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如今我的情况截然不同了。别说李娟骂不骂我,要是叫不到李娟,来的是陌生的上级,不只是臭骂一顿,还要我写检讨,而手术仍旧要我独立完成。

想想,我来22世纪的日子越是艰苦了。没有地方让我叫屈流泪,唯有回到自己的岗位,愈加谨慎地继续手里的活。

在经过几度艰难的尝试,我毕竟经验不够,未能在血管狭窄处放入支架管。额头的汗不停地淌落,模糊我的视野。

一块消毒小毛巾适时地从对侧伸了过来,拭去了我额间的热汗。

“谢谢。”道完,定睛,见黎若磊拿着小毛巾若有所思地凝视我的脸。

“你怎么在这?”我讶问。

“我一直就站在门口。”

混蛋!!心有余悸,我脱口就骂。

黎若磊看我正在气头,先朝其他人摆摆手:“继续!”

接着他接过我手里的针管,灵巧地微微转换了下管子的方向,紧接就像变魔术一样,管子通过了狭窄处放上了支架,最终谨慎地退出。

我在旁仔细地观看,虽然心里很火,却不得承认在这个关键时候又是他救了我一次。

术毕,其他人把病人送下去。我心知自己那时是以下冒上了,可这口气就是忍不下去:既然一直站在那,为何不早点现身呢?就知他乐得看我困扃。

扯下手套术衣,我径直尾随病人车床往外走。

他快走两步拉住我手臂,低喝:“刘薇!”

我一个用力甩不开他的手,转回身:“黎若磊!看我出丑,你很高兴是不是!!”

幸好今晚急诊手术不多,长百米的廊道只有几个人晃过。被黎若磊一瞪眼,路人纷纷躲祸。

“你认为我是这样的人?”

“就是!!”我气极,口不择言。越想越气火,相遇至今,他哪一次不是以取笑我萧唯为乐。

他锁紧眉,一向清朗的俊脸蒙上阴云:“你再说一遍!”

“就——”仰头对上他的眼睛,我骤然哑了声音。他的眼里,此刻隐现睡眠不足的血丝。心头继而一紧。若他是当班,应该不能在这里出现。所以他只能是休息时间,才有可能跑来守望我这个小医士的手术。话说,他最终是解救了我的危机。

怒气稍有消减,我道:“谢谢你。”

“不用了。这本来就是我该做的事情。”他松开了我的手,坦然说道,“而且,你刚刚那一拳做得挺好。”

难得,居然有被他们夸奖的时候。是真是假?仔细听他往下说:“看来你这次回来后,确实是改头换面了。而我们都很高兴接受你这种可喜的转变。”

一语双关,就知他本性不改,我硬着头皮跟他周旋下去:“我,我也为自己的转变感到高兴——”就差写一份:在你们的光辉领导下,我刘薇才能刻苦铭心认识到自己过去的错误,现已决意改过自新。。。。。以后悉心聆听你们的教诲。。。。。。

他好玩地看着我,话题一转,向我解释起我师父的去向:“李娟和我都是在这里看着的,但她有急事先离开。”

“嗯。”我暗自叹气,说到底,李师傅也是他的手下,或许这还是李娟的主意呢。

这会儿,一名同事从尽头急匆匆跑了过来:“黎主任,刚刚送去A区的病人家属强烈要求控诉刘医师。”

家属要控告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吓得心惶惶跳。

黎若磊却是神色自如:“病人情况怎么样?”

“是李医师在下面接收病人。病人术后生命体征平稳,入院后模糊的意识已逐渐转清。只是病人的家属是——”

听病人情况良好,我稍安心,探问:“病人家属是——?”

同事一脸别扭,告知我:“刘医师不知道吗?病人家属就是林秀茵执行总监啊。”

52

(愿逝者安息,生者奋发是不容推卸的责任)

我倒吸口气,继而大叫一声:“黎若磊!!”

