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主招呼着众人落座了,越王妃才姗姗来迟。

高挑的个头,华丽的衣饰,脸上盈满笑意,这样的越王妃与从前的沉默本分判若两人。日头已经升得高了,阳光洒入厅中,映照在她发髻中的珠翠宝石,更添了几分精神。她带着女官进了厅中,目光扫过整个厅堂,随即上前歉然道:“路上碰见些事情耽搁了,来迟了片刻,还望几位长公主、王妃和大公主见谅。”

她语出歉然,却没多少愧疚的意思,坐上诸位显然有些不悦。

大公主是今日宴席之主,只笑吟吟的将越王妃瞧了瞧,道:“王妃如今事忙,这大清早的就这般忙碌,倒是妹妹我选的时间不对了。只想着几位姑姑能得空前来,倒未体谅王妃的忙碌,是我不对。”

越王妃往上首扫了一圈,犹豫了下,到底是没说什么,只是笑着入座。她的身边还跟这个三四岁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应是越王之女。

谢璇此时还不是正经的王妃,席位安排得靠后,默默打量厅上众人神情,再瞧越王妃那模样的时候,便低头一笑。

越王妃的出身并不高。

从前的越王庸碌无为,整日的装傻,上头还有个显赫尊贵的太子压着,京城里但凡愿意跟皇家攀亲的人,都是争着把女儿送入东宫做个侧妃,甚至去做滕妾,也是不肯把女儿给草包傻王爷的。且越王自铁勒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岁,他本身就痴傻,又是做过质子的,朝堂上下就更没人愿意攀亲了。即便元靖帝想赐婚,也没能挑出个合适的。

越王妃的父亲刘远倒也算目光别致,在工部当了多年的官儿,并没见长进多少。彼时看出了元靖帝对越王补偿的意思,便将自家独女送到了越王跟前,甘以侧妃的身份侍奉左右。

越王从善如流,决定娶其为正妃。元靖帝心里一高兴,便给刘远赐了个侍郎的官职,待越王妃嫁入皇家之后,立时又升了工部尚书。

及至如今越王得势,身边纵有诸多滕妾,却只有刘氏一个正妃,连侧妃都没纳一个,对刘远也格外优待,去年腊月的时候补了空缺,入阁成了阁老。

当年越王势弱,刘氏被人暗地里嘲笑了多年,怕也忍受了不少委屈。如今一朝得势,便格外得意,今日这轻狂模样,若是换做旁人,大抵也做不出来。

上头大公主举杯开宴,随后自有歌舞鼓乐助兴。

谢璇瞧着舞动的人影,目光却不自觉的往越王妃身上瞧,见她格外温柔的喂旁边那女孩子吃饭的时候,忽然有些好奇——作为越王唯一的王妃,越王的野心她必然是知情的,只是对于越王的阴狠城府,她会了解多少?

面对这个粉雕玉琢的小郡主,她会想起越王曾残害过的女童么?

*

饮宴结束的时候已是晌午,大公主府里不似宫中那般规矩仪程严苛,待得宴会一散,有事的先行离开,剩下的则三三两两的在厅中赏玩闲谈。

大公主是元靖帝最疼爱的女儿,每年得到的赏赐并不亚于太子,而驸马又是个风雅古朴的人物,手头尽是奇珍。客厅之侧专有一座阁楼,里头格局开阔疏朗,陈列着驸马这些年四处搜寻的各种古玩雅藏和皇帝御赐的珍宝,从甲骨竹简到青铜金石,从珊瑚玛瑙到猫眼宝石,每一件宝贝都用依其形制而造的柜架陈列,意趣盎然。

谢璇跟着五公主走入其中,立时看住了。

她是头一回来这里,每一件都是新奇而陌生的,那些珊瑚宝树、玛瑙角杯、玉熏珠冠,自是华贵而夺人眼目,隔壁的甲骨金石却更是叫人挪不开眼——谢缜擅长书法文章,于这些方面也曾有涉猎,书房里藏着几套旧时的竹简古书,向来都是奉为宝贝,不许人轻易碰的。

