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上君臣三个都比较空闲的时候最好,能坐在一起天南地北地叙谈很久。一些军国大事,往往就在谈笑间寻到最相宜的策略。

有这种自己赏识又很投缘的年轻臣子就是好,比起瞅着内阁吵架半天没个结果,他如今只会选择跟这两个人惬意、自在的君臣叙话。

不是看低内阁,真不是。登基之前到如今,都把内阁的人当做师长一般敬着。内阁逢事就要争执甚至争吵一番,他亦从来都觉得很好,那些人吵得越凶,他能听出的门道越多。

近来尽量减少与内阁议事,是因为心寒了,担心先帝当初看走了眼,给他留下了一个坏到根底的内阁,不定何时便有人现原形,成为第二个杨阁老。

整个内阁,他眼下能真正信任、倚重的人,只有一个柳阁老。

已经如此,他还跟内阁议什么事?要紧的事,问问柳阁老的想法就行,不谋而合的话,他就继续用铁腕手法拍板决定;意见相左的话,就找年轻一辈的臣子说说,听听他们的看法,这亦是柳阁老希望他可以做到的。

柳阁老这人真是没得说,何时都清醒自持、公私分明,骨肉分离时,付出了全部的心力去做自己该做的;回到朝堂了,心里看得最重的,是军国大事。

他这边本就赏识的人,亦是柳阁老反复举荐过的。

除了近期常来宫里的两个人,他心里觉得很亲的人是黎兆先。那厮私底下是不着调,但早在他做皇子的时候便与他投缘,自年少时到如今,两个人时常相互帮衬。

而到了如今,压在黎兆先肩头上的是亲情的重担:母亲、岳父身子骨都不大好,要两头照顾、主持大局。

这世间,比起大多数人,有些人就是那么不走运。

有宫人来通禀,说后宫两位娘娘来给皇上请安。

刘允眼含希冀地看着皇帝。没臣子一起下棋,有宫里的莺莺燕燕作陪,不也很好么。

皇帝却道:“让她们回去。”

宫人称是而去。

刘允暗暗叹一口气。孝诚皇后殡天已久,皇帝却一直不对劲:不选妃,不召嫔妃侍寝,每日歇在御书房。倒也不亏待嫔妃,陆续给她们晋升了位分,让内务府好生照顾她们的衣食起居。

皇帝其实是还没缓过劲儿来,后宫里的事,别说提不起兴致,根本就是一想就心烦意乱。

想到孝诚,他就不自主地想起景家,想到了两广那边,吩咐刘允:“传蔚滨。朕有事吩咐他。”

与唐栩、程询闲谈时,两个人都曾委婉地表示过对那边的担忧:景鸿翼在那边的年月已久,必定将两广弄成了烂摊子,倭寇上岸扰民甚至烧杀劫掠的事偶有发生。新上任的两广总督陆放,就算再精明强悍,接手之后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摆平内忧外患——那边那么多贪官污吏,不会顾及民生疾苦,在意的只有自己的得失,所思所想,定是尽快将陆放赶走,盼着朝廷给他们派一个合他们心意的总督。

想得美。

是时候惩戒贪官污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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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家给天赐办的洗三礼,只请了实心实意来往的亲友,如廖家、蒋家、唐家、黎家等等。

一众来客都体谅怡君尚需将养,大多都只是说笑片刻,就转到正屋的厅堂,与她特别亲近的人,则少不得多逗留片刻。

碧君随长辈到的早一些,只剩下姐妹两个,她抱着自己的小外甥,高兴得泪盈于睫。

“不准哭。”怡君笑道,“让人以为我欺负你怎么办?”

碧君听了,又笑起来,“你都什么样儿了,能欺负得了谁啊?”

“反正别哭鼻子,好好儿看看我儿子。”怡君道,“像是一天一个模样,好看多了。”

“什么叫好看多了?不论随谁,都是特别好看。”碧君被妹妹弄得有些啼笑皆非,“说话愈发没正形了。”

怡君叮嘱姐姐一事,“你记得告诉姑母,请她过两日来看看我吧。”姑母因为孀居的身份,这样的场合大多回避。

“你不说,姑母也是这样打算的。”碧君笑道,“她最疼你,这样的大喜事,怎么都要来看你的。”

怡君笑了笑。

碧君看着孩子,笑容柔软,“这孩子,倒是不怕吵,我们这样说话,还是睡得这么香。”

“说的就是呢。”怡君道,“醒着的时候更招人喜欢些。”

碧君笑着把孩子交给卓妈妈,坐到床前的椅子上,关切地问道:“狠吃了些苦头吧?”