“嗯。”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知道又怎样?医师对待每一位病人,都是一视同仁的。”

问题是这个病人对我而言,绝对不是普普通通的病患!细心回想,我之前觉得老人有点面熟,原来是因我在他上次离院前与他碰过面。当然,我不知林秀茵父亲的全名就是林柏冀。更因是急诊探察处理手术,以抢救生命为第一,不需要非得病患家属到场签字,只要上级医师代为签字同意就能执行了。

可恶的是这名代为签字的家伙,明知可能是火坑还把我往里推。满口道理堂皇,却从来没考虑过我萧唯的个人感情。冷血无情!我骂。

“告诉林总监,我和刘医师现在就下去病区向她解释老人的病情。”黎若磊挥挥手打发了下属,转而问我,“准备好了吗?”

“有什么好准备的!”我瞪眼。事到如今,该怎么做的就怎么做,反正我萧唯也没做过什么亏心事。

“也是。”他呵呵地笑了起来。

我走了两步,想到我师父也伙同他向我隐瞒,她跟他们的关系好像很不一般,问:“李医师她常跟你?”

“应该说她很聪明,又好学。在ITTCU,就喜欢紧跟在我后面上急诊。至于平常的择期手术,她都会争取每个机会,得以跟于凡或齐瑜的术台。所以你的积极性远远比不上她。”

这么说,每个好学的学生都非得跟在你们屁股后面跑了?百分百自恋狂。我小声咕哝。

岂知,逆风,他全听见了,又觉好笑又无可奈何:“是。我们一点也不值得你学习。”

我一愣:“话也不是这么说的——”

“下次,你打算跟我们的术台了?”他狡猾地笑。

“不用了!”我敬谢不要,我手术室的噩梦多半成因是他们。只要没有他们,噩梦就绝对不会延续。

“很可惜呢。我们计划好了,在聚餐会的同天,两个病区先安排一场别开生面的技术操作竞赛。两人为一小组,可自由组合。赢的人可以提出要求,比如取消十支交谊舞。当然,我们作为科室领导,是要带头参加的。”

我过于惊愕,结结巴巴:“聚餐会还开吗?”一忙乎,我都忘了这至关重要的十支交谊舞。

“前段日子由于纪督察的到来,有些工作急需部署。聚餐会延迟到下个星期后的星期天晚上。”交待完他笃定地点头,“大丈夫一言九鼎。”

言外之意我这十支舞是逃不掉了。要么,就得准备参加技术操作竞赛,至于选择的搭档。。。。。。

我脚步一顿,看他走在前头,兀自幸灾乐祸地笑得潇洒自若,一个冒火:“黎若磊——”

气冲冲地追上去,却是两脚跨进了病房。围在病床周边的人全看向我。

我猛然闭口,机灵地先观察形势:一侧站着医务人员:李娟,齐瑜,和刚到的黎若磊。另一侧是林董的随身秘书,以及林秀茵。

齐瑜翻阅术程记录:“还没整理好?”

“嗯,刚下台,还没时间整理。”我镇定地一五一十报告。

“放了多少个支架治疗微管?”

“两条。都是干支,阻塞程度超过了百分之五十。”

齐瑜又翻了翻术前的检查报告单,没再问我。

林秀茵眼巴巴等不及了,叫唤:“齐瑜,她——”

“她做的一切符合急救常规流程。”齐瑜一脸铁面无私,“而且林董的病情现已经明显有所好转,基本稳定。若无意外,两天后就可出院接受家庭监控治疗。”

林秀茵张口,却不知从何诬告我。只能说,齐瑜的反应让她大失所望,却在我意料之中。我吁出口气,我的前夫就是这样一个人:绝对是一位好医师,是一位好父亲,尽责的丈夫,却绝对不是一位可以谈情说爱的好男人。

“那么,住院期间会由哪位医师负责我父亲?”林秀茵盯着齐瑜和我。

我看到她眸里的担忧,忽然觉得可笑。自始自终,齐瑜从来没有爱过我,她何必一再拉我入水。不过也怪不得她,听闻自萧美人入院后,齐瑜与她见面的次数急速减少,且那天她还是没能等到齐瑜。