谢璇前世在玄真观中,之后嫁入靖宁侯府,自然没机会接触这些。此生在谢缜书房里玩过几回,一直心向往之,只是她既无丰厚家藏,也不能像男子那般自由的去淘漉,只能暗暗遗憾,如今一见,那可真是如久旱逢甘霖,每一件都不肯放过,细细的研看。

五公主并没有这样的耐心,况她来大公主府上的次数不少,于这些东西时候看惯了的,只将驸马新收来的半人高的珊瑚观玩了片刻,便去别处玩。

这里谢璇正看得入迷,忽听旁边轻轻一声咳嗽,转头就见是陶妩过来了。

她忙站直了身子,“表姐身子不舒服么?”

“只是喉咙有些发痒罢了。”陶妩瞧着左右无人,微微一笑,“璇璇对这些东西也有研究么?”

“谈不上,就是心里喜欢,不免多看了会儿。我去给表姐斟杯茶?”

“不必,我坐会儿就得走。”陶妩以目光指向外头,平王妃正跟几位长公主说话,身后仆从已经站好了,像是要辞别的架势。

谢璇便也不再提,只是道:“难得见表姐一次,就要这样匆匆走了,表姐回去可要保重身子。”

“等你成了信王妃,有咱们慢慢聚的日子。”陶妩盈盈一笑,语声柔和,“你若喜欢这些,我们府上如今虽然冷清,却也有不少雅藏,到时候可以尽情来观玩。”说吧,瞅着外头平王妃似在寻她,便道别一声,匆匆走了。

她的背影比从前更加纤秀瘦弱,孔雀纹金彩绣绫华服穿在身上时自是合宜,只是腰处稍嫌宽松,仿佛纤腰若柳,里头什么都没有似的。比起从前绮年玉貌、丰瘦得宜的陶妩,她这半年里显然是瘦了许多,整个人的精神头也似弱了些,更叫人诧异的是,她竟也开始跟谢璇绕着弯子说话——搁在从前,她是姐妹间从不这样。

是因为小皇孙的缘故么?

谢璇稍有猜测,隔着窗扇瞧见外头平王妃和陶妩一同离去,陶妩甚至还远远回首望了她一眼,隔着窗户报以一笑。

那笑容叫人捉摸不透,谢璇稍稍愣神,就见大公主旁边的女官走了进来,低声道:“谢六姑娘,信王殿下听说姑娘也在这里,吩咐我来问一声,待会是否能与他同行?”

韩玠吩咐大公主身边的人来问事情…谢璇稍一犹豫,便道:“好。”

她被刚才陶妩那笑容搅得满腹狐疑,连着小阁楼里的珍宝雅藏都没办法专心瞧下去了,再捱了片刻便先告辞离去。五公主这会儿不见踪影,南平长公主正跟上一辈的王妃们说话,大公主便吩咐人好生送谢璇出去。

到得府门附近的时候,那女官便道:“姑娘请在偏厅稍后片刻,奴婢去禀报信王殿下。”

她是大公主亲自指派的人,而韩玠虽被认在惠嫔名下,论根底却是与韩玠同出于宁妃膝下,这两人会有所往来,并不奇怪。

过不多时,远远的果然见韩玠上马,只带着荣安慢慢出府。那女官便又来请谢璇上车,好生送她出去。

马车行至巷子口,两株极大的老槐树左右拱卫,给两口做了个天然的洞门。

韩玠就在槐树下驻马,高健的马匹配上挺拔的身姿,他只需稍稍伸手便可折下槐树枯枝来把玩。正月里的日头和暖而明媚,透过槐树枝桠洒了他一身的光影,往地下投个斜斜的影子。他似乎是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放在眼前逆着光看得入神,一动不动。

这平淡无奇的背影却如同一幅画刻入谢璇眸中,初春的和暖里,忽然叫人生出懒懒的笑意。

她行至韩玠身边时,掀帘叫了声“玉玠哥哥。”

韩玠回过身来看她,唇角稍稍勾起,“走吧。”