“…”怡君很有点儿一言难尽的感觉,摆一摆手,“不提也罢,横竖是熬过来了。”

“再辛苦也值得。”碧君说。

怡君点头,笑。

碧君知道妹妹还要应付不少亲友,没多做逗留,“改日我再来看你。”

怡君点头,“我等着。”

之后,徐岩和唐夫人相形进门来,两个人笑盈盈地向怡君道喜,看过孩子之后,转回来落座,说说笑笑。

唐夫人道:“修衡听说今日有不少宾客,犹豫了半天,还是说等明日再来看望你和孩子。”

怡君听了,心里暖融融的,“他记挂着我,我就很知足了。”

徐岩则探手摸了摸怡君的面颊,“这人,也是奇了,到这会儿都只是下巴稍稍圆润了些。”

唐夫人笑道:“是不显怀的人。”

“那挺好的。”徐岩端详着怡君,“用不了多久,身段就恢复的跟以前一样苗条了。”

唐夫人点头,“可不是。想想我那会儿,再看看眼前这个,真有些嫉妒了。”

怡君无奈地看着两个好友,“你们是来做什么的?我怎么觉着,自己像是个凭你们赏鉴的物件儿呢?”

两个人都笑起来。

这时候,蒋太夫人正在跟程夫人说话。

程夫人早就看得出,老人家有事想跟自己说,这会儿就寻了个由头,与对方来到正房,只留了各自贴身服侍的。

蒋太夫人神色间透着为难,“有件事,我原不该这种时候跟你说起,但是添丁是这样的大喜事,我就想着,何时跟你说起,都是一样的,你少不得要觉着我给你添堵了。”

“您这话说的可就见外了。”程夫人笑道,“这不管家里有怎样的喜事,日子还是要照样过。您有什么需要提点我的,直说便是。”

蒋太夫人闻言却显得有些窘迫,叹了口气,道:“我要找你说的,是贵府二公子与蒋家那门亲事。”

程夫人眉心一跳。

蒋太夫人道:“到底是旁支,我们平时了解的到底有限,先前只知道,映雪那孩子算得出挑,比不起名动京城的才女、美人,却也不会输于寻常门第里的闺秀,品行真的是没得挑。

“但是,她双亲、兄长…品行就不好说了。这两年,那孩子跟亲人闹过几次意气。

“我和两个儿媳妇真的是前几日才听说这些,派人去打听过了,结果和听说的大致相仿。

“所以我就觉着,真是对不住你——那孩子再好,家门不好,也不是良配。程家这样的门第,上赶着结亲的一定多的是,哪里需要与那样的人家做亲家?要不是我们,这亲事也成不了。万一日后那家不安生,我们蒋家固然会全力帮忙压制,但总归是让你心里不痛快,对不对?”

程夫人听完,陷入沉思。

蒋太夫人静心等待,到她端茶盏时才道:“这事情,你不必为难,觉着不成是理所当然,若要退亲,那边自有我们尽力周旋。…”

“但是,那样一来,那孩子岂不真就被家门连累了?”程夫人语声温和地打断蒋太夫人的话,“您话里话外的意思,我都听明白了。这样吧,若是可以,过两日,您让我再见见蒋小姐,跟她说说话,若是可以,再与我次子远远地相看一下。今日我就跟长子长媳说说这件事,料想着他们也不会不赞同。”

她是程家宗妇,更是苏家女,不论夫家、婆家,都不是不开明死脑筋的门风。更何况,亲事已经到了这一步,京城皆知——如果在刚提起的时候就听说这些,她自然会作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在眼下,亲事若是黄了,就算程家低头让蒋映雪的长辈退亲,外人都不会给那女孩子好话——门第的高低,在一些人眼里,就是判断对错的标准。

她不能就这样毁掉一个女孩子的一辈子。

英雄不问出处,女子凭什么就要以门第论长短?

蒋太夫人望着程夫人的目光,慢慢地有了钦佩之意,由衷道:“夫人,你这些话,着实让老身钦佩。”

程夫人就笑了,“我权当您打趣我了。我这样的人,不是豁达,就是钻牛角尖,其实最是要不得。”

蒋太夫人笑出声来,“听听,哪有这样诟病自己的人?”

