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姜道成缓步走在学生中间,经过徐岩的座位,停下脚步。

这孩子已经对着面前的梅花图运了好一会儿气了。

姜道成看了看,知道了原因:画笔质量不够好,颜料的颜色不够正。他温和地低声道:“程府不是有备用的画笔颜料么?”

徐岩轻声答道:“别人的东西,如何都用不惯。只有自己添置的,用着才心安。”

姜道成暗暗失笑,“那该如何是好?”停一停又宽慰她,“倒是不用心急,这是要你明早交上来的。”她很聪慧,布置的功课能够提早完成。

徐岩想一想,抬眼看着姜道成,不好意思地提出一个请求:“先生,我今日可不可以提前下学?我想去请教一位朋友,从速添置画笔颜料。家中那些也不会更好——我不是很懂这些。”

真是够别扭的一个孩子:明明询问程府的人就行,她偏要舍近求远。姜道成笑起来,颔首道:“准了。去吧。”

徐岩立时放松下来,绽放出美丽的笑容,收拾好东西,轻手轻脚地退出学堂,唤上等在后罩房的素馨,“快些快些,我们得去南廖一趟。”

“啊?”素馨不明所以,“小姐,我们去南廖做什么?”小姐跟廖家两位小姐很熟么?她怎么不记得?

“去找廖二小姐。她作画的功底深厚,我前日跟她请教过两个问题。她人很好,当下很耐心地指点我。”徐岩一面往外走一面道,“今日失礼就失礼吧,我得去问问她到哪里买好的画笔、颜料,能给我开个单子就最好了。”她现在的状态,算是半生不熟,能做些简单的画,不知道相关的技巧、窍门。

“…不好吧?”素馨犹豫着,“您都没事先派人递帖子,廖二小姐没在家怎么办?”

“不管那些了。”徐岩把书箱递给素馨,从肩头挎着的做工精致的小书包里找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锦盒,扬眉笑了笑,“这是要送廖二小姐的,今日横竖都要绕路去她家里一趟。”

“夫人知道么?”

“啰嗦。”徐岩扯着素馨往前走,“你再说这说那的,就留下来替我熬到下学的时辰吧。”

素馨哭笑不得的,走出去几步,忙停下脚步,轻声提醒:“程大公子。”

徐岩瞬时恢复了优雅端庄的仪态,从容行礼,“问解元安。”

程询拱手还礼,随口问道:“这是——”

徐岩答道:“跟先生告假了,今日有点儿事情,要早些回家。”

程询颔首一笑,“那行,不耽搁你。”说完带着两个抬着一箱书的小厮走开去。书籍都是姜道成教书能用到的,他过来帮忙安置到东耳房里。

仔细想一想,薇珑与母亲的样貌有六、七分相似,该是和修衡一样,父母就都是十分出色的样貌,而他们还相对而言地取了优点来长。

念及修衡,程询不自觉地笑了。

这光景下的修衡,太可爱。那晚在黎王府,黎兆先逗他,说要怎样,你才肯对我像程叔父似的,叽叽咕咕地说个不停?

修衡很认真地想了想,说您赏我毛笔、小砚台好不好?

黎兆先笑起来,满口答应,说得空会亲自去笔墨铺子一趟,给修衡寻摸一套小号的文房四宝。又问他,哪一家笔墨铺子比较好。

他照实答墨香斋。

唐栩有些过意不去,说用不着。

黎兆先却抱着修衡笑说,你可别抹杀我跟修衡套近乎的机会。

唐栩失笑,转头对他说,现在看起来,大修衡几岁的孩子好像才能跟他玩儿到一起。

的确是。以修衡的聪明,同龄的孩子,在他眼里应该很幼稚,都懒得理。

想到这儿,程询不免琢磨黎兆先和徐岩的婚事:现在结缘没有?几时能定下来?

这事儿可千万不能出岔子:他巴望着过几年如期见到薇珑呢。

他相信,这两个孩子的缘分,亦是注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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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姜道成,正在看商陆的字。

连续几日了,商陆的状态都不大好,心不够静。静不下心来的话,师徒双方都是白费时间。为此,姜道成让他先习几日的字:一个人的情绪,写字时能够全然体现。

结果是更糟了。

姜道成皱了皱眉,吩咐商陆到西耳房去等他。

杨汀州留意到,牵了牵唇。

过了片刻,姜道成走进西耳房,落座后,审视着商陆:“一寸光阴一寸金,求学的时日最是浪费不得。你是不是遇到了棘手的事?”他要教人学识,更要教人处世之道,甚至于,后者比前者更重要。