两人出了巷子,七弯八绕的走至人烟稀少处,韩玠便将手里的缰绳甩给荣安,随即蹂身迅速的窜入谢璇的马车里。

谢璇昨夜没休息好,此时正眯着眼睛打盹儿呢,猛然被惊醒,只顾愣愣的看着他。

“这个月的礼物。”韩玠的指尖举着一对红宝石滴珠耳环,往她耳垂上比了比,道:“我记得那时候你也有这样的一双,新婚的那夜垂在耳边,烛光下美得让人心惊。”

稍稍还有些迷糊的谢璇“哦”了一声,接过那耳环一看,果真跟她前世所用的一模一样,也不知是韩玠从哪里寻来的。

“我给你戴上。”韩玠趁着她还迷糊,摘下珍珠耳珰,换上了那一对耳环。她的肌肤本来就柔腻姣白,耳垂生得又嫩又好看,如今被这红宝石滴珠一衬,红白相映,竟透出种柔弱的盛美。

韩玠凑过去亲了亲,又挪向她的脸庞。他今日想必是喝了不少酒,呼吸中卷了酒气带着烫热,落在脖颈里的掌心更是发烫。

谢璇立时往旁边避开,“玉玠哥哥!”

“怎么?”韩玠凑在她耳边,故意加重了呼吸,想要触碰她的双唇。大概真是有些醉了,手掌滑向她的后背,倾身过来将她困住。

谢璇立时想起了去年二月那次,他将她压在马车里狠狠亲吻,而后在南平长公主的别苑里险些放肆。这会儿的韩玠有些迷醉,未必不会向上次那样失控,她忙往角落里挪了挪,板起脸来,“忘了你答应我的事么!你再敢这样,我就叫车夫停下,把你赶出去。”

“好。”韩玠盯着她微微泛红的脸,有些爱不释手,身子却压得更近。

他的目光灼灼,呼吸也是温热,去年的长公主别苑里,他也是这样…谢璇也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脸上愈来愈红,猛然扭过脸去,低声道:“下流。”

这是她重生后第二次这样说他,第一次就是在南平长公主的别苑里,韩玠自己完事出来的时候,被她羞红了脸低声斥责。那时候他才从诏狱中逃出生天,积攒着的亲吻化为思念,继而勾起压抑许久的*,确实是唐突了,可这回他什么都没做呀。

韩玠有点委屈,“那次是我失控,这次不会了。不过——你记性挺好啊。”上挑的尾音里余韵无穷,韩玠凑到她滚烫的脸上亲了亲,才恋恋不舍的道:“好,我谨守承诺,暂时做个君子。咱们去哪里?”

“玄武南街,红螺巷。”谢璇这时候也没心思说正经事了,捂着通红的脸,声音自指缝流出。

韩玠一笑,便吩咐外头车夫改道。

红螺巷里,各门各户都换了新的桃符,温百草的门是敞开的,谢璇和韩玠相继下车进了院门,竟意料之外的看到了熟人——高诚。

他应当是才下值,身上还穿着麒麟服,默然在门口秃了枝桠的紫藤架下站得笔直,目光瞧着温百草。而温百草则换了家常耐磨的布衣,正跟那位婆婆将两溜花盆往廊下搬,连个眼角余光都没给高诚。

这场景…有点诡异。

第107章

谢璇同韩玠入院,高诚扫了一眼后并未说话,只默默的抱拳同韩玠行礼,脸上似乎稍有尴尬。那头温百草才摆好了花盆,被那婆婆提醒着往这头一瞧,原本没有表情的脸上便浮起了笑意,“六姑娘来啦,快请进来。”

这会儿晌午才过,日头还暖和得很,院子里的竹编圆桌旁放着四把竹椅,她请坐下,一面吩咐婆婆去斟茶,一面打量着韩玠问道:“这位是?”

“这位是信王殿下。”谢璇瞧着一直被忽视的高诚,眨了眨眼睛。

温百草显然一愣,随即忙跪地行礼,“叩见信王殿下。”

“平身。”韩玠适时的接过话茬,“怎么高大人也在这里?”

