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就放心了。”怡君笑着指一指夏荷捧着的大包小包,转头对母亲道,“我没让我婆婆一道来,她给我嫂嫂和您挑选出了这些补品,放您这儿吧,回头你们婆媳俩看着分了。”又指一指款冬手里的锦匣,“这是她的贺礼。晚一些,三爷和我两个妯娌就到了。”如今是她主持中馈,这些亲戚间的走动,婆婆出不出面都可随心。

廖大太太不难理解小女儿的用心,理由与天赐留在家中一样。“理应如此。”她由衷地说。

孙氏笑盈盈走进门来,给公婆行礼,与怡君见礼。她因为程府、程询的缘故,对作为程家长媳的怡君,总是存着一份敬重、谨慎。

说笑一阵子,廖大老爷去外院应承前来的亲友,内宅也有女眷陆续到来,怡君帮母亲、嫂嫂应承宾客。

蒋家太夫人也带着儿媳、孙媳妇来了。因为是娘家的喜事,廖大太太又亲自前去邀请,廖书颜便没循例以孀居的身份回避这种场合,高高兴兴前来。

董夫人与董大奶奶也前来捧场。怡君神色如常地跟婆媳两个寒暄,廖大太太、廖书颜却平添三分冷淡——董夫人曾到怡君面前找茬生事,虽说从未得逞,但她们瞧着这人,怎么都不顺眼。

午间宴席之后,廖书颜寻到怡君,问:“天赐呢?怎么也不带来?”

怡君没正形,“把他关在家里几日,就瞧瞧您想不想他。真想了,就去家里看他。”

“不是已经开蒙了么?”廖书颜道,“我哪儿知道他何时得空。”

“什么开蒙啊,”怡君汗颜,“我和修衡胡乱教他些东西罢了。”

廖书颜却道:“你们胡乱教着,就比坐馆先生强百倍。”

“怎么可能。”怡君笑道,“对这样的孩子,知行更懂得分寸,还是要等他回来悉心教导。”

廖书颜拍拍她的手臂,“跟姑母说句实话,跟前两个小神童,是何感受?”

怡君笑容明艳,“时常引以为荣,亦时常战战兢兢,生怕照顾不周。”

廖书颜笑起来。

款冬满脸喜色地寻过来,“大爷已经回来,这会儿进宫面圣去了。”

怡君绽放出璀璨的笑容,双眼愈发明亮,灿若星辰。

廖书颜亦是满脸喜色,转头对怡君道:“要不要早些回去?”

“那怎么行。”怡君笑着摆一摆手,“大喜的日子,我怎么能中途离开。况且,进宫又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回的。”又叮嘱款冬,“除非外院获悉,不然别声张。”今日嫂嫂、侄儿是焦点,这消息一传出,人们的注意力便会转移,不亚于抢风头。

廖书颜赞许地点一点头。

有几个月了,皇帝一直肝火旺盛。

边关固防用兵有黎兆先和唐栩倾尽毕生所学、经验出谋划策,兵部需要做的是供应军需、调动举荐官员,及时发现各地军务、武官存在的疏漏,知会内阁,上报皇帝。让皇帝气闷的是,兵部官员窝里斗得不亦乐乎,单说尚书与两位侍郎,便鲜少有意见一致的时候。

今年春季,他发落了身为阁员的兵部尚书,令其赋闲养老,敲打了左侍郎一番,命此人代替兵部尚书职权。

没成想,新任的兵部尚书没干满两个月便引咎辞官,说自己无能,管束不了手里那些堂官,皇帝寄予的厚望,就算把他累死也办不到。

皇帝查了查兵部那段时间的账,一脑门子火气,当即应允不说,连右侍郎一并打发回家,随后提携了一名地方总兵为右侍郎,尚书、左侍郎空置,亲自兼顾兵部事宜。

兵部这才不再乱糟糟,唯命是从,却把皇帝累得半死,丑时前能入睡的时候屈指可数。

偶尔,皇帝想找个人帮自己分担,看看内阁,唯有苦笑:柳阁老的身体常年调理着,仍是不能改变精力不足的现状,委实不宜过于辛苦,况且,柳阁老如今已非当年,最重视的是好不容易恢复如常开始读书的儿子——虽然没明说过,谁都看得出;付大学士更不用提了,做了一辈子的老好人或滥好人,如今一把年纪,大罗神仙也没法子让他强硬起来,朝廷需要的只是他的资历和地位,有大事的时候,能态度坚定地站在皇帝这边就行。

