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谬赞了。”怡君微笑道,“也只能帮徐大小姐挑选这些,镇纸、颜料盒之类,就眼力不济,帮不上忙。”

“我帮你们瞧瞧。”黎兆先道,“不会怪我多事吧?”

怎么会呢,高兴还来不及。两个女孩虽然没说话,神色却都是这个意思。

黎兆先掂了掂手里的镇纸,对掌柜的道:“您受累,再取一些压箱底的好东西出来,成么?”

掌柜的哈哈地笑起来,“成,成。”

怡君隐约察觉到了点儿苗头,“我去看看古籍,能找到姑母喜欢的就太好了。”

“好啊,只管去忙你的,别陪我耗着。”徐岩诚实地小声道,“我就是这样的,添置东西总要磨烦好一阵。”

怡君对黎兆先欠一欠身,带着身后的夏荷、款冬转到放着古籍的书架前。

徐岩则意识到一件事,对黎兆先道:“王爷,我…没带多少银子,要是太贵的物件儿,定是买不起的。”

黎兆先又一次笑了。他意识到,这女孩和修衡一样,很轻易就能让他满心愉悦。“偌大的徐府,总不可能连这点儿银子都拿不出。——倒不是不能帮你买下,问题是你用着定是别扭。”

“对啊。”徐岩转过弯儿来,笑道,“实在不行,让伙计跟着到家中取银钱就行。”语毕看向黎兆先,对上他俊美的容颜、春风般的笑容,有片刻的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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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君在墨香斋与徐岩话别,转到多宝阁。

姑姑喜欢别致的花瓶、果盘,一套珍珠头面遗落了一个耳坠,都是她想帮忙置办的。

在多宝阁一楼挑选花瓶的时候,掌柜的走下楼梯,问明原委,笑着对她行礼,“二楼存着不少很精美的花瓶,廖二小姐若是得空,随小的上去瞧瞧?”

“那自然好。”怡君带着夏荷、款冬、阿初随掌柜的来到二楼。

然而事实证明,掌柜的对她撒了谎:花瓶没见到,俊朗得足够资格做花瓶的男子倒是有一个。

——程询坐在花梨木太师椅上,笑微微地看着她。

掌柜的告罪之后,见她并无责怪的意思,悄然退下去。

夏荷等三人见这情形,再想到程府请人说项一节,俱是识趣地退到了门外。

怡君款步走过去,“怎么会这么巧?”

程询起身示意她落座,一面斟茶一面道:“哪儿有那么多巧合。我专程过来见你。”

“是吗?”怡君落座,心念一转,笑了,“是不是有要紧的事,要用印章?”

程询笑着凝视她一眼,把一杯茶送到她面前,“这话说的,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你专程过来,我可不就要多想了。”怡君笑道,“有别的事么?”语声落地,心悬起来,怕定亲一事生变。

“有事。想看看你。”他语声轻而柔,目光温柔缱绻。

“…”怡君心下赧然,敛目看着颜色清亮的茶汤。

“还有这个。”程询取出一个荷包,“我做的。好歹放一边儿,是我一点儿心意。”他对她,无形中熟络亲近很多,说话的时候,便是一口地道的京片子。

怡君接到手里,很郑重的手势。看着荷包上精美的绣样,心里想着,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针线的天赋。总要尽力去学的,不管怎样,来日定要亲手给姐姐和他做衣服。

“我拿回家再看。”她轻声说。

“嗯。”程询转而问道,“你呢?有没有给我准备信物?”

“啊?”怡君意外,没想到他会这样直接地问自己,继而就有些抱歉,“没有呢。”

“嗯?”程询逗她,“只我一头热可不成。要我每日担心你会反悔么?这可就不是淘气的事儿了。”

“哪有。”怡君小声辩解,“只是还没想好…”她连女孩子适合送男子什么都不清楚,手里的物件儿又大多是长辈赏赐——都有来历,在账册上记着,若要送人,定要禀明母亲。如此,她可不就犯难了。

“玩笑话而已。”程询笑道,“这事儿不急,你只管先欠着,过几年再还账也不迟。”

这样也行么?怡君笑着看住他。

他神色特别愉悦,而且温柔之至。

怡君诚挚地道:“反正,我会用心准备的,几时能送你,真说不好。”停一停,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的行踪?”

“不应该么?”程询喝了一口茶,继续道,“这一阵,是我最提心吊胆的光景。你那边但凡有个风吹草动,我心里都要哆嗦一下。”

怡君忍不住笑了,心说胡扯什么呢?母亲的样子才真是提心吊胆——要出于必要的过场矜持些,却又怕程府会变卦。

啜了一口茶,她说起他送的那个颜料盒,“怎么都看不出是你的手法,但若是你请别人画的,也不大可能,技巧跟你差了好些。怎么回事啊?”

程询笑道:“那我是该高兴,还是沮丧?”

