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说得人话不错,可惜她听不懂。

“到底我身上还有什么是你想要的?”她一直在等娉儿的消息,也在等他腻了,一辈子太久,她不希望都耗在这个人身上,会得到什么?荣华富贵?

“你在害怕?”手托在她的后心,将两人的距离拉近到呼吸相闻。

“我是在害怕,你迟早会下地狱的,我不想!”

他笑了,笑容却让她无比痛恨,因为他猜到了她胆怯的真正原因,她害怕的不是跟他一起下地狱,而是怕自己真得喜欢上他

月色移到软榻上,照着男人女人尾指上的指环,闪闪发亮,就像女人的眼睛——

***

只有雷拓知道,那尾戒原本只有一只,是十年前公子从死掉的北虏王手上取下的,自那之后,他似乎一戴着,后来,那戒指细了,细掉的部分被套到了卿夫人的手上。

据说那东西是不祥的,公子却把它分给了卿夫人

三十一 突如其来

来不及争吵,更来不及去丢掉那枚套得死紧的指环,白卿便被一把扯进了他的世界,毫无回圜的余地。

李伯仲第一次在她面前说了大话,他对自己的身体过于自信了,那伤口是没让他就此死掉,却让他高烧不退。

看着他与对手谈笑风生,谁会想到就在几个时辰前,他还在高烧到说胡话呢?

“伯仲,就此告辞了。”吴君铭在马上抱拳,而马车里的岳梓童也点头告别。

李伯仲还礼,“吴兄一路顺风。”

迎着初升的红日,岳梓童夫妇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起伏不定地路尽头。

李伯仲这才转回头,轻叹一口气,扬起的眉角也松弛了下来,伸手搂住白卿的双肩,下巴搁在她的额头上,累了,总要休息一下。

雷拓他们都自然而然地背过身去。

而白卿也累了,身心疲惫,所以没力气去阻挡他这不当的举止。

他们没有回城,而是住到了城外一方土墙围成的小院里,雷拓他们熬了药,一人一份,因为两人都在发烧,一天一夜,他确实不会放过她,连生病都要一起。

***

那枚指环,白卿并没有扔掉,有他在,想扔掉他的东西,很难,不管你是歇斯底里,还是寻死觅活,都无济于事。

所以她等着他离开,但这一次,他待了很久,直等到西平王府那边来了三班人,都没能把他请回去。

“来,吃口蜂蜜就不苦了。”佟嫂舀了一勺蜂蜜送到白卿面前,她刚喝完一大碗药汁,正苦得皱眉。

“不用了,我喝点水就行。”吃完苦的,一下子再吃甜的,会想吐。

佟嫂重重叹一口气后,朝门口望了望,见没人这才转过头来说道:“你呀,别整天说身子好了就不想喝药了,趁他还在这儿,把身子调养好了,你得多加把劲。”放下蜂蜜罐子,顺手拍拍白卿的肚子,“这儿有了,他还能把你扔到这么远的地方?我听说你那相公到现在才有一个闺女,是吧?”佟嫂诡笑着。

“听谁说得?”白卿正捧着杯子喝水。

“这还有什么好保密的,跟家里的丫头打听打听不就知道了?”说着话,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黄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我听说照着这上面的做,一准能生儿子,生了儿子还怕他——”话音戛然而止,因为男主人进来了,佟嫂赶紧起身陪笑,那张黄纸也顺势塞进了白卿的被褥下,“老爷回来得真早!”佟嫂并不知道李伯仲的真实身份,所以当面都喊他老爷。

李伯仲点点头。

“那——那什么,我铺子里还有事,明天再来看你。”朝白卿点点头,“我先走了。”她就是怕这男人的眼神,看到他就想找地方躲,也不知道刚刚那话他听见没,万一听见了,不知道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她多管闲事呢?哎呦,怎么这么巧就让他给撞上了呢!

佟嫂不禁暗骂自己的坏运气。

屋里,李伯仲望着佟嫂略显慌张的背影转进前院,这才坐下来,并顺手从被褥底下抽了那张黄纸来看

看完唇角一勾,这东西他见过一次,成婚时,女莹的箱底就有一张,“打算用它?”

