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她缓缓转过身形时,他已走到她面前。

灯光影里,夫妻二人细细打量着对方。

她清减了几分,轮廓愈发清晰,显得脸颊更小,美丽的眼睛更大更亮,眼尾微微上扬。很奇怪的,这样的她,看起来娇娇小小,全不似已为人/妻、为人/母的女子,全然是不谙世事的少女模样,但是眼波流转,温温柔柔地看着他的时候,又平添三分柔媚。

他瘦了,面色有些苍白,岁月不曾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变化是眉宇间再不能掩饰的清冷锐利,是容颜愈发的俊朗惑人。如果不是他眼中氤氲着如昔的炙热缠绵,她想,他会让她不知所措。

是的,她的夫君,原是轻易便可与尘世划出界限的人。

程询抬起手来,轻柔地抚过她的眉眼、面颊、红唇。

干燥温暖的手,带来的触感微痒——他指腹不再是往昔的平滑,生了薄茧。她不自觉地微仰起脸。

程询展臂将她拥到怀里,手滑到她颈部,再托起她的脸。

怡君双唇微启,想唤他的名字,在同时,他低头吻上她的唇。

几息工夫的轻柔之后,这亲吻就变得焦灼热烈。

怡君莫名地慌乱紧张起来,更要命的是,她觉出他也一样,仿佛忽然间变成了莽撞懵懂的热血少年。

紧张兮兮,连呼吸都在颤栗的亲吻间隙,他将她抱起,转入寝室。

手忙脚乱了一阵,两人毫无间隙地贴合在一起。

他要她。予取予求。

情潮平息,程询没有退离,仍覆在她身上,深深浅浅的吻落在她面颊、唇瓣。

怡君环住他肩颈,微微侧头,看着他,带着些许不确定,轻声唤他:“知行?”

“嗯,我在。”

“知行。”怡君手臂收紧一些,泪水到了眼底。

他一手垫在她脑后,吻一吻她的眼睑。

她下意识的眨眼的时候,晶莹的泪珠沁出。要到这时候,她才能从如在梦里的恍惚、喜悦中清醒过来。

他吻去她眼角的泪,“是高兴,还是生气?”

怡君摇头,“心疼。伤痊愈了没有?”

“怎么知道的?”她送去药膳师傅的时候,他就知道,她到底是知晓了自己病倒的事,只是不知从何处听闻。

怡君如实道:“皇上不是曾派太医去那边么?刚好那位太医与黎王妃熟稔,一次在王府遇见,我诓了他几句,做出那边下人已经给我报信的样子,他就跟我多说了几句,反过头来叮嘱我,不要告诉娘。”

“鬼丫头。”程询莞尔,“没什么。只是在水里被利器刮伤了,又多淋了几次雨,就顺势躺了些日子。”

怡君才不会相信他这样轻描淡写的说辞,修长的腿收起来,左脚在他左腿寸寸游移,寻找着他的伤处,“到底伤着哪儿了?”手也落到他背部,慢慢摸索着,“太医说你还有几处轻伤,落下疤没有?你们那所谓的轻伤,也是粉饰太平的说辞吧?”

程询的呼吸一点点灼热、急促起来。“你这是在找伤疤,还是在点火?”他低低地问她。

怡君话没说完的时候,便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这会儿面颊上又添一分绯红,言语却无赧然之意:“都有,不行么?”

“行啊,怎么都行。”他笑起来,身形动了动。

她难耐地轻哼一声,不自主地挣扎一下。

“想我么?”他撑起身形,语声更加沙哑,呼吸更加急促。

“想。”怡君藤蔓般缠住他,小声道,“但你得慢点儿。”仍像上次似的,她估计自己得散架。

“好。”

夜深了,怡君身体疲惫至极,却舍不得入睡,“我们好好儿说说话。”

“嗯。”程询把她搂到怀里,“想知道什么只管问,我如实招供。”

怡君的笑容透着慵懒,“在我这儿,自然是万变不离其宗,说说是怎么受的伤。”

程询把玩着她缎子一般的长发,语气松散:“那回是跟陆放一起,站在山坡上指挥着军兵救人,正吆喝得欢实的时候,山坡塌了,我们俩一块儿掉水里去了。水下被淹之前,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撞上了鱼叉,挨了一下,陆放更倒霉,头朝下掉下去的,撞到了石头,晕了一天一夜才醒过来。”

他的伤在左腿膝盖上方,怡君的脚蹭过去,触碰着那道不大却狰狞的疤痕。她很清楚,再大的事情,在他说起的时候,都会变成可以开玩笑的小事。

“真没什么,趁机好好儿睡了几天。那时候,睡着之后就梦到你们,享受得很。”

怡君抿一抿唇。

“没什么事,就没告诉你。好利落之后,跟程安他们捡起了骑射,每日一大早苦练一个时辰,到今年实在是腻烦了,就改了打坐。”程询一本正经地说,“不是如今瘦了,是以前有点儿虚胖。”

怡君笑起来,手拍了拍他的背,“胡扯。”