高诚看了看温百草,见她终于肯看他一眼,这才走上前来,声音里带了点温度,“殿下今日好兴致。谢六姑娘,许久不见。”另一头的婆婆已经倒了四杯茶过来,温百草先奉给韩玠和谢璇,一杯留给自己,稍稍犹豫之后,便将余下一杯放到高诚面前的桌上,声音低得几乎随风而逝,“坐吧。”

这么多天头一回听见她肯开口说话,高诚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上竟自闪过喜悦,便即坐下来,喝了口茶。

韩玠和谢璇面面相觑,瞧向高诚的时候,那位黑脸阎王便只管低头喝茶。

少顷,温百草又同婆婆到厨房盛了几样腊月里备下的糟鹅掌、腌鸭脖及新制作的桂花蜜汁糖糕、正在灶上热腾腾温着的银丝卷儿,配着简单的几样清凉小菜,为每人摆好筷箸,有些不好意思,“菜色有些简薄,还请信王殿下见谅。”

“是我们来得唐突,温姐姐快坐吧。”谢璇拉着她的衣襟坐下,吩咐芳洲将几样年节里备好的礼物同婆婆拿到屋里去,又道:“原本想腊月底的时候过来看姐姐,只是府里有事耽搁了,拖到这时候才来,姐姐可别见怪。一切都齐备的吧?”

“六姑娘客气了。”温百草婉然一笑,“姑娘腊月里送了那么多东西,掌柜也封了个好大的红包,自然一切都顺畅。前两天闲着的时候又想了几种花样,待会给姑娘瞧瞧。”

她自然听说了信王殿下要求娶谢璇为正妃的事情,毕竟从前没接触过京城里的达官贵人,说话时就有些拘谨,双手交叠搭在膝盖,坐姿也十分端正。她的隔壁就是身高腿长的高诚,目光不时落在温百草身上,却是抿着唇不发一语。

谢璇以前只听说高诚凶神恶煞,仅有的那次接触里,高诚也是凶巴巴的,像是稍有不豫就能出手杀人似的。而今他这幅模样,委实出人意料,谢璇的笑意没憋住,噗嗤笑了一声。

高诚何等敏锐,立时凶巴巴的看了过来。

谢璇连忙止笑,旁边韩玠便开口了,“高大人,你还没告诉本王,为何会在这里。”目光挑过去,分明也含着打趣。

“路过。”高诚僵着张脸。

“哦。”谢璇和韩玠异口同声。路过你还站在人家院门口一动不动,路过你还喝人家茶水吃人家小菜,路过你还赖着不走。这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也是够厉害的!

旁边温百草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寒舍简薄,委屈殿下了。婆婆,去东市的…”话音未完便被谢璇止住了。

“叫婆婆歇歇吧,信王殿下只是随我过来散心,我们坐会儿就走。”谢璇顿了顿,补充道:“若是婆婆闲着,倒是可以帮我做碗鸭血粉丝汤。她的手艺我可是惦记了好久!”

温百草便顺水推舟,“那便去做几碗。”

俩人说话时自由自在,奈何旁边有高诚和韩玠两个人曾凶名远扬的人压着,总觉得不自在,谢璇便拉着温百草入内,“姐姐不是有花样给我看么,先瞧瞧吧。”

厢房里头还是从前的布置,几十种上好的布料搭在布架上,旁边贴墙的高架上,摆着种种绶带披帛袖笼云肩等物,温百草取出那本专门拿来描绘花样的小册子,道:“元宵时候的衣裳已经做齐备了,只是二三月的衣裳还未做完,后头有花朝节和上巳节,自然取其春意融融而裁衣。姑娘瞧着这几样如何?”

——她的衣裳多以四时节令而做,花样描摹得也细致,瞧着赏心悦目。

谢璇便道:“到了春日里,姑娘们最爱的自是裙衫,那时的宴饮也多是为了踏青春游,倒不必再添上多的寓意。不如咱们就做这二十四套吧?瑞草水波、栀子山茶,瞧着就让人喜欢。”

“嗯,这回要用些珠绣,坊中能做好的绣娘不多,二十四套也尽够了。”温百草又指其样式,大致说了要用的布料绣艺,两人将今春的衣裳都定了,出门的时候谢璇便徐徐道:“我听着去年掌柜又寻了几位出色的绣娘吧?目下咱们每年做的衣裳有限,出价也高,固然是物值其价,到底也只是富贵人家的姑娘才能穿,有点可惜。”

温百草也是感叹,“是了,姑娘不怎么出入市井,我却是常有来往。说起咱们霞衣阁,外头的人有听过名头的,只说咱们的衣裳固然出色,但用料绣工皆是上品,小户人家的姑娘买不起。六姑娘的意思,是要再做些常人能买得起的衣裳?”

