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询笑道:“您这么说我就踏实了。”

程夫人瞧着天色不早,摆手催促,“快回房吧,再晚一些,天赐又要过来找你。”

程询称是,行礼告退,回到静香园。

哄着天赐睡着,洗漱歇下之后,他与怡君说起听说的那些事。

怡君讶然,“娘怎么会跟你说这些?”在她心里,这些事与他无关,就像他如今在官场上有些事不需与她提及一样。

“为了跟我显摆,她有个好儿媳;为了让我知道,娶到的人是块儿宝。”他说。

怡君却不是这样想的,“偶尔肝火旺盛,故意给人下不来台,难为你们不怪我。”

“往后,我的志向之一,就是让官员家眷看着娘和你的脸色说话行事。”他语声柔和却郑重,“这些劳什子的闲气,不该是你们承受的。”

怡君笑说:“真不算什么,权当解闷儿了。”况且,好多人已经被他吓到,已经在看着她和婆婆的脸色说话行事了。

程询笑着把她搂到怀里,百般怜爱。

翌日,百官休沐。程询到访柳府。

柳阁老亲自出门相迎,把他让到书房说话。

说了一阵子朝堂的事,程询问起柳元逸:“元逸近况如何?我想见见他,他得空么?”

“自然得空,平日不过是用功读书。”柳阁老吩咐下人去唤柳元逸过来,继续道,“好几年了,神智早已恢复如常,只是身子骨有些孱弱。所幸生性好学,这两年一直埋头苦读。比不了你和临江侯世子,比起一般人,倒是不逊色。再者,姜先生时时过来小住一段日子,有他悉心教导,元逸少走了不少弯路。”

程询心安几分,“姜先生一直忙着书院的事儿,只能来回走动。”

“书院的事儿我也听说了。”柳阁老笑道,“等建成了,你我跟皇上请一道旨意,从速走完官府帮衬的章程。”

“您跟我想到一处了。”

柳阁老笑意更浓,“这种对谁都有好处的事儿,我不凑热闹可不成。”

说笑间,柳元逸走进门来。柳阁老神色和蔼地道:“这位就是程大人,记得么?”

柳元逸行礼之后,细细打量着程询,笑着点头,“记得,我记得程大人。”

程询亦凝眸看着柳元逸,见他比寻常人显得瘦弱一些,但是气质温良如玉,笑容明快,是风采照人的贵公子模样。“是几年前的事儿了,真的还记得我?”

“真的。”柳元逸唇畔的笑意更浓,“我记得您那时候还没做官,也记得您跟我说过的话。”顿一顿,神色真挚地道,“我会做到的。”

程询心里有点儿酸酸的,指一指近前的座椅,“坐。跟我说话,不必拘礼,我在阁老面前,与你是同辈。”

“那不一样。”柳元逸依言落座,笑道,“从起初相见,我就觉得同辈人在您眼里,都跟懵懂无知的小孩儿似的。在南方的时候,做的那些大快人心的事,我都听说了,由衷钦佩。”

程询摸了摸下巴,“你再捧,我可就找不着北了。平时有什么喜好?”

柳元逸答道:“下棋,烹茶。”

程询扬了扬下巴,“杀几盘儿?”说完,看向柳阁老,“这得听您的,不行就当我没说。”

柳元逸眼含期许地望着父亲。

柳阁老眼中有喜色,对程询道:“你这话是怎么说的?我平日都想跟你切磋棋艺,元逸若能跟你对弈,我高兴还来不及。只管安心下棋,今日午间可不准走了,一定要留下来用饭。”

“成啊。”

柳阁老吩咐下人去取棋具,又起身道:“我去安排席面。你是出了名的馋猫、醉猫,我得用心些。”

程询朗声笑起来。

柳元逸见父亲与程询这般随意又亲近的说话,喜上眉梢。

下棋的间隙,程询和声与元逸叙谈,一来二去的,总算让柳元逸用平辈的态度跟自己说话,随即询问元逸的课业,做到心里有数之后,问道:“想考取功名么?”