而眼前人,更是程询特地要他留心点拨的。

商陆垂头犹豫了好一会儿,低声道:“不瞒先生,学生这几日的确是被一些事乱了心神。我对不住您,可有些事,实在是想不通。”

“哦?”姜道成只是漫应一声。要不要告诉他,需得商陆决定,他不能主动问起。

挣扎片刻,商陆深施一礼,“还请先生教我,给我指条明路。”

姜道成颔首,“方便的话,你就说来听听。”

商陆理清楚思绪,压下了心头的难堪,如实道:“学生怀疑,自己走上了歧路。我出身低微,功名路又屡次碰壁,为此…就、就想过,是不是该先成家,甚至于…想把娶妻成家作为一条捷径。在来您跟前求学之前,我险些就那样做了。”

嗯,不错,够坦诚。姜道成静待下文。

商陆继续道:“这几日,有人又给了我一条那样的捷径。我…先前的际遇还没了结,眼下却又对这样的机会动心了。我只是知道,对我这种出身的人来说,这样的机会,一生也没几次。”

姜道成听完,一时间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固然有很多人甘愿花费几十年的时间应付科举,但商陆这种寻求捷径的人也真的存在,没人能如愿也罢了,可惜的是有成功的例子。

思忖好一会儿,他才缓声道:“你的说辞很委婉,但我听明白了。你能坦诚相待,我自是不会辜负。但是,也只能说说看法,何去何从,终究在你。”

商陆再一次深施一礼,“多谢先生,学生洗耳恭听。”

“归根结底,这要看你想怎样度过一生。”姜道成说道,“行得正坐得端,是很多人的脊梁骨,为此,不论一生是飞黄腾达或是清贫坎坷,都能心安理得甘之如饴。而有些人,功名荣华是他的脊梁骨,为此,宁可付出几年甚至一生的卑躬屈膝,换得别人眼中的风光锦绣。

“你让我说心里话,我不赞成后者,但不蔑视。毕竟,人世就是如此,人与人若都相同,便不会有分歧争端。

“我只是想,你我若能做三二年的师徒,你加倍用功的话,就算最终与官场无缘,也不可能说一条安身立命的路都找不到。学问、学问,学到了便是受益一生。你那些同窗,我不需说,你肯定看得出,都是出自官家,为人处事的优势、劣势,也是你要做的一门功课。

“再说说你为之挣扎的捷径。正如方才提及的,很简单,你弯得下腰,跪得下去,总能换来你想要的益处。

“你若心智坚定,认定自己的抱负只能在官场、富贵门庭之中才能实现,且能长年累月不忘初衷,那只管去尝试。

“该提醒你的一点是,人会不自觉地被际遇、周围人的态度影响,便有很多人的路始于错,终于错。那种抉择,毕竟不受推崇,在一些人看来,全无男儿的铮骨。否则,你不会有这些挣扎。”

态度和言辞都很温和,商陆却听得红了脸,认真地消化完这一席话,他上前两步,“先生,您多提点我几句吧。这些年,我跟前没有长辈,从没人教过我这些道理。”

姜道成笑着指一指近前的椅子,“坐下说话。”随后,把话掰开揉碎了说,又将自己所知的一些例子讲给商陆听。若能阻止一个年轻人走上不光彩的路,是功德一件,他很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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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夫依照徐岩的吩咐,从速来到南廖。

听得下人传话,怡君忙亲自把徐岩迎进香雪居。对于容貌清艳、眉眼绝美的徐岩,在接触之后,她很有好感。

落座后,徐岩取出礼物,递给怡君,“是一对祖母绿耳坠。我不适合这种首饰,压不住,你这样的气质才衬得起它。那天跟你说话的时候,我就留意到了,这两日都带在身边,却到今日才得空前来。”

怡君很有些不安,“太贵重了。”

徐岩待人坦率,言语爽利:“快收下吧。改日若能送我一幅你的得意之作,赚到的可是我。”笑一笑,又道,“这次过来,也有事求你帮忙呢。”

“如此,我就收下了。”是可以回礼的,怡君便没踌躇,转而问道,“遇到什么难处了?但愿能帮得上你。”

“一定能帮上。”徐岩笑得微眯了顾盼生辉的大眼睛,把画笔、颜料的事情说了,“比起你作画的功底,我就是个呆头鹅,往后少不得来求你帮忙,你可千万别不管我啊。”

语声清越,言语有趣。怡君忍不住笑了,“你这样的人,凭谁能硬着心肠不管?更何况是小事。”想一想,道,“我本就想着,今日下午要出门一趟——我姑姑不是来小住么,她房里短缺一些物件儿,我想到墨香斋、多宝阁去给她添置起来。”

“这样的话,可就太好了。”徐岩难掩喜色,“能亲眼看着你挑选,我总能学到一点点门道。”

“我眼力也不是多好,幸亏与墨香斋熟稔,掌柜的会推荐一些成色过得去的。”怡君站起身来,“容我加件衣服就能走。”

“嗯!”