“实在嫌弃我瘦,就让厨房多做我爱吃的饭菜,少让我用药膳。”

“好啊。”怡君爽快地点头,“看在你这大半年老老实实用药膳的份儿上,答应你。”

程询笑开来。笑得像只心满意足的大猫。

怡君忍不住亲了他一下,“我的程大人,你是越来越招人喜欢了。”

他扬了扬眉,笑意更浓。

怡君跟他说起家里家外的一些事,都是他在外没必要知情、回来有必要了解的。不知道是什么时辰,招架不住倦意,沉沉睡去。

早间醒来,便听到程询和天赐在外间说话。

真好。

怡君翻了个身,腰酸腿疼的,挣扎着坐起来,又倒下去,听到天赐跑出门、程询走进来的脚步声。

她索性低吟一声,嘀咕道:“奇怪了,你哪儿来的精气神儿?”

程询轻笑着走到床前,隔着锦被拍拍她,“天赐去找修衡了。只管再赖会儿床。”

怡君抓了抓头发,对他伸出手,“抱抱我。”

程询坐到床边,把她连同锦被抱起来,眼中尽是宠溺,“一大早哄俩孩子,挺好。”

怡君笑着依偎到他怀里,“随你怎么说,就要赖你一会儿。”

程询亲昵地啄了啄她的唇,搂着她轻轻摇晃着,“巴不得每日如此。”

“以后可别怪我黏着你。”她用面颊蹭了蹭他的胸膛,又勾住他颈子,仰起脸,笑盈盈地看着他。

撒娇、孩子气、十足的依赖,这样的怡君,在以前是很少见的。程询整颗心暖融融的、甜丝丝的,托起她的脸,温柔绵长地亲吻。

耳鬓厮磨一阵子,怡君起身洗漱,打扮妥当之后,和程询一起去请安。

蒋映雪和徐氏陆续到来,与长兄长嫂见礼。程译得去翰林院,早已出门。

程夫人笑吟吟地对程询道:“上午带着怡君、天赐去你岳父家里。黎王府的帖子也到了,晚间设宴,邀你们夫妻两个同去。”

程询颔首说好,转头望着由奶娘领着的阿逍。小家伙生得很可爱,五官取了父母的优点,刚睡醒,一面好奇地打量他,一面张着小嘴儿打呵欠。

他笑着招一招手,和声道:“阿逍,来我这儿。”

阿逍眨了眨大眼睛,倒也不胆怯,挣脱奶娘的手,不紧不慢地走到程询跟前,仰着头,对上大伯父温和的笑容,抿着小嘴儿笑了。

程询揉了揉他的小脸儿,把他抱起来,安置在膝上,语气更加柔和:“知道我是谁么?”

“大伯父。”阿逍见母亲、奶娘神色愉悦,便更加放松,乖乖地回答。

程询把小人儿圈在臂弯,随口询问一些问题,阿逍逐一回答,慢慢地没了初醒的懵懂,活泼许多。

说话间,修衡、天赐、陆开林和董飞卿逐一走进来,给各位长辈请安。

程夫人吩咐红翡传饭,怡君和蒋映雪、徐氏一起过去摆饭。

几个孩子自动站到程询身边,天赐说:“爹爹,我想吃豆腐脑。”

程询失笑,“想吃就吩咐厨房给你们做。跟我说有什么用?”

“不是。”天赐笑着拉着父亲的衣袖,“要去街上吃。您抽空带我去,好吗?”

程询颔首,“行啊,有空的话,带你去。”他宠孩子,但不会娇养,孩子愿意出门转转,是好事。

阿逍仰起脸,看着大伯父,“我也去。”

“要很早就起来,不妥。”程询笑道,“有空的话,午间带你出去玩儿,给你买风车、糖人儿、不倒翁,好么?”

阿逍听了,笑得微眯了大眼睛,“好。”

修衡关心的是别的事:“师父,您什么时候得空?我得请您看看功课。”

董飞卿接道:“程叔父,昨晚我看书的时候,有些不懂之处,能请教您吗?”

程询想一想,“这两日我得走亲访友。明晚吧,到外书房找我。”

修衡和董飞卿点头称是。

陆开林则问道:“程叔父,家父有托您带东西给我么?”

程询笑道:“有,足足两箱子。只是护送箱笼的护卫落后我一步,估摸着明日回京。”

陆开林笑着道谢,“叔父费心了。”

早膳摆好,程夫人和三个儿媳一桌,程询和几个孩子一桌。阿逍喜欢修衡、天赐,又因为两个哥哥与伯父分外亲昵,便也在无形中和伯父亲近起来,坚持要坐在程询身边。

程询喜闻乐见,把小家伙安置在身侧,用饭时悉心照看着。

早在修衡小时候,程夫人和怡君就已见惯了这种情形,蒋映雪和徐氏却是头一回见到程询的这一面。

徐氏轻声道:“大哥很有孩子缘,孩子们都喜欢他。”

蒋映雪笑着点头,“是呢。”