谢璇点头,“姑娘家都爱漂亮衣裳,咱们的名头其实已经有了,外头说起来无不夸赞。且姐姐的妙思巧心,单单用在一两套衣裳上面,实在是可惜了。”

“姑娘的意思我明白,只是一样——”温百草叹了口气,稍稍犹豫之后却还是开口了,“先前我在家乡时也曾试着开过衣铺,因为衣裳做得好,抢了人家的生意,便常有人来故意找茬,最终不得安宁只好关了。京城里目下有四家成衣布庄生意最好,咱们每年有限的几套卖给贵家千金自是无人敢来惹事,若是将来跟他们抢生意,恐怕就不得安宁了。”

“这个我也想过,确实麻烦。”谢璇也有点头疼。

京城里权贵云集,那些成名的成衣布庄后头各有高人。从前谢璇只是恒国公府的六姑娘,且除了谢缜之外,老太爷和老夫人必定不会喜欢让她做这些,无人作为倚仗,便不能贸然出头。如今么,她倒是有了个准信王妃的头衔,拿出去唬人自是管用,只是韩玠那里…

她犹豫着的时候,那头高诚却忽然开口了——“怕人捣乱?我去镇着。”

刚刚踏出厢房门的两人各自一怔,就见韩玠还在桌边尝那糟鸭掌,高诚却立在廊下,此时的态度倒像是…挺认真。他是如今的青衣卫指挥使,皇帝跟前的得力帮手,京城里有名的黑脸恶人,就连皇亲都要忌惮他三分,等闲确实没人敢惹他。

温百草瞧了高诚两眼,却淡声道:“你若去了,会吓走客人。”

谢璇觉得,高诚以前必定是狠狠得罪过温百草。

*

出了红螺巷后,谢璇才算是不用憋笑,抱着车厢里的软枕,两眼弯成了月牙,“我可是真没想到,一向雷厉风行就连首辅大人都不敢直撄其锋的高大人竟也有这样的时候,哈哈笑死我了。这京城里,大概只有温姐姐敢奚落他了。”

“我猜高诚以前肯定得罪过温百草,而且得罪极深。”韩玠也笑了笑。

“肯定是得罪过!不然偷偷的在对面房梁值夜做什么,而且温姐姐不理他,他就那么悄悄的站着,哎哟,这个高大人真是…挺有趣的。”

旁边韩玠的目光包裹着她,等她笑够了,才道:“今儿在大公主那里如何?”

“大公主待我挺和气,而且有南平长公主和五公主在,宴会上倒是没什么事情。不过我见到了越王妃,还见到了我表姐,那位生了小皇孙的平王侧妃。”谢璇想起陶妩临走时那个笑容,就满心的疑惑,“她以前跟我关系平平,这回倒是挺热情的。”

“陶侧妃?”韩玠自然是知道他的。

元靖帝膝下子嗣不多,越王虽年过三十,膝下却只一位郡主,还是三年前出生的。太子身侧女人围绕,这么多年却也一无所出,如今陶妩诞下了头一个小皇孙,自然是满朝上下人尽皆知。

他又问道:“她如何待你热情?”

“旁的倒也不算奇怪,就是我去驸马的雅藏斋中的时候,她说平王府上也藏了许多好东西,叫我得空时过去观玩。不是说平王府平日里都闭门谢客的么,就连舅母都不能过去探望,她却特意邀我前去,实在和从前大不相同。”

“还有别的吗?”