两个女孩相形出门的时候,廖大太太急匆匆地赶上来。

怡君心头一紧,担心母亲不晓得徐岩的身份,把自己拽回去。那可就太丢脸了。

徐岩则笑盈盈地上前两步,向廖大太太行礼请安,又自报家门。

“是徐家大小姐啊。”廖大太太其实已经知道来的闺秀是徐岩,笑问,“跟我家怡君早就说好了出门么?”

“那倒不是。”徐岩简短地说了原委,“怪我冒失,这次过来是临时起意。幸亏怡君大度,不跟我计较。”

“能帮到你就好。”廖大太太此刻对小女儿有些刮目相看了——徐岩可是出了名的才貌双全,居然能有求于怡君,奇了。她笑道,“我整日忙忙叨叨的,此刻这是要去外院一趟,才知道你过来了。”

徐岩底气不足起来,歉然道:“本该我去给您请安的,可我毛毛躁躁的…”心想若是让母亲知道,不定要训斥多久。

廖大太太忙宽慰道:“没事,没事。你们小姐妹之间走动,哪里用讲究这些。”

怡君在一旁看着,暗自啧啧称奇:今儿日头是从东边出来的么?母亲竟然现出了近乎慈爱的笑容。

廖大太太唤怡君到跟前,递给她一个荷包,“既然出门,就顺道添置一些针线回来。”

“…哦。”怡君险些苦了脸。自从与程询的事情有眉目之后,母亲就絮叨着她该正正经经学做针线了。

“再有,出门时注意些。”廖大太太见徐岩没关注她们,以眼神警告女儿。眼下不比以往,怡君若是出门闯了祸,程家听说后该怎么想?

“我晓得,会注意的。”

“这就好。”廖大太太又与徐岩寒暄几句,命下人服侍着她们上了马车。

等两辆马车走远了,她笑着叹息:“怡君这丫头,是时来运转了吧?”

罗妈妈陪着笑。

“徐家这大小姐,真是讨人喜欢,那小脸儿当真是标致。”廖大太太仍是万变不离其宗,“不知怎样的人家,有福气娶回去。”

罗妈妈笑着附和。

“去知会管家一声,派有眼色的护卫跟着怡君。”这才是廖大太太的目的,“这丫头能安生一些,我就烧高香了。我这是什么命?谁家的闺秀到这时候还会出门?唉…”要不是到访的是徐岩,她真要训斥怡君一番,直接把人拎回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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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马车上,怡君打开母亲给的荷包,笑起来。

“居然给了我一百两。”她把银票拿给款冬看,“她这是想开了,还是想不开了?”

款冬忍俊不禁。

“赏了我,就别想再要回去。”怡君防患于未然,“等会儿多给姑母添置些东西。”不管是不是给自己的,先花出去再说。

到了墨香斋,怡君和徐岩相继下了马车,携手走进铺子。

掌柜的见到怡君,熟络地打招呼,得知她推荐徐岩过来买画笔、颜料,喜笑颜开。程询的吩咐,言犹在耳,由此,把程询这些年常用的画笔、颜料拿给两个女孩子看。

徐岩喜滋滋的,像是守着一堆宝物一般,央着怡君传授经验。

怡君对挑选画笔很有心得,对颜料的经验之谈就相对少一些,如实告知后,又道:“起初经常买到不好的,到如今,也时不时走眼。但在这儿没事,掌柜的推荐的,定然都是很好的。”

“对对对。”掌柜的笑道,“拿给二位的这些颜料,可是作画高手常用的,放心,错不了。”

“那我就放心了。”徐岩请掌柜的给自己多拿一些画笔、颜料,“最近迷上了作画,要多多的存在家中一些,不然心里不踏实。”

“这好说。”掌柜的唤伙计去取。

“嗯…”徐岩长长的睫毛忽闪着,“再就是颜料盒、镇纸…都要新的。”又问怡君,“我想让你也帮我一道将每样多选一些,耽不耽搁你?”