“想。”柳元逸郑重地点头,“我想像家父和你一样,为皇上效力,为百姓、将士惩恶扬善,谋取更好的处境。”

“很好。”程询诚挚地道,“我写文章尚可。写八股文的时候,你若是遇到棘手的难题,只管去找我。这方面,我应该比令尊、姜先生更有心得。”

柳元逸大喜过望,“我先谢过了。以往拜读过你不少文章,那时就相信,真有妙笔生花的事。再有就是,你与人打笔墨官司的一些折子,家父都能倒背如流,给我誊了几份,我看了,觉得特别解气。”

程询失笑,“跟人较劲的文章,看看就算了,那里边我又说不出什么好话。”

柳元逸欣然颔首,“那种笔下的锋芒,我要晚一些再学。”又问,“你什么时候得空?我只怕要请教的太多,而你公务繁忙。”

“每逢休沐的日子,我要忙也是哄孩子。你派人知会我一声就行,天气不好的话,我过来找你。”

柳元逸忙道:“那可要折煞我了,还是我去程府。”

程询笑说:“这事儿随你。”

柳元逸落下一枚棋子,喜悦、困惑兼具地看着程询,“为何这样关照我?我这会儿真担心你在跟我开玩笑。”

“因为令尊帮过我很多,我无以为报。”程询只能这样解释,“若是首辅不处处帮我周全,我在南边的日子,定要辛苦百倍。”

柳元逸释然,“原来如此。家父从没跟我说过这些。”

程询由衷道,“令尊是我非常尊敬、钦佩的人。”

柳元逸却说:“家父经常说的是,文采不及你,当初科举时,名次也差了你一大截,总担心我下场考试的时候,跟他一样磕磕绊绊。”

“科举的名次并不重要,只要考入翰林就行。说到底,做官固然要有才学扶持,但心性、抱负更重要,令尊就是最好的例子。”程询从来不好意思自夸,“我那时候是太走运,别当回事。”

柳元逸失笑,“不当回事的,也只有你。”

“不管怎样,日后我们齐心协力,尽全力免却令尊的担忧,好么?”

“好!”

程询心里舒坦了一些。他想常年教导的,是修衡、天赐,想全力帮衬、提携的,是元逸。他对元逸的期许,甚至要超过天赐。全力帮元逸的功名路和仕途出彩、顺遂,程家对柳家的亏欠便能少一些吧?

他在柳家盘桓至午后,与父子两个相谈甚欢。告辞离开后,转去唐府。

修衡的四弟修衍快两岁了,程询看了看这孩子,赏了一份见面礼。在唐栩的书房落座,他笑问:“四个儿子,忙得过来么?”

“忙得过来。”唐栩笑道,“老二、老三特别听开林、修衡的话,平日得空就帮忙哄着老四。”

程询听他把开林放在修衡前头,笑了。

“老四要是个女儿该多好?”唐栩无奈地摇了摇头,“偏生不是。看来是没有那个命,罢了。横竖这四个混小子长大之后,要把别人家的掌上明珠娶进家门。”

程询一笑,“这倒是。”

“对了,你家天赐早就开蒙了,那小子也是少见的聪明。”唐栩问道,“你有没有让他习武的打算?”

“哪儿轮得着我给他打算,他自己就在张罗了。”程询道,“你手里有没有合适的人?”

“有啊。”唐栩当即道,“明师傅的去处你应该知道了,弟妹让他常年教导一个女孩子。他教的兴头十足,这最好不过。有两个与他不相上下的人,正想举荐给你。当下先让师傅教着,等打好根基了,我再尽心指点天赐。或许都用不着我,不是有修衡么。”

程询颔首,“行,这事儿我听你安排。”

唐栩道:“你们程家子弟,都是笔杆子打天下,其实用不着习武。但不都说艺不压身么,多学一样本事,总归有好处。”

“就是这个理。”程询想一想,问道,“你对四个孩子怎么打算的?尤其修衡。”

唐栩推心置腹地道:“起初有你悉心教导修衡,他也是读书的材料,我就想,让他长大之后从文最好,如此,才不辜负你一番辛劳。你的才华、抱负,他能帮你传承下去。

“但在后来,我亲自带着他习武的时候,见他亦是天赋异禀,在功夫上也能举一反三,假以时日,要胜过我许多。这样的好苗子,若在盛世,到军中能做的有限,但如今不是那样的好世道,先帝留下的隐患,迟早爆发。

“不为此,皇上和你也不会如此关注边关要塞的军务,皇上亦不会时时召见我与黎王爷,一起参详军政。

“既然如此,我就想让他长大之后投身军中,为朝廷百姓杀敌。说起来,这本就是历代唐家人的本分。”

程询问道:“修衡怎么想的?”