齐瑜为此询问黎若磊的意见。却听床上意识已然清醒的病人说道:“我想请刘医师继续负责我的病情。”

“爸?”林秀茵讶异。

“秀茵,就这样。”林董不容女儿多说,敲定。

这老人很厉害的样子。我咽咽口水,更是不可能请辞,况且我上面还有个李娟带着我嘛,不用怕了。

术后两个小时紧急观测期之后,病人熟睡,林秀茵也回家属留守休息室了。

齐瑜和黎若磊又回来看了一下病人,这才把我和李娟给叫出门外。

齐瑜严厉地低声问:“我再三问了林董的随身秘书,他说林董近几天有感冒的征象,你们有考虑感染吗?”

感染?来中心混临床这么久,感染这个词出现最多在“肺部感染”和带教老师经常提醒的血液异常征象,以至我第一反应就答:“林董的血常规都在正常范围。”

齐瑜耸眉:“血常规正常范围就不用考虑感染吗?”

“一般细菌感染都会引起血液的变化?”

“只有细菌感染?!”

“感染不就是细菌感染嘛,难道还有其它的?”

吓!!他们三人齐齐看我。

好心的师父赶紧小声提醒我:“感冒一般是由什么引起的?”

“感冒病毒。”由是我记起了,师父说过有时感冒病毒会入侵心肌引发心肌炎,而且血常规征象不明显。齐瑜的问话是想提醒我们留意林董是否患心肌炎而诱发心绞痛。可是,“病毒入侵不算是感染吧?”

刷!!!他们三人再次齐齐看我。

李娟最为讶异:“这是基础医学的问题!医学教育第一二年的科目了。”

我自然是不知晓的。入中心来,接触几乎都是心脏病患。近来则全是微管术和微管术对应的主要病种,因此对于以上熟悉的部分我能对答如流。若是涉及其它的,我不露馅才怪。

“她上次考试怎么过关的?”齐瑜追问。

“上次是综合考卷,就择了一部分我们认为比较重要的题目,量也不多。”李娟答,“抱歉,主任。我以为她的记忆近来经由强化训练,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这不是你个人的错。”黎若磊摆摆手,“应该说她运气很好。

“运气是过好了!居然到现在还没闹出事!”齐瑜大吼。

“齐瑜,这我可不赞同。没出事,最主要原因还在于她本人。不得承认,她胆子够大,心也够细。因为她知道她上头有老师带着,旁边有同事帮她,若放她一个人干活我保证她绝对不敢动手。还有,她是有点小聪明的,知晓哪些是必须先掌握的技巧,比如说心脏捶击术,心脏按压等急救。”黎若磊分析得头头是道。

我泱泱然,他确实都把我心里所想的全说中了。或许我不是个很聪明的女人,只是一个在21世纪很平庸的女人。但是来到这么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被诸多因素所逼迫,我不得不去学会如何自保才得以生存下去。多多少少试图突破,以获得自己所想要的。其中,危急状况下,不排除激发了我的部分潜能。

然,这远远不够。经过今夜,我认知到,医学比我想象中还要来得磅礴。以后一定要愈加小心!

黎若磊仍在琢磨:“我现在完全有理由怀疑她有没有进过解剖室了?”

解剖室?我一惊。也在临床上见过死人,只是一般上级宣布死亡,马上又有其他人员处理尸体。听闻解剖室就不同了,停放的都是死人!接下来,难道还要我进解剖室重温学业?我会吓死的!

心乍一跳乍一跳的。没料到黎若磊突然靠近我:“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寄生虫课上看的蛔虫标本?”

我脑海里当即浮现出一条毛毛虫在人的肠子里钻来钻去,不寒而栗:“我告诉你!我死也不会想去看毛毛虫那么恶心的东西!!”

