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想越不是滋味,我进了诊室里抱着孩子坐下。

过了不知多久,怀里的琪琪忽然揪了揪我的袖子。我稍微侧转过脸,他又是在我左脸一“啾”。

“琪琪!”我簇眉,低声训道。

小男孩的大眼睛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我顺着琪琪得意的目光,看到了从门口进来的他们两人,两双眼睛全盯住小孩留在我左脸的印记。

紧接,黎若磊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哦”。

43

 我簇簇眉尖,欲体会黎若磊那一声“哦”的含义。

于凡面带微笑走了过来,蹲□子两眼专注地审视琪琪:“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名字叫琪琪,六岁。”我答完,哄道,“琪琪,这位大哥哥是——”

琪琪在我的怀里用力一挣,躲开了于凡伸过来的手,又蹿到了我身后。

“琪琪?”我不解地轻唤小男孩。

琪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接而小嘴巴又有意地往我脸上靠。我未来得及转开脸,却是于凡突然间把小孩整个抱起,按坐在另一把凳子上。

我惊讶地正想出声。

黎若磊斜靠在桌旁,抢着对老友说:“于凡,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小孩这么抗拒你。”

确实哦,这么漂亮的男子,从来都是男女老少通吃的。

于凡眯着浅浅的笑:“很有趣。”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神很是森冷,其中亮白的光,让我总是矛盾地想起他在术台上拿起手术刀的样子。

“打算怎么办?”黎若磊还是吊儿郎当的调调。

“你——说——呢?”于凡这三个字直接对准的是琪琪。

琪琪身子一僵,抬起小脑袋,大眼瞪着他们两个。

“看样子有点脱水,或许应该先给他一瓶500CC的营养液。”黎若磊悠闲地说。

“500CC的话,若要同时进行其它治疗,必须开两条静脉通道。”于凡接道。

琪琪小脸蛋开始一阵青一阵白。我吃惊,这孩子听得懂他们说的是什么,俨然琪琪是出入过医疗场所。

黎若磊继续加油添醋:“别忘了静脉推注,大针套小针。”

“肯定要留静脉管道了。”

“当然还得抽血。”

“动脉血和静脉血都要。”

“上肢若抽不到血?”

“抽下肢的血。”

“不然头皮上挨两针。”

“这个主意不错——”

他们两个一搭一唱,不亦乐乎。琪琪的小脸愈是发白,紧张地看看我,大眼一眨,脸颊肌肉揪起,看来要被吓哭了。

由是于凡笑眯眯地再添一句:“小孩哭闹会影响治疗,可能得先考虑在屁股上扎一针。”

琪琪嗽地吸回泪涕,小手担忧地摸摸自己的屁股,可怜兮兮地望向我。

我自然是一把推开他们,怜惜地搂住小孩:“你们两个算什么英雄好汉,居然威吓一个小孩子。”

他们两个表情似笑非笑,盯着小孩不放。

我低头,见琪琪的大眼也怔怔地望着他们两个。感觉就像是两个男人和一个小男孩在较量。不多久,双方似乎达成了什么协议,琪琪的小手默默地松开了我的衣服,不再反抗。

于凡接下来给他做了全身体查。

“怎样?”我紧张地问。

“先入住14楼病区吧。”于凡拉开抽屉,从本子上撕下一张入院通知单。

“什么病?很严重吗?”有了小美那次经历后,我对生病的小孩特别地紧张。

于凡见我一脸忧愁,好声安慰:“只是需做进一步的检查。毕竟,他的营养状况不是很好,最好是入院调养一下。”

于是我们三人把琪琪送上了14楼。安排病床的张护士长再次问我:“小孩的父母呢?”

“我一个朋友让我照顾几天。”我答。

“朋友应该也有名字吧。”

“不是很熟识的朋友。”我越说越小声。

头顶三双眼睛疑惑重重。

张护长诶了一声:“不是很熟识的朋友,你就这样收了人家的小孩。要是小孩出了什么事,你怎么跟人家父母交待?!”

我没吭声。心里却越是肯定,其人果然是因为琪琪的病,而不得不把他交给我,冀望于我。

张护长摇头叹叹气,问:“叫琪琪,那姓什么呢?”

“姓——”我一时没琢磨好,支支吾吾。

琪琪爬了过来,小手拿过张护长手里的笔,一笔一划在空白的病案上写下。

待他写完,张护长转过本子,辨认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萧琪琪?”

萧?我愕然,跟我同姓?!这是缘分吗?