“我们爷儿俩说过这事儿了。”唐栩现出自豪、欣慰之色,“你在南边最辛苦的那段日子,我护送钱粮过去,回来之后,修衡问起所见所闻,便说了一些。

“修衡得知军兵救灾时的艰辛、任劳任怨,很受触动,跟我说,过几年,他要去军中。

“我问他,为何有了这心思?

“他就说,官员、官场有皇上和师父,那么作战、救助百姓的事儿,就该由唐家人来做,要做到最好。跟我说,如果能在军中扬名,他要帮你更帮武官、军兵争出个更好的境遇。

“别看他小,平时留意的事情可不少。你在那边官场上的一番杀伐果决,他大抵一清二楚,而且明白原由。”

程询听了,感慨万千,亦对修衡引以为荣。“但是军中诸事,并不如修衡所想见的那么简单。”他诚恳地道,“你若是赞成修衡的志向,平日有意无意的,便让他知晓将领军兵身负的重任,更要让他知晓,万一有战事,他要面对的是最残酷的事——不知何时,兴许就要与并肩作战的人天人永隔。毕竟,怎么样的战事,都有热血男儿埋骨沙场。总不能说,你唐家舍命杀敌的孩子,凯旋之日,也是落下满心伤痛之时。”

唐栩略一思忖,正色颔首,“这的确是该早有准备。修衡重情义,这些若是看不开,在沙场上怕要吃尽苦头。容我盘算盘算。这三二年,先教他排兵布阵,等到他十多岁的时候,再跟他细说沙场上的腥风血雨。”停一停,苦笑道,“其实,你该清楚,每一个将领以军功扬名前后,都有莫大的变化,有人变得狂妄自大,譬如景鸿翼,因为连死都不怕;有人则变得寡言孤僻,譬如我与黎王爷,因为常常想起烽火狼烟中失去过的同袍。说来说去,挺多事情,没想明白、没看透就一头扎了进去。”

“明白。”程询以茶代酒,对唐栩端杯。

唐栩笑着喝了一口茶,又道:“修衡的事,你平时也费心吧。这孩子,我是早就交给你了,你与弟妹这几年,也一直尽心尽力地养育着他。我无以为报,你们只能等着修衡尽孝心。”

程询一笑,“到时候你可不准矫情,数落我抢你儿子。”

唐栩忍俊不禁。

当晚,两男子在书房用饭,畅谈至戌时。

程询回到家中,先去了光霁堂。

修衡、开林、飞卿都睡着了,胡乱倒在临窗的大炕上,都没盖被子,两张炕桌上散放着他们的功课。

小刀、阿魏等几个小厮战战兢兢地看着他,轻声说:“一向是这样的,说躺一会儿就行,我们也不知道到底睡没睡着。”

程询笑了笑,顺手收拾一下,把炕桌轻轻搬到大炕两侧,又将三个小皮猴子一个一个捞起来,轻手轻脚地分别抱到东次间、西次间和碧纱橱的床上,盖好被子。

董飞卿还没睡沉,程询抱着他到碧纱橱的时候,他醒了,揉了揉漂亮的凤眼,看清楚是程询,笑了,轻声唤道:“叔父。”

“嗯。”程询把他放到床上,“接着睡吧。”

董飞卿眼神仍旧懵懂,搂住程询的脖子,“叔父,你怎么会这么好?”

“有么?”