程夫人笑吟吟地道:“瞧瞧,我说实话,您却不肯信。”

当晚,程夫人来到静香园,跟怡君说起蒋映雪一事。

怡君听到中途,目露忧心,听到婆婆的答复之后,眉宇舒展开来,“这样最好。二叔和蒋小姐相看之后,若是觉着很好,那别的就不需说了,是吧,娘?”

程夫人笑起来,“听你这意思,是认同我的心思了?”

“当然。”怡君道,“就像您说的,这可是关乎一名闺秀的一辈子。娘…”她伸手,轻轻扯着婆婆的衣袖,“万一二叔瞧着不是很如意的话…您能不能赏我个情面,让我帮蒋家闺秀周旋一下。最起码,别让蒋小姐因为这门亲事受到影响。”

程夫人笑开来,亲昵地搂了搂长媳,“这倒是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主要还是您最开明、通透。”怡君亲昵地倚着婆婆,“娘,您放心,只要二叔和蒋小姐是有缘的,等二弟妹进门,我一定会好生对待她。我还不知道您么,在我这儿,可没计较过我娘家的门第。”

程夫人逸出欣慰的笑容,轻轻地拍着长媳的肩臂,“我就知道,你是最通透的人,所以就先来跟你说了。其实,这事儿真没什么。只凭我和你,蒋映雪的亲人平时出的幺蛾子,我们都能应付,遇到大一些的事情,还有阿询呢。凭他,整治什么人,都是时间长短的事儿吧?”

是啊,凭他程询,整治谁都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怡君莞尔。

随后,程夫人单独与长子说话,把这件事情的原委娓娓道来。

程询听完,不以为意,“您想怎样就怎样,程家娶的是儿媳妇,又不是娶的哪个门第。”

程夫人立时心安。

两日后,程夫人单独见了见蒋映雪,说了一阵子体己话,随后,蒋映雪与程译遥遥相见。

末了,蒋太夫人先于蒋映雪的父母问起她的心思,得到的回复是全凭太夫人做主,程译那边则是一如先前,很不自在地跟母亲说您做主就好。

就这样,程译与蒋映雪的亲事从速择了吉日:今年十一月二十八。当然,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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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君的日子,一切如常。

洗三礼当晚,刘允来了,传口谕代皇帝赏了玉佩,继而抱了抱天赐,着实夸赞了一番,随后由程询请到外院的花厅饮酒。

翌日,修衡来了。

彼时,天赐刚醒来,吃完奶,还没睡意。

修衡就蹬掉鞋子,顺着一旁的椅子爬到大炕上去。

晓瑜有心阻拦,却被吴妈妈柔和而笃定的眼神阻止。

修衡到了天赐跟前,就趴在弟弟身侧,托着下巴,侧头看着。

过了一会儿,小胖手伸出去,轻轻地碰了碰天赐的小脸儿,叹息一般地说:“真可爱。”

晓瑜面上现出欢喜。这位小祖宗,终于是有了看着顺眼的人了,但是,下一刻,修衡就回头问吴妈妈,语声很轻:

“天赐弟弟爱哭吗?”

吴妈妈莞尔,摇头,“这几日看来是不爱哭,吃饱了就睡,醒着的时候,只是睁着眼睛看这儿看那儿。”虽然不见得能看清楚,但那份好奇心不言而喻。

“那可真好。”修衡满足地笑了,过了一小会儿,慢慢地凑过去,亲了亲天赐的小脸儿,“你可以记住吗?我是你的修衡哥哥。以后呢,是你的修衡师哥。”

吴妈妈、晓瑜等人听了,俱是莞尔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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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天赐一点点长大,夏日消逝,秋来冬至。

这时候的天赐,已经能坐在大炕上,忽闪着一双漂亮又灵活的大眼睛观察周遭动静。不是与修衡一样绝不哭闹的孩子,但也不是从不哭闹的孩子——不舒服了,会用哭声引起大人的注意。

修衡很喜欢这个程家的弟弟。

十一月二十八,蒋映雪嫁入程府。

在那之前,程夫人把主持中馈的权利交给怡君。

第75章 城头月

075 城头月

这一年, 唐栩一直在跟唐林、唐柏耗着:两个人的外祖父、舅舅一直没闲着,这一年提了几门亲事, 不是门第不行, 就是门第太好, 唐栩都否了。

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很有些用这种事解闷儿的意思,别人却受不了。

唐林索性要他跟自己交底:“大哥, 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不妨如实相告。”

“我能有什么打算?”唐栩笑道, “你的终身大事, 我慎重一些也是错?”