首辅、次辅都指望不上,别的阁员就更别提了。

于是,他开始盘算着调程询回京。但在当时,正是程询逐步松手让陆放立威的时候,为求稳妥,当然要耐心等待,直到那边的局面真的安定下来。

兵部一些事,他常在信中与程询商讨。可是,那厮说,不在京城的日子已久,对兵部的一些人、一些事所知甚少,有心分忧,却是有心无力。

这些他也承认,就说你倒是快点儿给陆放出出主意啊,让这两广总督三下五除二地树立起绝对的威信,如此,你就能回京了——他不相信程询没法子。

程询则委婉地说,没法子,陆放就得一步一步来,慢慢得到官员的认可,慢慢得到百姓的拥戴,他杀敌兵就好,手上尽量不要沾官员的血。

皇帝把那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的:程询手上沾的官员的血,对一个二十多岁的文官来说,已然太多。反观董志和,胆色、气魄都差了一截,当差也就磕磕绊绊。

是因此,他不免担心,经过这一番惊涛骇浪之后,程询会不会生出后怕或是消极的心境。

官场上的杀伐,与杀敌一样磨人的心魂。太聪明的人,便对世事想得太多、看得太透,出世、入世有时只发生在一念之间。更何况,去年那场天灾期间,程询曾病倒、受伤,结结实实地躺了半个多月。

总算等到恰当的时机,召程询回京述职。

小太监通禀程询已到御书房外,皇帝没应声,当即起身,举步出门。

程询见到皇帝,行礼问安。

皇帝笑着上前,亲手相搀,“到外面转转,陪我透口气,你也听听近来一些事的原委。”

程询恭声称是。

皇帝转头刘允:“传首辅、次辅、礼部尚书、平南王、临江侯,申时来宫中,朕要为知行洗尘,他们几个作陪。”

刘允称是而去。

信步走在路上,皇帝笑笑地打量着程询。单看样貌,程询除了面容略见清瘦,并无分毫变化。比之离京之前,眉宇间锐气更重。

最怕的,不过是程询失去这年纪、这地位该有的锐气。如果回来的程询是无欲无求的半仙儿架势,他估摸着自己真会懊恼得撞墙。

“先前总是忧心忡忡,眼下我总算能放心了。”他说。

程询微笑,“臣愚钝,不知皇上为何担忧。”心里却是明白,外放期间的经历,让自己回到了前世在官场最有斗志的状态,不可掩饰,也无需掩饰。

皇帝逸出爽朗的笑声,避重就轻:“你若愚钝,本朝再无人担得起聪明二字。”随即话锋一转,直言道,“让你回来,是要你继续为我分忧,兵部日后就交给你了。”

程询莞尔,“为皇上分忧,是为臣者分内事。”只是听皇帝这么一说,旨意未下,打官腔是最好的应对方式。

皇帝步履愈发悠闲,“你离家的日子,委实不短了。这样吧,给你十天假,养养精气神儿,留心一下如今的朝堂格局。”

程询由衷道:“多谢皇上体恤。”

“交给你的差事,绝不是省心省力的,我也不瞒你。”皇帝神色变得凝重,说起兵部诸事。

傍晚,廖家父子的同僚下衙之后前来道喜,说起刚刚听说的消息:皇帝册封程询为兵部左侍郎,代尚书职打理兵部事宜,同时任命为候补阁员。

有官员问:“兵部尚书呢?有着落了没有?”