“有,特别好。”董飞卿打个呵欠,语声有些含糊,“比我爹对我都好…”

程询笑,轻缓地拉下他双臂,给他脱掉鞋子,又扯过锦被,给小家伙盖上,轻拍两下,“睡吧。小厮歇在美人榻上,你有事就唤他。”

“好。”董飞卿抿唇笑了笑,“谢谢叔父。”

程询出了光霁堂,听得母亲已经歇下,便回了静香园。以为天赐已经睡着,却不想,这小子还在等他,怡君陪着。

“爹爹怎么才回来?”天赐拥着自己的小被子坐在床上,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我不是说了,休沐时只管吃喝玩乐早些睡觉,你忘了?”程询坐到床边,把儿子抱到怀里。

天赐嘟了嘟嘴,“没忘。但是,没您在一旁说着话,我睡不着。”又有些歉疚地看一眼母亲,“我不是故意的。”

怡君笑着起身,“知道。让爹爹哄你睡觉,娘亲先回房了,可以么?”

“可以。”天赐挥了挥小胖手,“娘亲快去歇息吧。”

怡君笑着点头,款步出门。

“爹爹去找唐伯父了,是吗?”天赐问父亲。

“对,谈笑尽兴,回来的就迟了些。”程询轻拍着儿子,“你不是想习武么?唐伯父能帮忙请一位身手绝佳的师傅。”把唐栩的安排如实讲给天赐听。

“那可太好了。”天赐眉飞色舞的,“见到唐伯父,我要跟他道谢。”

“对,理应如此。”

父子两个说笑好一阵子,末了,在程询温和的语声中,天赐沉沉入梦,唇角噙着一抹浅笑。

沐浴更衣,歇下之后,程询跟怡君分别说了说元逸、修衡的事情。

听得元逸的事,怡君觉得心里那块无形的石头落下了一半,听得修衡的事,她不免有些心疼,却因为那是孩子的志向,必须尊重。

抬眼凝视他,觉出他整个人有着前所未有的轻松。该是因为元逸的事情吧?那件事,让他承受过的打击、经受过的磨折,她都不愿意回顾。

她依偎到他怀里,“一切都已经好起来了。”

他颔首,“对。”

九月初,程询到兵部行走,进入内阁。

兵部比起先前的两广官场,局面看似简单许多,棘手之处在于,大多数官员与京官盘根错节,需得耐心梳理,整治人的手段要因人而异,且要秉承着尽量变废为宝的原则——让那些人完全改变做派,打起十二分精神效忠朝廷,不论心里情愿与否。

皇帝高高在上,自幼至今,学的是帝王心术,要他恰如其分的料理这种事,基本上不可能,只能指望着合适的人去做这些。毕竟,登基以来,惩处的京官、地方官已经太多,若拿六部中的兵部开刀,势必真的引起朝野震动。那种风波,能免则免。不是为着这些顾虑,他又何苦让自己累死累活这么久。

如今有了程询,君臣二人可以相辅相成,一番恩威并施,局面总会如愿转好。

自程询回来之后,阖府上上下下的人都比以往更有神采。一家之主,真的是顶梁柱,他不在家,任谁偶尔都会心里没底。

程询这边,慢慢地形成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休沐的日子,除非皇帝有急事召见,否则一概不谈公务。

休沐的日子,程询大多用来指点元逸的课业,或是陪伴高堂、妻子和几个孩子。

因着他的缘故,家里家外很多事都更为顺风顺水。

怡君经常觉得,时间流逝得很快。是心绪愉悦之故。

转过年来,是天启八年。

身在两广的陆放、董志和进京述职。

陆放离京时,陆夫人随行。夫妻两个长期分隔两地,陆夫人终究是放心不下。

陆开林思来想去,坚持独自留在京城,跟着程询、唐栩习文练武。陆放推心置腹地跟儿子叙谈几次之后,点头应下,把孩子托付给堂弟、程询和唐栩照顾。

董志和那边的家事却乱成了一锅粥:他去广西的时候,董夫人给他物色了一名通房,三年过去,通房为他生下次子,抬了妾室,这次回京,母子两个跟他一道回来的。

董家老爷、夫人倒是言出必行,当面勒令董志和休妻。

董大奶奶要的结果则是和离。

董志和心烦意乱,请了一个月的假,料理这档子事。

再一次,董家的事闹得满城风雨。

怡君听说之后,把阿初唤到面前,“商陆这几年是何情形?”

阿初立刻禀道:“上次科举,他又名落孙山,彻底断了求取功名的念头,闲来坐馆教书,开了个不大的铺子,娶了一个秀才的女儿,膝下已有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