“别的,就是我瞧着她和平王妃似乎不是很热络。平王府上那么多侧妃,这回就只有她一个人能出来赴宴,还是临走的时候特意来找我说话,叫平王妃在院里等了会儿——放在从前,她绝不会做出这样有失分寸的事情。”

韩玠颔首,剥好了核桃递给她,道:“她生了皇孙,地位自然与众不同。璇璇,她可曾提及小皇孙?”

“这倒没有特意提。”

“据我所知,平王妃有意将小皇孙养在自己膝下,陶侧妃自是不肯,两人相执不下,陶侧妃才想拉你下水——也就是让我帮着保住她的孩子。”

谢璇讶然,“可孩子本来就是表姐生的,就算平王妃是皇后母家的人,也不能强夺。”

“平王已逝,这孩子就是他唯一的后人。你表姐终究只是侧妃,孩子在她身边只算庶出,平王妃想把孩子记为嫡出,在宗人府那边来说,也无可厚非。”

这样说来,平王妃倒是能名正言顺的抢孩子了。

谢璇叹了口气,“平王已逝,这孩子是表姐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她必定不肯给人。她是端亲王的外孙女,想必端亲王是要向着她的,那么平王妃呢,傅皇后已经在冷宫囚禁了一年,上下事务都是两位贵妃打点,也不能给平王妃撑腰啊。”

“傅家是名门,当年太子还在时,她父亲就是太子太傅。家中上溯三代皆是清贵高官,其兄弟叔伯虽不及端亲王尊贵,在朝中也都算要臣,皇上多有倚靠他们的地方。何况她占着正妃的身份,以平王之命行事,总比陶侧妃方便。”

对于傅家的家世,谢璇也有所耳闻,却不如韩玠所知道的那样全。

她忽然想起什么,“所以当日太子自尽,被诬附逆的许多朝臣被雷霆处置,唯独太子太傅留了一条性命,也是为此了?”

“就连皇后禁足,皇上虽说是不愿后宫易主波及朝纲,恐怕私心里也是碍于傅家的情面,并未下旨废后。”

如此一说,这平王妃身后虽没有端亲王那样的尊荣后盾,却也不可小觑。

谢璇嘘了口气,“若是表姐将我拉进去,往后我不止得谨慎瞧着越王一派,还得时时看着傅家了。”——而且韩玠并不是受宠的皇子,平白跟朝臣们起龃龉,也非明智之举。

韩玠点了点头,“这倒在其次。若是当真能够帮你表姐保住孩子,也算酬谢你舅舅这么多年的照拂,只是——”

“只是什么?”

“这孩子恐怕活不久。”

“活…”谢璇猛然顿住声音,想了想,习惯性的便往越王头上猜测,“太子身边有不少侧妃滕妾,这么多年却一无所出,难道是越王的手笔?”

“未必,越王就算神通广大,想在东宫做手脚令太子绝后还不叫任何人察觉,却也不是易事。况越王年过三十,膝下才止一女,难道这也是当年太子的手笔?”

他这样一说,谢璇也想不明白了。

韩玠对此并不确信,因此也没多说,只道:“那孩子我曾见过,比起当年平王和平王侧妃之强健,要虚弱许多,太医诊了许多次,都说是胎中之病。虽未明说,然而看那弱鸡模样,这皇孙活不过七八岁。这件事交给我就是,陶侧妃要是再提,你只管敷衍,不要插手。”

谢璇明白这道理,也体贴韩玠的处境,却还是忍不住稍稍一叹,“舅舅对我倾力相助,如今表姐处境不好,我却只能袖手旁观,往后大概会有更多这样的事吧。”

韩玠伸手落在她的肩上,低声道:“觉得愧疚?”

“也不是愧疚,就是…”她塞了一枚蜜饯入口,“地位高了,自然尊贵,却也有了更多的权衡利弊和身不由己。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韩玠在她肩上轻轻一拍,“想得倒是通透,不过这回的事情却不该这么想。”

“那怎么想?”

“其一,你舅舅和陶侧妃不可混为一谈。再者,你心疼陶侧妃的处境,陶侧妃谋划着拉你入水的时候,可心疼过你么?你是个姑娘看不透局势,我却对此一清二楚,她这样哄你入局,就不怕我迁怒于你?”