白卿看着他手里的黄纸,“你拿去吧,在你那儿应该更有用。”她这身子生孩子恐怕比他称霸诸侯还难吧,再说生出来干什么?去给他的嫡子嫡孙做帮手,还是垫脚石?不管男人女人,生孩子还是要看自己有没有本事养的。

李伯仲把黄纸放到一边,随手拿起桌上的半杯温水——她没喝完的,一口饮下,“那些人跟你说了什么?”

白卿自然知道他口中的“那些人”指谁——西平王府的人,没劝动他回去,所以改劝她了。

“没什么,不过就是你当不成世子,我住不了华宅。”不知道他是怎么把家人惹了,对着他不敢大小声,到是跑到她面前来下最后通牒,这李家人真好笑。

“你怎么说?”他到挺好奇她怎么回的。

“我能说得上话?”她几时能站在他身边说话了?他那些家人还真看得起她。

李伯仲失笑,而且是笑不可仰。

祖父禁止他继续向芽城增兵,尤其在吴君铭、岳梓童的西平一行之后,三叔他们跟东周、汉西私下达成了协议,就此停战,矛头一致朝北,先把北方几个小诸侯一一灭掉,然后均分地盘。

这协议怎么看都不像是对汉北有利的,更像是在安抚李家,把李家暂时安抚住,好让他们腾出手来先解决北方的问题,所以他怎么可能同意?他就是想通过增兵让东周不敢小觑芽城、运河一带,不敢把这里的精锐调往北方,他就是要一点点熬垮东周这所谓的精锐之师!

而祖父忌惮的却是他的野心太大,担心汉北没这么大的胃口,最后反被别人将一军,到时可就追悔莫及了,所以他禁止了孙子的大胆冒险。但此时此刻,李伯仲的权利已经不是他随便一句话就能轻易拿掉的,所以才会有这三催四请以及让人好笑的威胁。

他拿过她的手,上面还套着那枚亮闪闪的指环——

那是十年前,他将长枪刺进北虏王的咽喉后,从他的尾指上取下的——打赢了,总要从对方身上取下些东西。只是想不到他取下那枚指环时,竟有人猖狂地大笑起来,是北虏王的一名侍从,他恶狠狠地说他取下的是枚被诅咒的指环。而他就当着那大笑人的面,将指环套在了自己的尾指上,然后看着那人的笑意一点点的逝去

不喜欢则罢,喜欢的话,被诅咒又能怎样——这是他当时对那侍从说得话。

一直到今天,这句话他依然不改,

抚摸着白卿小指上的指环,眼睛却直直的看着她,“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你说得话没用?”

“有用的话我还会坐在这儿吗?”她请他放过她,可结果却是越来越糟。

“我死了,你就自由了。”算是承诺了吧?说不准他什么时候就死了,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也许不远的将来,一支箭就可以让他彻底结束掉,很快。

白卿怔怔的看着他,没作声。

她其实是个胆小鬼,害怕别人对自己真心,更害怕自己对别人真心,因为人总是会死的,她不希望自己再为谁伤心,也不希望别人为她伤心,她尝够了那滋味。所以她想用淡漠来看待这世上的一切。

她以为只有这样才会让自己得到救赎。

可——一切真能如她所想吗?

如果他死了,她真得就能从此得到自由?

***

深秋未过,芽城却迎来了它的第一场雪。

这场突如其来的雪也带来了一些突如其来的人,像他的女人,还有他的女儿。

这是李家出得最后一招了吧?用他唯一的亲情来作感召。

他很疼爱他的孩子,不吝给他一切她想要的东西。这是迄今为止,她看到他最为温和的一面。不过可惜,两天不到,他又要出门了,据说要很长时间才回来,所以临走前他交待雷拓一定要把他可爱的女儿护送回西平。

他走时,白卿病了,所以免去了三个女人齐聚一堂的景象。

不过她知道他来过,因为地上有脚印

“大娘——”穿红袄的小女娃跑进了白卿的视线,漂亮又可爱,是他的女儿。

女娃儿的“大娘”也紧跟着过来,不是别人,正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赵女莹,两个女人隔着游廊对视

最终,赵女莹还是坐到了白卿的屋里,一个裹着厚厚的毛裘,一个抱着手炉。

赵女莹的视线停在白卿的手腕上良久后,收回,她看得是她手腕上的那对镯子,那是当年白卿让她还给伯仲哥的,如今又回到了她的手腕上,“过两天,我们就回去了。”

白卿点点头,对于这个女孩,她说不清对她什么感觉,是同情多一点吧,第一次见她时,她还是个被惯坏的女孩,第二次,同为阶下囚时,她已经成了高高在上的主母,不过依旧稚嫩,到第三次,她的眼神变了,变得哀伤、踌躇,甚至无奈的隐忍,可见侯门大院的日子是多么不好过。

“我见过梓童姐了。”赵女莹忽而提起了岳梓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这个女人说这些,也许是憋太久了,没人说话吧?