“你那是慎重?”唐林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道,“摆明了是怎样的亲事都不打算答应, 要是想让我打一辈子光棍儿,直说就是了。”

“你要是这么想,我也没法子, 也没必要跟你解释。”唐栩神色淡然, “既然是我当这个家,我说什么你就得照办。受得了就凑合着过,受不了你就另外想辙。”

唐林有了火气,“我能想什么辙?外祖父和舅舅给我和老三忙碌了一年, 到头来都是白费了力气。你要总是这样, 往后我跟老三要是闹出上不得台面的事情——”

唐栩轻笑, “那多好, 到那一步, 我得谢谢你们,有时候,我也抽你们不给把柄。”停一停,半真半假地建议道,“要不然,去齐家过吧?在唐家这么憋屈,何苦受这份儿罪。”

“…”唐林神色一变,随后却偃旗息鼓,气势全无,“你要是看不惯那边,我们往后少去就是了。大事小情的,你看着办,多费心。”

唐栩颔首,“尽量。”

唐林起身道辞。想让他和唐柏离开唐家?怎么可能。他们又没疯。

唐栩又何尝不知道唐林的心思,也只是委婉地提个醒而已。越来越觉得,二弟三弟成了烫手山芋,却没法子甩开。两个混账东西大错不犯、小错不断,平时咋咋呼呼,见势不好就认怂。在军中、官场,他都没见过这样的人。

束手无策,那就什么都不做,继续耗着,直到他们受不住,主动闹着分家各过。

闲来与程询坐在一起,也会念叨念叨这档子事。

程询明知道那兄弟两个不是省油的灯,却找不到道破的原由,只得从别的方面着手:“他们始终不消停,症结何在?”

“从文从武都不肯。”唐栩无奈地道,“我承袭侯爵之后,张罗着让唐林袭恩荫入监读书,他不肯,说自己是习武之人,哪里读得了书。我出征之前,想让他随我一同前去,齐家——就是他外祖父家的人,跳着脚反对,说万一赔上性命可怎么办。老三的情形,跟他大同小异,大抵就是想着,仗着这个说得过去的门第,找些赚钱的营生。”说到这儿,按了按眉心,“这是跟你交情到这儿了,不然真没脸说。忒丢人。”

程询讶然失笑,“你也不是脾气好的,怎么忍过来的?”

“也不是一味忍着,不然我早气死了。”唐栩笑了笑,“这两年,他们倒是没少找财路,找一条我就给他们断一条。我也认了,就把他们俩当大爷似的供着——什么差事都看不上,那就什么都甭做,混吃等死就成。”

程询失笑,“把日子过成这样,也够新鲜的。”

“新鲜事儿多了去了。”唐栩笑说,“上回告捷回京,先帝隆恩,要另外封赏个爵位,我自然是婉言谢绝。结果,齐家老爷子跟我说什么呢,不妨趁势求个恩典,斡旋一番,把世袭的那个官职让给唐林,横竖我儿子长大成人的年月还长着。”

程询哈哈地笑起来。

唐栩也笑,“我当下真给气笑了,说您真给我面子,怎么没让我把侯爵拱手他人呢。那回就说了,这门亲戚,唐林、唐柏愿意的话就走动着,跟我是没什么关系了。你也不是看不出,眼下跟那边,我也就是大面儿上过得去,没闹翻脸而已。”

程询喝了一口茶,道:“入监读书跟现成的官职相较,好吃懒做的人,当然要觊觎后者。”停一停,问道,“到眼下,还是没死心吧?大抵是指望着你迟早为了面子上好看,给唐林谋个说得过去的官职。”

“我怎么那么欠他的。”唐栩笑着摇了摇头,“面子是能吃还是能花?况且,那是个能做官的品行?他要不就踏踏实实袭恩荫读书死熬,要不就在家里闲着。”

“这样也不是不行。但你自己手里这些事,尽早安排清楚才好。”程询态度诚挚地道,“寻常公侯之家,有不少都是早早为嫡长子请封世子,你怎么一直都没张罗这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