谢璇一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管瞧着韩玠。

韩玠握住她的手掌,也没再多言,任她自己慢慢琢磨。

*

对于谢璇被邀请去大公主府上赴宴的事情,谢老夫人很高兴,自认为孙女儿被南平长公主和大公主赏识,她的脸上也有光,回去后好生夸赞了谢璇一番。

到了庆国公府设宴的时候,便早早的跟谢璇说了,让她姐弟俩到时候去赴宴。

谢珺自出了月子之后就渐渐收接了掌家之权,许老夫人脑子清楚,凡事也肯帮着谢珺,到如今但凡跟庆国公府来往的人,大多都知道这位少夫人很能干,且谢珺与人来往时性子温和也讨人喜欢,这一日的宴席上,她被众位女宾围着,竟连跟谢璇单独说几句话的时间都没有。

而谢璇作为准信王妃,自然也引来了不少打量。

好在谢璇没坐片刻,便又找到了熟人——谢玖。

去年平王自尽之后,谢玖跟卫远道的婚期因此又推迟了两个月,之后元靖帝不禁婚丧之事,卫远道的年纪也不小了,两家便忙完婚。如今的谢纡不过一介布衣,仗着恒国公府的家底,虽然生活不愁,到底在外没多少脸面。

卫家虽是首辅,当年的卫忠敏却是出身寒门,发妻早已去世,身边只有个妾室陪伴。是以谢玖嫁入卫家之后,倒没受什么婆母刁难等事,虽则跟卫远道的感情平平,日子其实也挺舒心。

因为没有当家夫人,卫忠敏又是个守时本分的人,父子俩的宴饮如常,只是女眷极少去赴宴。

今日庆国公府设宴,许少留与卫远道交好,自然不会落下,而当家少夫人是出自谢家,便安排了谢玖前来赴宴。

比起那些高门贵户来,卫家无爵无尊,卫忠敏又不是强势弄权之人,这个儿媳就不怎么招人注意了。谢玖打扮得也不出挑,一应服侍装扮皆以不失礼为准,跟以前认识的几个人招呼了几句,便来到谢璇跟前,“六妹妹,许久不见了。”她绽开个笑容,竟似比在闺中的时候还开朗了许多。

谢璇虽厌恶岳氏夫妇,对这个高傲的三姐姐倒是颇有好感,忙让个位子出来,“三姐姐出阁之后就没见过了,这会儿瞧着,比以前还漂亮了!”

“都快成王妃的人了,还这样。”谢玖一嗔,“一切都好吧?”

——自打郭舍倒台之后,谢纡处境每况日下,对于谢老太爷和谢缜也颇多怨言,今年初二谢玖回娘家的时候,便只许她和卫远道去荣喜阁里转了一圈,一个姐妹都没见着。

谢璇一笑,“都好,就是老夫人管得愈发严了,四姐姐也是今年出阁,五姐姐定在了明年。时间可真是快极了。”

“是啊。”谢玖也是一叹,“四妹妹的亲事我听说了,五妹妹呢?似乎总没听见信儿。”

“是前两天的时候提起来的,给了南安伯府的四公子。当时也曾大致提了婚期,我听着老夫人的意思,是想定在明年。”

“南安伯府的四公子?”谢玖皱了皱眉。

那位四公子她是听说过的,曾捐了个官儿与卫远道做同僚,整日里不务正业,同一帮狐朋狗友喝酒听曲儿,是歌舞酒楼里的常客。当初郭舍还没倒台的时候,他跟其子郭晋宗就脾性相投,打死许少怀的那次据说他也在当场,跟着吃过一顿亏。

以谢玥的性子嫁给他…

谢玖摇了摇头,不便多予议论,便又转了话题。

姐妹俩正说着话,厅门口进来个华衣丽服的姑娘,一眼扫见谢璇,便直接冲她走了过来。

庆国公府的掌上明珠,许少留的妹妹许明珠。

这位如今已经十六岁了,婚期也是今年,先前谢珺怀孕,谢璇过来陪伴的时候,也曾跟她接触过。

谢璇一见到她就稍稍皱眉。这姑娘心眼不坏,却是个一点就炸的炮仗,而且格外护短,护短起来就不讲理,为此还跟谢璇闹过点小小的不愉快。她瞧谢玖也在打量那边,便解释道:“大姐姐的小姑子,许明珠。”

“她冲着你来了。旁边那位是?”