多选一些,怡君留意到这种措辞,觉得眼前的女孩很是有趣,“不会的,乐意之至。”

“我就说,你这个人特别好。”徐岩笑着摇了摇怡君的手臂,轻声道,“真是的,我怎么才认识你啊?”

怡君由衷地道:“我亦是相见恨晚。”

掌柜的拿出几个颜料盒的时候,道:“这种物件儿,可以定做。二位小姐若是有适合画在颜料盒上的花鸟、山水等图,拿到我这儿,选个样式,余下的就不用管了,过十天半个月就能拿到成品。”

“是么?”两个女孩异口同声。

掌柜的笑着点头,又问怡君:“二小姐上次过来的时候,有没有留意到那个青花山水烟雨的颜料盒?那是程解元定做的,您瞧着还成吧?”

程询定做的?怡君一喜,面上笑盈盈搭话,心里却生疑惑:她看了这些天,怎么都没瞧出颜料盒上的图是他的手法?

“这个倒很是有趣。”徐岩对怡君道,“往后,我就指望着你能送我一幅相宜的花鸟了,小猫也好,我最喜欢猫。”

“好啊,我得空就尽力帮你画几个图样子,你若瞧着还成,就选一幅用。”画花鸟猫狗之类,怡君比较有把握。

说话间,有人缓步走进门来。

掌柜的笑脸相迎,“黎王爷来了?您要的那套文具,我准备好了——这可是我压箱底的好东西,您要是再瞧不上,我可真就没辙了。”

“压箱底?”黎兆先冷峻的面容上浮现笑意,“您这可不成,开门做生意的,哪儿能把好东西藏起来?”

怡君和徐岩听了,连忙齐齐转身行礼,报上家门。

听到一个是廖家二小姐——程家请了首辅夫人、监察御史提亲的人,一个则是才貌双全的名声在外的徐家大小姐。这两个女孩子,以前或现在是程府学堂里的人,因为与程询已算熟稔,他先入为主地添了三分欣赏。黎兆先笑一笑,抬手示意免礼

伙计小心翼翼地取来一大堆小巧精致的文具,放到黎兆先近前,笑容可掬地请他看看满不满意,“都是小孩子能用的,而且手工精致,便是如今定做,一时间怕也做不出比这些更好的。”

黎兆先逐次审视、把玩,唇畔现出一抹清浅的笑,“的确不错,都要了。”修衡见了,应该会很喜欢吧?亲眼瞧着伙计把文房四宝、小铜剪、小裁纸刀、小小的五子棋棋具放入别致的匣子、纸袋期间,他留意到了那边两个女孩的动静:

徐岩选了三个颜料盒、三个镇纸,尺寸不同的画纸各一大摞。

他没见过这么买东西的。画纸也罢了,存多少都可以,但颜料盒、镇纸这一类,多买不免多余。

他踱步过去,拿起一个白玉小兔子镇纸,瞥一眼徐岩手里的白玉小猫镇纸,不知为何,想笑,“几个人用?”

“一个人。”徐岩微笑着解释,“多准备一些,总不会出错。”

黎兆先又看看她近前的三个颜料盒,少见的生出了好奇心,“这类物件儿,新样式层出不穷,得空来转转就是,何苦一次买这么多?”语毕,对掌柜的笑了笑,“我可不是耽误您的买卖,好奇而已。”

掌柜的笑着以示理解。

徐岩辩解道:“有备无患啊。万一都赶在一两日摔碎、丢掉该怎么办?”顿一顿,语声低下去,很有些自知理亏的样子,“有一次,一下午就摔碎了两个镇纸。”

“…”黎兆先多看了说话的人两眼,片刻后,轻轻地笑起来,末了,一本正经地颔首,“说的对,考虑得很周全。”心里则在想:这丫头该是有多毛手毛脚?

徐岩察觉到他在正儿八经地揶揄自己,美丽的大眼睛认真地看住他,微微蹙眉,抿了抿唇,很有点儿敢怒不敢言的意思。

黎兆先笑意更浓,“在跟姜先生学画?——前几日,我去拜望过老人家。”

“是。”徐岩道,“今日画笔、颜料都出错,这才告了假,请廖二小姐来帮忙添置。”

黎兆先再度生出好奇心:“程府应该有备用的吧?”

“…别人家的东西,用着别扭。”徐岩轻声说。

是够别扭的——这些年从没见过这么别扭的人。黎兆先再度笑起来,敛目看着已经选好的画笔、颜料,随后对怡君颔首一笑,“廖二小姐的眼力实在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