程夫人和怡君相视一笑。

饭后,几个孩子去了光霁堂,程询去了外书房。程谨等着跟他说说这许久的庶务,一大早就开始忙碌,整理出了很多账册。

怡君则让管事们赶早到正厅回事,干脆利落地示下。

巳时,夫妻两个回房,换了身出门的穿戴,带上天赐辞了程夫人,坐马车去廖府。

廖大太太见到二女婿,喜不自胜,拉着程询上上下下地打量、嘘寒问暖,末了又叮嘱:“抽空就跟亲家母说说体己话,你不在家,最担心的是她。”

程询感激地一笑,恭声道:“我记下了。”

天赐腻在廖大太太身边,等大人们说话告一段落,拉着外祖母说起话来。

孙氏闻讯后,连忙前来见礼,看到程询,有片刻的惊讶,传闻中的程知行,比她想象中出色得不是一点半点。难怪,公婆、夫君提起这人,总是与有荣焉,对怡君也是倍加宠爱。

见礼之后,孙氏站到婆婆身侧,打量着并排坐着的程询、怡君,只觉得两个人都比实际年龄显得小了三两岁,言谈间颇有默契,有意无意间对视一眼,眼神立时变得柔和,笑容如三月春风。

是情投意合的一对儿璧人,让人赏心悦目。再加上粉雕玉琢的天赐,让人能想到的只有圆满二字。

午间,廖大老爷、廖文哲特地赶回来,分别请了半日的假,围坐在一起,高高兴兴地用饭。

三个男人谈笑间,怡君才知道,去年,父亲担心程询过于辛劳,曾先后两次派人送去珍藏多年的两支百年老参。

她悄声跟母亲开玩笑:“您知道么?不心疼吗?”

廖大太太斜睇她一眼,啼笑皆非,“心疼,心疼得不得了。一个女婿半个儿,他在那边吃苦受累,不心疼才怪。”

怡君笑起来。

“好生照顾他。”廖大太太叮嘱。

怡君称是。

盘桓到未正,程询带着妻儿道辞,回程府放下天赐,更衣之后,和怡君去了平南王府。

行到半路,修衡赶上来,身手矫捷地上了马车,“黎王爷又派人去传话了,要我和天赐一起去。天赐没睡午觉,乏了,我出门时睡着了。”

怡君伸手示意修衡坐到自己身边,“本就想叫上你,回家时怎么没看着你?你师父去光霁堂,只看到开林和飞卿在做功课。”

修衡笑说:“我到后花园钓鱼去了。可是家里的鱼太笨了,没多久就上钩。等到春天,去外面钓鱼,很有趣。”

怡君、程询莞尔。

到了黎王府,三个人先去给太妃请安。黎兆先迎出来,神清气爽的,先是一把将修衡搂住,抱起来。

修衡的表情别提多拧巴了,“黎叔父,我都八岁了。”哪有这年龄还被人抱在怀里的?他都能抱着薇珑妹妹了。

黎兆先却一向以逗修衡为乐事,闻言索性又用力亲了一下他的额头,“小子,别说刚八岁,就算到了十八、二十八,我也是你叔父,想抱就抱,想亲就亲。”

修衡真是服了他,皱着眉抹了一把脸,汗颜地望向程询。

程询哈哈大笑。

怡君亦是忍俊不禁,先一步辞了太妃,去正房见徐岩母女。

徐岩胎相不错,但到底是自幼底子薄,生产时很吃了些苦头,悉心调养这两个多月,才恢复了好气色。这会儿,正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做针线,见到怡君,笑着下地,携了挚友的手,挨着落座,“本想着去你们家蹭饭吃,可是转念一想,人多,王爷和程大人不便说话,索性下帖子邀你们过来。对了,修衡跟来没有?”

“来了。”怡君笑道,“王爷正逗他呢。”

“他一向是那样,见到修衡就没正形。”徐岩也笑,“要不是看在我跟薇珑的面子,修衡怕是要躲着他走。”

怡君轻笑出声,问:“我们薇珑呢?”

徐岩立刻唤奶娘把孩子抱来,“来得正好,醒着呢。”

没多会儿,奶娘把薇珑抱来,交给怡君。

薇珑睁着大眼睛,表情纯真恬静地看着怡君。怡君微笑着,手指轻轻地挠着薇珑圆润的小下巴。薇珑缓缓绽放出美丽至极、单纯至极的笑容。

这是个安安静静的孩子,只两个多月大,却足以看出容颜清雅绝俗,长大之后,必然美得不似红尘中人。

“真是的。每回瞧见你,我就想把你偷走,这可怎么办啊?”怡君轻声说着,低头亲了亲薇珑白皙娇嫩的面颊。薇珑下意识地眨了眨大眼睛,小小的手挥舞一下,仍是笑着,很开心的样子。

“她跟你和唐夫人投缘。”徐岩凑过来,语气不自觉地转为轻柔,“别人就不行,抱一会儿都闹别扭。”

怡君笑说:“定是随你,挑剔。”

徐岩不服气,“嗳,她爹爹也不是好相与的性子啊。”

怡君诚实地道:“没你难相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