“我也见了。”她们俩的共同语言似乎也只有那个岳梓童了,真可怜,被一个男人串连在一起的三个女人,却相互成了彼此的谈资——她跟岳梓童短暂的谈话中也提到了赵女莹。

“平召长得更像梓童姐。”岳梓童的儿子名叫吴平召。

“是很像。”

话题就这样在岳梓童跟她的儿子身上绕了一圈,要不是被雷拓打断,也许她们还会继续重复。

“怎么了?”白卿还是头一次见雷拓魂不守舍。

雷拓看一眼赵女莹,赵女莹挺直脊背,“是要我回避?”一句话便道出了当家主母的气势。

“属下不敢,只是怕夫人过于担心。”

“我还不至于那么胆小。”

“公子在胡杨岭遭遇汉西军伏击,他担心近期芽城一带不安全,请夫人们暂时离开芽城。”

“你说什么?谁伏击了谁?”

雷拓低眉再重复一遍:“公子在胡杨岭遭遇汉西军的伏击。”

赵女莹立眉竖目,“你敢拿军情造谣!汉西军怎么会到胡杨岭?”那里是汉北的地界,怎么会有汉西军?最重要的——怎么会是汉西军?!

白卿的视线在赵女莹与雷拓的脸上来回一趟,又看了看地上被赵女莹吓到的女娃后,吩咐雷拓道:“你先去准备行李,顺便让人再去接几个人。”佟嫂跟姚婆婆她们,也得送到安全的地方。

雷拓颔首退下,而赵女莹扶着桌案慢慢坐了下来,汉北跟汉西为什么会打起来?真打起来她该怎么办?一边是丈夫,一边是父兄,要她怎么自处!

***

这是李伯仲第二次被汉西出卖,经过这两次,他后半生再也没相信过任何一个赵家人。

在伏击中,李伯仲受了箭伤,一度差点没能醒过来,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只剩一个人,也要让汉西人把命留下来!

这不算一场多大规模的战役,但惨烈程度却让人咋舌,汉西军来了一千人,也留下了一千人,一个都没能走出胡杨岭。

胡杨岭一战后,汉北铁军才真正有了虎狼之名,要知道汉西军那是大岳国最骁勇善战的军队,能将他们全数“留下”,这还是头一遭,恐怕汉西王也在后悔,这次的“买卖”折得比赚得多。

可惜的是——相对胡杨岭上的萧萧杀气,芽城却是一片狼藉,东周军配合汉西的伏击,突然向芽城大举进攻,李伯仲赢了胡杨,却输了芽城。

所幸他的女人跟孩子早一步逃出生天。

站在胡杨岭的最高处,李伯仲远眺南方一切又要重新开始了,这一次,他谁都不会再信!

“公子,雷拓传信来了。”护卫将竹筒递到李伯仲的身前。

接过竹筒,打开,既是坏消息,又是好消息,坏消息是老爷子要求他立即回西平复命,也许就此会拿去他手上的兵符,好消息是那女人的“病”还没好,而且可能还会越来越严重

“你觉得‘邦’这个字怎么样?”忽而转脸问递信的护卫。

护卫一脸茫然,什么“邦”?

李伯仲笑笑,没再把这话说下去,“告诉老宋,新春之前,我要送东周王一份大礼,让他磨好马蹄,因为要走不少路。”

“是。”

“另外,准备两匹马,你跟我回西平一趟。”

“公子”此时回去,恐怕老王爷会拿去他手上的兵权。

“他想拿,就让他拿去吧。”家里那摊事,也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了,这次回去,一并全处理了

相对李伯仲这边的喜忧参半,白卿那边却是一片木然。

她怎么就会有孩子了呢?