回头一望,琪琪的眼朝我眨弄了两下,垂下小脑瓜,似是在向我默认了什么。

我莫名想起的是韩司先生送的参观卷:我故乡的琪琪主题公园。琪琪,琪琪,现尽力去想,好像这名字并不陌生。

旁张护长还在想方设法套问琪琪,可琪琪没再作答,掀了被子盖上头,已然是习惯了医院这种环境。

黎若磊自始自终旁观。

于凡接过了第一批琪琪的验血报告,看了看,眉毛扬起。

黎若磊探头过去观望了一眼,又一声哦:“RH阴性O型血,而且还是其中的小r分型。”

“稀有血型吗?”我问。

“特别的稀有。至今为止,我见过的病案,只三个人拥有这种血型。”

“谁?”

“他。”黎若磊指指琪琪,“你,还有小美。所以,你真确定他不是你给齐瑜戴的绿帽子?”

“我——”我气岔,“要验吗——”

话到半截,忽然心虚。我是不可能的,但刘薇呢,以前的刘薇做了些什么我可不知情啊。难道我还得继续替刘薇背黑锅?

不过若琪琪也是我的孩子,那多好啊。如此一想,觉得这小男孩好像与我很久之前就是一家人了。

他们两个瞅瞅我和琪琪,沉默不语,似也在思量这其中的可能性。

张护长这时望着孩子,想起了什么,道:“刘薇,你为这孩子准备了住院用品吗?”

我点头:“没呢,我去买。张护长知道哪儿有吗?”

“我知道一家店很不错,物品齐全。但是具体的店址不是很好找。”张护长答我。

我还想细问。于凡插话了:“这店我知道,我带她去吧。”

“这,太麻烦了——”我摆手婉拒。

“不是朋友吗?”

看他笑得云淡风轻,我哑了嗓子。

44

 回A区换下工衣,我翻翻钱包,只剩下五十来块,幸好带了信用卡。

走出更衣室,没料到他就站在楼道口等我。

想想,也没必要心虚,不就是结伴去为琪琪买东西吗?

大大方方走过去,跟随他走进客梯。现正好是家属探病的高峰期,电梯里挤满了人。他拉了拉我的手臂,让我站在他内侧。

这种被小心翼翼保护的感觉,突然让我联想起初中时代的往事,那时有个要好的男孩子,每次与我携伴行走时总是有意走在我的外侧。为此还私下被人取笑过:他是不是喜欢上你了,唯唯?

蓦地,尴尬了,我转过脸。心知,他怎么可能喜欢上我呢?何况,齐瑜都跟我离婚了——奇怪,我为什么又想前夫的事情。咬下唇,铁定是不再跟那冷冰冰的男人有任何瓜葛,想都不准想。

电梯到达负三层停车场,于凡嘱咐我在原地等候。

入秋的风空旷的场地兜转,我向来较常人怕冷,环抱肩头缩着脑袋眺望着。见那头走来一男一女,我一吓,暗骂真是倒霉!却不认为应该躲避,干脆冷起脸视而不见。

齐瑜和林秀茵俨是没发现我,两人径自埋头谈话,声音在这旷敞的地方可以传得很远。我只能全部接收。

“那么,齐伯母决定不把孩子的探视权给她?”林秀茵很是讶异。

“嗯。”齐瑜点头。

“可她毕竟是小美的生母,这样好吗?”

“你不是一向很反感她吗?”齐瑜猛拉开车门。

林秀茵两眼盯住他:“我,只是好奇。”

“好奇什么?”

“好奇她五年前如何诱骗了你?”

“你一直没有这种好奇的。”齐瑜冷冷地打量她。

“但她变了。完全变了,居然还要我告知她,小美是试管婴儿。”

齐瑜像是被什么击中,脸色一阵恍白,费力地挤出字眼:“原来,是你告诉她的。”

我想,他肯定是回忆起我跟他分手时最后问他的那些话。或许一开始没意识到什么,而现在经由林秀茵的告知,他怀疑了。

林秀茵继续分析:“是啊。所以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不似是一个部分失忆的人所表现的,她记得她的名字,记得小美,却忘了最重要的事情。尤其像她以前的那种性格,我的感觉是,她在彻头彻尾地撒谎,说不定五年前那件事也是她——”

“够了!”齐瑜砰地甩上车门。

我心口堵得慌。就如林秀茵说的,我在彻头彻尾地撒谎。终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我会说的——我如此告诉自己,吸口气看向前方。一辆银色的捷达从拐弯角出现,缓缓地在我身旁靠停。

前面车门打开,露出于凡的笑脸:“上车吧。”

我摸向车门的把手,一刻踯躅不前。

“怎么了?”于凡看看我,接着他也觉察到了,离我们约五十米的地方,齐瑜和林秀茵就站在那里看着我们。

过了会儿,齐瑜转开脸。林秀茵仍高傲地站在原地,肩上披裹的白色绒袍生痛地刺红了我的眼。手一用劲拨开车门,我钻进了车里。

于凡把车门关上,捷达飞速离开停车场。

我盲目地望着窗外,心绪惶乱。车子启动时,林秀茵那双精明的杏眼,分明看的不是我,而是我身边的男子。

偷偷用眼角瞄视驾驶座。他稳如泰山,沉静自如地操纵方向盘,嘴角噙的是深沉的自信。现这抹浅笑朝向了我:“有问题吗?”