许明珠旁边跟着一位身材修长的姑娘,瞧着似乎与她同龄,两人是挽臂而来,显然处得不错。

谢璇摇了摇头,“没见过。”

不过片刻,许明珠便也到了跟前,笑吟吟的道:“嫂子不放心两位客人,特地嘱咐我过来瞧瞧,茶水果点都合口味吧?客人到得差不多了,待会儿咱们就在这边开宴。”

她如此热络,谢璇自然也起身客气回应,见她身旁那人不时的打量着她,便问道:“这位姐姐倒是眼生得很。”

“这是我的好朋友,胡家云修。”许明珠笑意未减,“六姑娘想必听说过。”

第108章

胡云修的名字一报出来,谢璇愣了一下,随即招呼道:“原来是胡姑娘。”

“久闻谢六姑娘大名,今日一见,果真传言不虚。”胡云修也是盈盈而笑。她比谢璇年长两岁,身量也稍稍高挑些,鹅蛋脸上眉眼如画,确实也是个美人。且她年已十六,仗着年纪居长,又自幼被奉为“才华容貌出众”,颇为自负的目光打量过来的时候,毫无顾忌,甚至隐隐含有挑衅之意。

谢玖在旁瞧着,忽然一笑,道:“传言不虚?不知胡姑娘听的是怎样的传言。”

胡云修显然一愣,诧异的看了谢玖一眼,便又看向谢璇。

谢璇自然跟谢玖齐心,也能察觉胡云修藏着的深意,只一笑道:“这位是我的三姐姐。其实我也好奇,不知胡姑娘听的是怎样的传言?”

胡云修原也只是惯用的客套话,此时却不得不回答,只好道:“说谢六姑娘天生丽质,风姿出众。”尾音低了下去,她眼中的那抹不自然并未逃过谢璇的眼睛。

果真口是心非。

谢璇却之不恭,微微一笑,“胡姑娘过奖了。”

许明珠大抵也察觉了胡云修的尴尬,便招呼着几个人入席,又道:“云修精通岐黄之术,是当今太医院院判的高徒。书法上的造诣也极深,连宫里的娘娘都夸奖呢,我听说六姑娘的书法也不错?”她瞧了谢璇一眼,“回头或可切磋切磋。”

旁边胡云修也侧头看了过来,目光中依旧满含探究。

谢璇稍有不悦,“若有机会,或可讨教。”

三人依次落座,隔壁席上一桌姑娘的目光便打量了过来。自去年南御苑之事后,信王执意求娶谢璇的消息不胫而走,胡云修思慕信王而不得的消息也随之四散。胡云修年已十六,至今尚未定下人家,且有元靖帝的暗示在,愈发定了心思,有人提起婚事的时候,照旧不置一词,显然还等着进信王府呢。

内宅之中闲时谈论琐事,愈发肯定了胡云修想进信王府之事,如今谢胡二人相遇,自然多的是人等着看戏。

宴席方始,许明珠便又到别处去招呼,胡云修便跟旁边相识的姑娘说起话来,点评桌上菜色,谈论衣裳首饰,大有要吸引所有目光出风头的意思。她原本就是出身世家,自幼见惯珍宝、尝遍珍馐,说起来也算头头是道,不时的往谢璇这边瞧过来,似要较劲。

谢璇若当真是小姑娘,或许还能被她挑起火性来,争个高下。

然而此时她看着胡云修,便只觉她像个开屏的孔雀,除了多吸引几道目光之外,并无半点用处。

谢玖大抵也觉得如此,半口香茶入腹,朝谢璇道:“那位是想较劲?”

“大概是吧,理她呢。姐姐尝尝这糯米丸子,里头包了馅儿,倒格外好吃。”谢璇以前倒没吃过这样的菜色,咬开半个馅儿,侧身特意给芳洲瞧了瞧,芳洲便低声道:“奴婢记住了,回去叫木叶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