三十二 为王者 一

李伯仲是午夜抵达的西平,一进府,所有的武器、令符就被卸了个精光,之后才被送回西府,西府随即加派了人手,可见这位世子爷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当然,既然打算完全软禁,就不会把女人跟孩子继续留在西府,他不是想见老婆孩子吗?那就要先答应不再胡闹。

因此,回到的西平的头一晚,李伯仲是光溜溜一个人度过的。直到第二天中午,老王爷才将其召入东府“过堂”,满屋子的李家子孙,个个严眉厉目。

李伯仲站在大厅中央,旁边放着三根藤条

李伯仲并没有为自己辩解或者求饶,只是伸手解下腰带,脱去上衣,胸前、后背上的伤疤赫然显在众人面前,有结疤的,有新鲜的,还有久远到只剩下丝丝白线的,手一松,上衣落地,李伯仲弯身长跪于地上,望向堂上正襟危坐的祖父。

“只要你应声,答应不再胡闹。”看到孙子身上这些伤疤,他确实也有些于心不忍,那都是在外面拼出来的。

李伯仲没吱声,什么都可以,就是“低头”不行。

老王爷略微迟疑,但最终还是挥手,示意下人取藤条。

大厅里静悄悄的,只有藤条的抽打声,直到第一根藤条抽断,很多人不禁偷眼瞧向堂上的一家之主,原本家法处置这个目无尊长的小子该大快人心的,可不知道什么原因,他脱下上衣那刻,脸热的到成了他们。

“父亲,我看伯仲他也清楚自己错在哪儿,不如——”李家老三还是能说上几句话的,“不如到此为止吧。”凑近父亲的身边,“他身上的箭伤严重,再打下去,恐怕吃不消。”最后这句话几乎是耳语。

老王爷看看三子,再看看堂下的孙子,“好好在府里静思己过。”

在李家长辈的眼里,李伯仲真是让人又恨又爱,恨他不循常规,野心太大,却又爱他独当一面的气势,只是汉北的家底子太薄了,怕经不起他这么折腾,所以不得不把他的野心圈住啊。

众人散去之际,老王爷还是忍不住偷偷吩咐了三子李锺去请大夫。

望着众人远去,李锺起身,来到侄子身侧,拾起地上的衣衫扔给他,“穿上。”

李伯仲穿好外衣,转身就要出去,却被三叔叫住。

“要去哪儿?”

李伯仲回头,“静思己过去。”

“别跟我这儿装蒜,以为我不知道你回来想干什么?”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硬封的书信,“这是取银子的地址,够你那东军几个月的花用了,取了钱,你给我赶快滚!”这小子脸上的杀气太重,他真有点担心他这次回来是打算整理西平的。

李伯仲捏着信封,笑笑,“三叔,你知道我回来不单是为了这些。”

李锺叹气,“不管你怎么急,现在整顿吏治行不通,等等吧。”整顿吏治的牵扯有多大?弄不好汉北内部就要先分裂。

“你跟父亲等了二十多年,等到什么了?”

“总之,你就听三叔一次,这件事要从长计议,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肃清的,再说——我不信你小子能吃下芽城那个闷亏,等夺回芽城再谈这事不迟。”

李伯仲扬眉,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收下了那封信笺,转身出去。

李伯仲一离开,李锺才重重坐下,双手摊在脑门上——这小子真是越来越控制不住了,看来势必是要让大哥回来一趟,毕竟伯仲是他儿子,也是他亲手教导出来的,也许只有他才能制住他。整顿吏治?谈何容易啊

***

白卿知道他回来了,也知道他被家法处置了,听说是当着全家老小的面,硬生生打断了一根藤条,他的妻子们哭得梨花带雨,而她没有眼泪,所以只好躲在床上装睡。有孩子了,她有理由虚弱。

虽然不想替他生,虽然对自己的肚子很茫然,但看着自己的肚子久了,也会勾起唇角,是她的孩子呢,一个像姐姐一样的亲人,一个真真正正属于她的小人儿

李伯仲并没有被允许可以来东府,当然,前提是那些侍卫敢挡他的话。

见她笑,这并不是第一次,但笑得这么真诚到是头一次,她是可以柔情似水的,像普通女人那样。

倚在窗前的桂花树下,看着屋里那个对着肚子微笑的女人他没打算进屋,就让她多高兴一会儿吧,见了他未必会有这心情,何况他身上到处都是血腥味,她的嗅觉又有别于常人,见了反而多增麻烦。

夜渐深,天空稀稀落落的飘起了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