“没,没有——这样好吗?”不问出口,我心里会更不安。他们两个终究是搭档。

“只要你开心就好。”

“我——”我讶然。

“别担心小美的事。若磊不是跟你说了吗,只要你跟小美键健康康的,我们终有一天会让你们见面的。一定!”最后两个字似从他的齿间咬出来的。我听得出那是与黎若磊一模一样的誓言。

没想到他们会如此体贴我,我老实道出:“其实,关于探视权,我有想过寻找律师——”

“最好不要。齐伯母不会放手的。我和若磊也暂时不会帮你。”

诶?我疑问地出声。

“齐伯母委派的律师为齐瑜起草的申述是很有力的。你没看法院下来的通知单吗?”

那几份离婚相关的法院判书,齐瑜在分手后的隔天就给了我。而那份小美扶养权和探视权的判书一页纸,我整整看了一夜——

第一条是,鉴于女方有家族精神病遗传病史。。。。。想起刘薇父亲的死,我心口上挨第一刀;

第二条是,鉴于女方的工作能力和收入水平。。。。。。。我无力反驳,也使得我下定了决心留在中心继续工作,总有一天,会让婆婆刮目相看。。。。。。

至于那一条令我百口莫辩的:失去部分记忆的女方,其本人的生活自理能力——把垃圾箱当作凳子,不会开门,不知政府公布的公共急救电话。。。。。。

我彻底无语了,模糊地遥望窗外飞逝的街景,不知不觉,车子来到了百事通儿童用品专卖店。

下车来到店门口,我左手揪住了提包的带子。仰望眼前这三层高若是城堡的建筑,炫目唐璜的装饰,玻璃橱窗里琳琅满目,左右两侧各放着一尊五米高的招财猪。

突然感觉自己很蠢,居然忘记了张护长是中心鼎鼎大名的新生儿专区护长。这能受到她赏识的店,绝对是五星级以上品牌。我必须考虑我的全部家当能否买得起店里的任一样物品。

前面,于凡帮我推开了门,女招待列队迎候,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往里闯了。

步入店中,走两步,我浑身冒起虚汗。太炫了!头顶的天花板像是水晶一样,脚底踩的是名贵石砖,尚有身旁随手可及的万般可爱的冬冬,可让我垂涎三尺,也可以让我马上破产。

“刘薇?”于凡不解地回头。

我唯有一步一个脚印艰难地往前走,左挑挑,右拣拣,好不容易挖掘到几件便宜的日用品放进购物篮。转而想到琪琪浑身脏兮兮的模样,那可怜的孩子怕是没穿过好的,吃过好的。咬咬牙,又拣了几套童装。

挑选完,抬头,才发现他一直站在某个地方没动。我走过去,原来他看的是一樽水晶海豚。想起了上次他出差回来时带了一樽,然后瞿正阳说了一句:你到现在还在想她吗?

她是谁?是他的恋人吗?没听小余说过他有过交往的女性,感觉这个她有点神秘。

我尚愣愣地瞎想,他忽然对我一笑:“喜欢吗?”

“你这是要送人的吧。”

“你怎么知道我要送人?”他讶问。

“那个,上一次——”我支吾,不知该不该提这个话题,尚记得那一次他好像有点悲伤的样子。

“你说的没错。我们是答应过她,要送她九百樽水晶海豚。”

“九百樽水晶海豚?!”吓!真是有钱人哪!我不禁咕哝两句,“真不知她是哪家的千金大小姐了?”

“不是!应该说,不像是——”他抚摸着水晶,金色的阳光洒在他柔和的脸,勾勒出的线头似在沉思,似在追觅,似是坠落的痴迷。其间微微隐现的笑则纯真得腼腆。

我无法自已心中这抹悸动:“你——很——爱——她?”

“是初恋。我们五个的初恋。”他松开玻璃台上的水晶,“因为她的缘故,我们才决定继承家业留在中心。”

“那你们肯定很爱她了。”我麻木地重复着。早知道的,以他们的条件,怎么可能一直没有心上人呢?

“没见过的人,不知算不算是爱。但是,我们真的是一直很想帮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