吧。”陶妩叹了口气,忽然又道:“我真盼着你能早日嫁入信王府,到时候咱们见面的次数还能多些。”

谢璇有些诧异,默然打量陶妩的神色。

从前的陶妩姿容出众,又因出身好,在偌大的东宫,除了要待太子妃恭敬之外,对别人时态度虽然柔婉,却是隐然藏着些傲气的。谢璇跟她来往的次数不算太多,记忆里的陶妩美丽大方,进退有度,从来不说丧气的话,而如今看她这般表现…她轻轻捏了捏陶妩的手,“表姐放宽心,那毕竟是头一个皇孙,过了这两年,姐姐的日子必定就好过了。”

陶妩下意识的瞧了不远处的平王妃一眼,随即道:“但愿吧。”

徐徐饮了一杯茶,陶妩似乎是还有什么话要说,然而厅中来往繁杂,她到底也没再提起什么,带着谢璇入席去了。

席面就设在这宽敞的厅中,每人一张小案,案上蔬果茶酒齐全,中间两丈宽的地方还能表演歌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