怡君琢磨一下,视线扫过他的左手,灵机一动,“哦,你是说…”

“对。”程询左手抬起,“字能勉强入眼,画的确是差了一截。”

“那也够好的了。”怡君几乎有些嫉妒他了,“你适可而止吧,不然啊,我瞧见你就会自惭形秽。”

程询低低地笑起来,“我当这是夸我了。”他站起来,示意她随自己到北面的博古架前,“要选个摆件儿作为寿礼,帮我瞧瞧?”

怡君道:“你若作一幅画当寿礼,凭谁都会很高兴的。”

“不成。要送给舒老太爷——年节时,老人家要做寿。”程询把舒明达一事说给她听。

怡君莞尔,“怪不得。”

并肩站在一起,程询侧头打量,见她身高刚到自己的肩,故意道:“你还会再长高么?”答案其实就在心里。

“…”怡君嘴角差点儿抽筋儿,“我怎么知道。”

他笑说:“最好不会。这样刚刚好。”

“…这可是个难题。”她说了不算,斜睇着他道,“你这个人吧,越是熟稔,就越喜欢出难题。”

“不准我说点儿心里话啊?”

怡君皱了皱鼻子,拿他没辙。

程询拿过一个翡翠摆件儿,一面赏看,一面柔声问她:“这两日在家中还好么?”

“还好。”怡君一笑,“和以前大同小异。”

“我会命程安程福陆续把你们用得到的书、摘记送过去。”他对她眨一眨眼,“但愿送到第三次的时候,令尊令堂已经应允亲事。如此,我去见你的时候,有冠冕堂皇的借口。”

怡君敛目微笑,过一会儿,轻声问他:“你喜欢喝什么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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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碧君、怡君跟父母扯了个谎,被允许去状元楼用饭。

廖大太太心里并不赞成,嘀咕道:“碧君也算了,眼下怡君怎么还能整日里出门?”

廖大老爷却道:“不然呢?让她一切照常就是。亲事还没有眉目,你就把她拘在家里,让外人看出来,算是怎么回事?又不是我们上赶着嫁女儿。”偶尔想得太多的时候,他真恨不得程家反悔,就此终结两家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的可能。

“…”廖大太太语凝,仔细一想,的确是这么个理。

姐妹二人不知父母这些计较,欢欢喜喜地到了垂花门外,上了马车,在较之平时加倍的护卫护送之下,从速来至状元楼。

此刻,杨汀州再一次邀约商陆前来此间用膳。该安排的,他已都安排下去。

碧君、怡君戴着帷帽走进大堂,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出现在她们面前。

“这种时候,你们居然仍旧如常出门消遣,我真是没想到。”廖芝兰并不知道,自己的语气已经称得上阴阳怪气。

怡君挑眉,隔着轻纱凝视着对方,又见廖芝兰身侧只有一名丫鬟,语声淡漠地问:“你来见谁?”

“你。”廖芝兰说。

怡君转身吩咐阿初,“安排人送大小姐上楼。”

阿初称是,迅速安排妥当。

碧君迟疑地望着怡君。

怡君温然一笑,“我稍后就到。”

廖芝兰冷笑,“担心什么?你仔细瞧瞧,我有把她生吞活剥的本事么?”

碧君隔着帷帽上的薄纱回以一记冷眼,“不想怡君被你絮烦罢了。说的什么莫名其妙的话?”语毕转身,带着两名丫鬟、两名护卫,随跑堂的去往已经订好的雅间。

怡君问廖芝兰:“怎么着?赶来这儿见我,是请我用饭,还是仍不死心,要搬弄是非?”

“我只有巧春一个随从。”廖芝兰道,“把心放下,随我来就是了。”

怡君一笑,“既然是你要见我,地方自然该由我来指定。”

廖芝兰挑衅地一笑,“你这是谨慎,还是胆小?”

怡君笑意更浓,“那你要问问自己,是否心如蛇蝎。”

第34章 好花时

(二)

阿初另行安排之后,怡君和廖芝兰来到二楼最里面的一个雅间。室内布置的不大好,空置时居多,但两女子需要的只是一个说话的地方,小节足可忽略。

落座之后,廖芝兰定定地凝视眼前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缘故吧,似有无形的光华笼罩着廖怡君,容颜当得起明艳照人四字。

同样的,怡君亦在细细打量廖芝兰。神色阴霾,但眼神出奇的镇定、冷静,闪着奇异的光芒。——不大正常的状态。

阿初代替伙计送进来一壶茶,随后无声退出。

廖芝兰瞥过巧春、夏荷,道:“我这丫鬟没事,你身边那个呢?能放心说话么?”