有人笑呵呵地答:“没有,仍旧空着。”

眼下,内阁被皇帝整治得只剩了三个人:首辅、次辅和礼部尚书,议事时,再加上一个吏部侯尚书而已。

皇帝的用意,不言自明,一众男宾或是艳羡或是感慨,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氛围热烈。

女眷这边,在宴席间也得到了消息,宾客纷纷向廖大太太、怡君道贺,也没忘记孙氏,说她和孩子有福气,这样的日子,赶上了婆家的姑爷回京、再得皇帝器重,可谓双喜临门。

董夫人和董大奶奶亦是神色自然地道贺、附和着别人的言笑。

在人前涵养这般好,私底下怎么会闹成那样?——很多人望着婆媳二人,心下很是不解。

这两年,董家婆媳二人已非不睦可言,在府中争执、对峙甚至吵闹的事街知巷闻,有些话,传得很是不堪。

董夫人一再勒令董志和休妻,理由是善妒、不守妇道——这样的说法,若落到脆弱的女子头上,足以将之摧毁。董大奶奶性子烈,据理力争,说大不了就到官府讨个说法,董家她现在真不稀罕,但不代表能由着他们往自己头上泼脏水。

这样的婆媳,大抵就是天生的冤家、克星吧?

别家的事,不需关情,怡君私心里,只是担心她们的矛盾会伤到飞卿。因为修衡的缘故,开林、飞卿,她隔三差五就能见到,都很喜欢,因为喜欢,就希望各自长辈让他们无忧无虑地长大。

但是,飞卿如今分明被影响到了,偶尔,小脸儿上写满了沮丧、失落。

戌时,怡君回到府中,先去了正房。

程夫人满脸是笑,“知行酉时就回来了——几个皇室宗亲一起去见皇上,他顺势告辞回来了,你竟比他还晚一些。”

怡君笑道:“宾客兴致高,宴席时间便长了一些。”

程夫人笑着点一点头,“父子俩没多会儿就亲近得不得了,知行抱着天赐回房了。修衡、开林、飞卿在光霁堂,凑在一起琢磨知行带回来的新奇物件儿呢。你快回房吧,我今日实在是高兴,等会儿喝一盏安神茶再歇下。”

怡君笑着说好,行礼退出,回往静香园。走在路上,心跳便已加快,要强行克制,才能让脚步如常。

走在正屋的抄手游廊,天赐稚嫩的小声音透过厢房半敞的门窗传出:“我要看到娘亲才睡。”

“你老老实实睡觉不行么?爹爹替你去接娘亲。”程询语带笑意,“你自己说,耽误我多长时间了?”

天赐不服气地道:“可以带我一起去呀,谁叫爹爹不肯。”

“你还有理了?大晚上的,哪儿有四处乱跑的小孩儿?”程询抬手扯掉儿子一只袜子,大手握住那只胖胖的小脚丫,指尖挠着脚心。

天赐立时笑得歪倒在床上,一面踢腾着,一面抱怨:“爹爹坏,欺负我。”

怡君听着父子两个的嬉闹声,竟然鼻子发酸。她站在门外,缓缓地吸着气,平复情绪,却在这时听到程询说:“娘亲回来了,总该洗漱了吧?”

“真的吗?”天赐坐起来,一双小胖手先护住自己那只遭殃的小脚丫,这才望向门口,“娘亲在跟我们躲猫猫吗?”

一句话说的门里门外的夫妻两个都笑出来。

怡君走进门去,“是啊,可惜,这么早就被爹爹发现了。”话是对儿子说的,双眼却望向程询。

他站在床前,正回头看着她,笑容和煦,眼中是她最熟悉的温柔缱绻。

她不自觉地随着他笑起来。

“不是这混小子捣乱,我早就接到你了。”程询说着,回身摸了摸儿子的小脸儿。

天赐嫌弃地打开父亲的手,想抬手擦脸,却在半道僵住,末了,又气又笑地指着父亲的手说:“才挠我脚丫的痒痒…”他自己的一双手,刚刚也忙着护着脚了。

怡君忍俊不禁。

程询一臂捞起儿子,“这下总该去洗漱了吧?”

天赐抽了抽小鼻子,把脸埋在父亲肩头,用力蹭了蹭。

程询朗声笑起来,往净房走的时候,用力搂了搂怡君,柔声说:“你也去洗漱吧,我哄着这小子睡觉。”

怡君点头,“嗯。”

天赐这才抬起脸,对着母亲甜甜的笑,“娘亲,您去睡吧。”

怡君笑着握了握他的小手,“好。听爹爹的话,记住了?”