李娟宛尔,紧接意识到什么很快敛住了笑容。

另两人则面色沉重。齐瑜最后说:“若磊,就像你和于凡说的,这确实已经不是简单的部分失忆的问题。”

53

 齐瑜说这话的时候,掩盖不住一种承认自己错误的失落感。

可想而知,他们就这个问题已经私下交流了不知多少次。可想而知,对于这个骄傲而高度负责的男人而言,这种承认,不仅仅意味他的专业自尊受损,还意味他对他的过失所造成的伤害将会感到非常的愧疚。

此刻,他看着我的眼里,少了份惯来的苛刻和责备,多了份温和。

我一点也不为这感到高兴。他们一直对我的谎言怀有疑心,只是在萧美人来了后,似乎有所减轻。如今,他们的疑虑又加重了。

如此推断,我的脑子里突然得出一个奇怪的结论:难道之前,他们以为我就是他们苦苦等待的“初恋睡美人”?

噗哧!我为自己的谬论失笑。

“刘薇。”李娟讶问,“怎么了?”

我微笑道:“不知在ITTCU的萧小姐近来病情有否好转?”

齐瑜狐疑,不解。

黎若磊,这么狡慧的男子,立刻闻到了我话里的意味。大概有种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怏然,脸色一变竟然率先转身就走。

齐瑜见及,匆忙跟上去。

我望着他们走得飞快的背影,尤其是黎若磊飘逸的白衣,添上心头的是莫名的哀伤:想想也不怪他们。我和萧美人一样来自21世纪,一些不经意外露的举止言谈格格不入于22世纪,自是会引起他们相关的联想。

李娟以为我的沮丧来自于工作,安慰地拍拍我肩头:“别担心。我还是有信心带好你的。”

到了这个地步,师父依然不离不弃,让我好生感激。

李娟仅是笑笑:“你失忆前曾经在中心呆过两周,技术高超,却风评极差。所以若给我选择,我还是宁愿你像现在这样。医技固然重要,医德才是首要。只是你今后的路会更辛苦了。”

但辛苦是有价值的。。。。。。

当晚,李娟陪我回休息室时,要我有心里准备:今后我的工作和学习又会发生巨大的变更。可能,我必须从零开始,系统地学习医学。

说到这,李娟也不免表露疑问。俨然按照她的医学经验,部分失忆病人不可能像我这样,整一个职业板块完全失去了记忆,且不因重温而有所恢复。

我对此无言以对。

她又再三慰抚我:医学上多的是无法解释的问题,因而这不会影响我的学习和工作,只要我有决心。

我想说,其实我担心的是黎若磊他们。就齐瑜的说法,俨然他们在这方面的医学知识要比李娟深广,疑惑更重。

走到半路,李娟被齐瑜一个电话召走了。

经我旁敲,是齐瑜他们向李娟要了我做微管术时的全部术程录像。可能是要跟刘薇以前的手术录像做比较。就不知他们是否能看出端倪。

面对事态意外发展,一夜惶然过后,我反而冷静了下来。或许说,自从离婚失去女儿后,我尚有什么可害怕失去的?他们想怎样就怎样吧。。。。。搅拌着早餐的粥水,我不由勾起一丝冷笑:却是想看看,他们能把我怎样了?

事实证明,两日过去,我没有撞遇他们,他们暂时不能把我怎样。

而这两日来,我承担管床医师的责任,尽心陪伴林董。

这位五官严谨的老人在术后隔日清晨见我,第一句就是:“你为什么如此尽心救我?”

“我只是想救你。”

老人看我答话时一脸坦承,霍然大笑。

“爸!”林秀茵不满地叫唤。

“秀茵,你也得回公司了。我病了,我们公司的员工可没病,公司需要照常运转。”老人严辞驱赶女儿。

林秀茵拿起名牌手提袋,深深地瞅望了我一眼,才离开病房。林董的随身秘书尾随而去。

高级单人病房,剩下我和老人。

他向我招招手:“过来坐我床边。”

我打赌他也不是老虎可以吃了我萧唯,大方走过去落座。

“改日我一定叫秀茵好好跟你道个谢。”

老人出乎我料想的通情达理,我警惕地嗯了声。

林董又上上下下扫量我,咳了一声说:“会下象棋吗?”

“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