怡君颔首。

“那好,我有什么话就直说了。”廖芝兰语声平静得近乎麻木,“程府托人去南廖提亲的事,我听说了——想不听说都不行。不难想见,你与程询是生情在先,否则,若无天大的事,程府都不能够勉强他娶一个不合心意的女子。恭喜。”

怡君没应声。

“现在,我来给你泼冷水了。”廖芝兰到底是担心隔墙有耳,早有准备——她从袖中取出几页信纸,轻轻抛到怡君面前,“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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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四楼雅间的杨汀州与商陆,已是酒过三巡,正是话匣子全然打开的时候。

雅间的西墙上,多了一幅山水画。商陆留意到了,因画技寻常,看几眼便没了兴趣。

贴身小厮进门奉上一壶新沏的茶的时候,给杨汀州递了个眼色。

杨汀州会意,把椅子挪得离商陆更近一些,拍拍他的肩,“付四小姐的事,你考虑的时间也不短了,今晚能给我个准话了吧?”停一停,笑,“付大学士最头疼的便是这个女儿的归宿,你该知晓。别的就不需我多说了吧?”

提及的付四小姐,今年二十二岁,仍旧待字闺中,不是付家高不成低不就,是这女孩子有隐疾:心智一如三四岁的孩童。纵然其父满腹经纶,德高望重,官家子弟亦是如何都不肯娶。

杨家与付家是世交,平时对这件事很是上心,有机会便尝试。

——杨汀州并没哄骗商陆。这事情不成,他两面都不开罪;而这事情成了,他两面都能落个好。

商陆敛目思忖片刻,苦笑,“这件事,恐怕我要辜负你一番好意了。”

“是么?”杨汀州并无失望,只是道,“你若已有定夺,我自当遵从你的心迹。眼下只是有些不解,前两日你若不曾动心,也不会说出定当慎重考虑的话。我只想问你一句为何?是不是觉着杨家给的条件仍不够周全?或者,有别的顾虑?”停一停,又道,“你该看得出,我是诚心诚意,若你不是真有才学的人,真不会多事张罗这件事——你设身处地想一想,要是没有出彩之处的人,杨家也不肯结亲,对吧?书香世家,有时候就是那么矫情。”

商陆感激地一笑,娓娓道出所思所想:“我如何不清楚这些,你万万不要多思多虑。我的出身、心绪都摆在你眼前,什么都瞒不过你,这我再清楚不过。

“偶尔,我真有急功近利的心思,可毕竟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寻常的道理也都在心中。——有过的挣扎,便因此而起。

“这上下我就想着,三五年之内,只埋头苦读,不提娶妻成家之事。若有幸考取功名,是上苍怜悯;若委实不是那块料,便另寻出路。不论做个坐馆先生,或是索性做点儿小本生意,日子虽清贫些,可那到底是凭自己挣出来的。苦一些无妨,问心无愧最要紧。

“如今是讲究门当户对的年月。若是我高攀哪家,在别人看来,跟入赘大抵没有区别。往后多年,我都要卑躬屈膝,总觉着欠别人的,得到什么,握在手里也不踏实。

“最要紧的是,想一想此后多年可能都要在别人的冷眼、蔑视中度过,实在是…不觉着能受得了。”

看起来,该是姜先生与之促膝长谈起作用了,商陆坚定了立场,想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地过一辈子。到此刻,杨汀州不能因为商陆先前的犹豫而轻视,只能为他最终的态度生出些许敬意——浪子回头、迷途知返,并非大多数处境相同的人都可做到。

他亲昵地拍了拍商陆的肩,“你肯对我和盘托出这些想法,便是信得过我,我感激。这事儿咱们就揭过去了,日后再不提及。至于付家那边,我并没告知你的姓名、底细,只管放心。”

商陆愈发感激,“公子待我如此,在下荣幸之至。”

“这不就又见外了么?”杨汀州端起酒杯,与商陆手边的酒杯轻轻一碰,“你要是没点儿真才实学,姜先生怎么肯收你?虽然姜先生只肯与我们做一时的师徒,但我们何时都要记得这份同窗之谊,对吧?来,干了!”

商陆颔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站在隔壁雅间墙前听完原委的碧君,僵在原地半晌方能移步。

她转到窗前,望着雪白的窗纱,只觉眼前一片空茫。

与自己的事情了结了么?商陆始终没给她一个交代,却在这期间惦记上了与付四小姐的亲事。

——心意不是墙头草左右摇晃的话,哪里能有挣扎一说?

他把她当什么了?

过客么?

好,很好。是过客,真的很好。

她微扬了脸,轻轻吁出一口气,凄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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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君仔细看完廖芝兰亲笔书写的柳公子一事原委,不动声色。

她把信纸照原样折叠起来,轻轻放下,目光凉飕飕地落在廖芝兰脸上,“看完了。”

廖芝兰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作何感想?”

“要去报官么?”怡君微笑,“你希望我那样做么?”

廖芝兰微不可见地扬了扬眉,“仅此而已?”

怡君亦扬了扬眉,“不然呢?连你一并嫌恶?我想,但没有必要。事发时,你尚年幼,什么都不知道。”

这是一语双关。不会嫌恶廖彦瑞的女儿,亦不会嫌恶程清远的儿子。

廖芝兰很明白,心知自己多半要无功而返,想一想,她问:“明知如此,你仍愿意嫁入程府么?”

怡君言简意赅:“终身大事,父母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