“…”天赐嘟了嘟嘴,“娘亲,那很难诶。”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就觉得爹爹太难对付了。

程询拍拍儿子的背,“说吧,你哪儿又痒了?”

天赐笑着拧身,双手捉住父亲的大手,“没有,哪儿也没有。”

“贿赂贿赂爹爹,不然——”程询一反手,把天赐双手拢在掌中。

天赐没办法,扁了扁嘴,凑过去亲了亲父亲的面颊。

程询由衷地笑起来,抱着他走到次间洗漱。

怡君并没当即回房,恍惚地站在原地,听着一大一小说话。

天赐问:“爹爹,您什么时候教我读书写字?”

程询说:“什么时候都可以,但是——”

天赐接道:“您只有晚间得空,是吗?没事的。修衡哥跟我说过了,我也可以的。”

“那就行。”程询柔声道,“明日让我看看你最近的功课,我心里有数了,才好制定个章程。”

“好啊,好啊。”天赐高兴得拍着小手,“那,明年我可以习武吗?修衡哥就是这么大的时候开始习武的。”

程询说:“你可得想好了,习武很辛苦。”

“不会的。”天赐认认真真地保证,“我看过修衡哥哥练功,是很辛苦,但是他现在很厉害的,因为习武,好多事都能轻轻松松学会,比方骑马。我也要像他一样,不怕吃苦。”

程询问道:“跟祖母、娘亲说过了么?”

“说过啦。”天赐答道,“祖母和娘亲都同意,说只要爹爹同意就好了。”

程询爽快地道:“我当然也同意。”

“还有,您得教我画画。”天赐说,“以前我看的您那些画像,都是娘亲、修衡哥哥画的,跟您一模一样诶。修衡哥哥的画技,主要就是您教的,我也要学,想给您和娘亲、祖母画像。”

程询说:“成,只要你想学,只要我会的,都教你。”

“对了,爹爹,”天赐的小声音有点儿紧张,“您不会再走了吧?”

程询笑说,“起码最近几年,都会留在家中。”

“太好啦。”

怡君听到这儿,才缓步出门。

那边的天赐高兴之后,仰起脸,眼巴巴地看着父亲,“爹爹,您在南方是不是特别辛苦?去年,祖母、娘亲和修衡哥特别担心您,虽然他们不说,但是我看得出来。”

“那一阵格外繁忙些。”程询心里暖融融的,“怎么,你也担心爹爹?”

“是呀。”天赐目光澄明,表情认真,“您是爹爹呀,我怎么会不担心呐。”

程询亲了亲他的额头,“没事,你看我不是好好儿的么?”

“那您可以给我讲讲那边好玩儿有趣的事情吗?”天赐甜甜地笑起来,“以前您都是在信里跟家里人说,我要您亲口讲给我听,讲好多好多。可以吗?”

“可以。”程询笑开来,“每晚睡前讲给你听,直到讲完为止。”

天赐搂住父亲的脖子,“爹爹真好。我要快点儿换寝衣歇下。”

怡君沐浴更衣之后,在寝衣外罩了件斗篷,亲手整理程询的穿戴、日常用品。

他与新任广东按察使交接公务的日子不短,便让部分护卫带着箱笼先行一步。箱笼到家的时候,他刚启程。

整理箱笼的时候,她发现大多数衣物的新旧程度与带走时无异,有几件锦袍、深衣、道袍却因常穿之故,明显陈旧许多——都是她以前给他做的。

临行前他就说:“把你以前给我做的锦袍、深衣、道袍带上就足够了。新做的不妨放着,等我回来再穿。我喜欢穿旧衣服,自在。”

他说归说,她与婆婆还是照常准备,把针线房做工最好的衣物悉数给他放进箱笼。后来,他在信中抱怨:不听话,害得我要自己翻箱笼找出常穿的衣服。

她反过头来逗他:那怎么着,给你送两名有才有貌又细心的丫鬟过去?

他回信时认真地说:两个可不够。程安、程禄、程福年纪都不小了,你闲时不妨留心一些,有合适的人,就给他们张罗着,回去之后,我想喝他们的喜酒。

她不好意思再没正形,郑重应下。

怡君把几件衣服逐一展开,又仔细叠好。不会再让他穿,要好生存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