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无缘功名,但他只是八股策论逊色一些,有真才实学。曾经一起读书的,近三二年,有几个都与他常来常往——这几个人,如今都是大爷的心腹,小的觉着,该是大爷离京前着意安排的。

“姜先生见商陆踏踏实实的,有意提携,建书院的事,一直让他帮衬着。等书院建成,商陆会进去做教书先生。”

原来,程询一直留意着商陆,不着痕迹地安排了人手。怡君点了点头,“找两个得力的人,留心他一些——不是监视,是防着他出岔子。而你,留心我姐姐那边。”

阿初称是而去。

几日后,董夫人对董大奶奶下了狠手:言之凿凿地指责儿媳妇出嫁之前曾与一名男子私相授受,成婚后也藕断丝连。不但在家中说,且吩咐下人把这消息传扬得街知巷闻。

董大奶奶和娘家针锋相对,翻出了董夫人年轻时的旧账,历数董夫人成婚前后曾与三名男子暧昧不清。

捕风捉影罢了,恶毒一些罢了。被逼急了,谁都做得来。

董家老爷、夫人双双病倒在床。

事情到了无可转圜的地步。

怡君听了,只觉齿冷。飞卿呢?他们可曾想过那孩子?做了母亲之后,最见不得、听不得这种事,却总是事与愿违。

当日与程询说起,他也是无可奈何,只是道:“董志和见过我和唐侯几次,眼下他焦头烂额,又知道飞卿时不时来我们两家,恳请我们照拂一二。闲来我们对那孩子再上心一些。说出大天来,飞卿也不该被长辈的事殃及。”

“我正是这样想的。”怡君道,“你放心吧,明日我跟三弟说说,请他吩咐外院的人几句,别让孩子来了觉得被轻慢。”

第二天上午,教天赐拳脚功夫的师傅到来,怡君、程谨分别在内宅外院见了见,吩咐管事好生安排衣食起居。

下午,修衡来找怡君说体己话:“董家真是让我叹为观止,怎么上上下下就没一个明白人?”

怡君苦笑,“可不就是么。”

修衡站在她身边,拉住她的手,“师母,我和开林说定了,以后要带着飞卿,把他当我们的兄弟。他只是淘气、嘴毒一些,一直都是个挺好的小孩儿。您同意么?”

怡君微笑,柔声道:“我喜闻乐见。但是,你要记得请示爹娘。”

修衡认真点头,“我会的,等会儿就回家一趟。”

三个男孩子的友情,在此时已格外深厚。怡君想,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应该会是一辈子的至交。

过了几日,怡君在后花园检查修缮完毕的凉亭,看到了独坐在湖边柳荫下的飞卿。

她缓步走过去,对上那张无辜的小脸儿、那双漂亮却充斥着伤心无助的眼睛,心酸不已。

她蹲下去,把飞卿搂在怀里。

“婶婶。”飞卿乖顺地由她搂着,弱弱地说,“家里的事,我有点儿想不明白…”

“那是你现在不需要明白的事情。”怡君把他箍紧一些,“有的人,小时候就会经历一些风雨。就算耿耿于怀,因为年幼,亦是于事无补。既然如此,你就尽量少思量那些事,哪怕是为着开林、修衡、恺之、我和你叔父。”

飞卿低低地问:“你们,不会因为那些事嫌弃我么?”

“怎么会。傻孩子。”怡君有点儿鼻子发酸,最不忍相看的,便是这情形了。她和他拉开一点距离,双手捧住他的脸,“叔父、婶婶只知道,你是聪明懂事的好孩子,跟开林、修衡一样。要记得,长辈帮不到你的时候,就是朋友陪着你的时候——人都是这样的,有失就有得。眼下除了你自己,没有谁在意你家里的事,也就更不会因为那些事对你有任何改变。”

“您和叔父真的也不介意么?”飞卿怯怯地问,“修衡哥、开林哥,我知道,就怕你们…不愿意再让我来。”

“瞧瞧,想到哪儿去了?”怡君揉了揉他的脸,语气转为轻快,“要我和你叔父给你立个字据么?”

飞卿的小眉头这才舒展了一些,主动投入到她的怀抱,语声很轻很轻地说:“婶婶,我好羡慕恺之弟弟,好想有您和叔父这样的爹娘。”

“你这小皮猴子,说的我心里真不好受。”怡君拍拍他的肩,“成心要婶婶在你面前掉金豆子么?”

飞卿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说的是实话啊。以后不会了,我听您的话,少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您放心,这是我们的秘密,我不会告诉家里人的。”

“这就好。”怡君起身,领着他的手,“跟婶婶回房去,等我给你做好吃的。”

飞卿笑着点头说好。

董家的风波,最终以董志和与发妻和离收场。飞卿是董家子嗣,自是不能跟着母亲回娘家。

董志和离京之前,问飞卿要不要跟自己到任上。

飞卿只是问:“您会带着姨娘、二弟前去么?”

董志和明知他因何有此一问,却只能点头。

飞卿沉默片刻,说:“那我不去。您在外保重。要是您能知会祖父、祖母,允许我与修衡哥、开林哥继续在一起习文练武,我就知足了。”

董志和默然良久,颔首说好,临走前,带着长子、厚礼到访唐府、陆府、程府,态度谦和诚恳地请三家费心。

春日的黄昏,霞光绮丽,和风徐徐。

怡君站在小书房的大画案前,静心作画。之于作画,程询算她半个师父,心得、精髓倾囊相授,今年她的画技又进益许多。

款冬走进门来,禀道:“阿初说,大姑奶奶出门的时候,乘坐的是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这会儿,车停在程府附近。”

怡君嗯了一声,思忖片刻,把画笔放到笔架上,“让阿初请她过来,跟她说,我有话跟她说。不然的话,程家的任何一个人,她都别想见到,见到也是自取其辱。”

款冬称是而去。

一刻钟之后,碧君走进小书房,神色憔悴,眼神焦虑。

怡君坐在太师椅上,指一指对面的座椅,“坐下说话。”又摆手遣了下人。

“二妹…”碧君忐忑地看着怡君,“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怡君直言不讳:“我派人盯着你。”

碧君惊讶,张口结舌,“为何如此?你连我都防备么?”

“防错了么?”怡君反问。

碧君低下头去,“姑母早就不肯管我了,我实在是…”

“不是姑母不肯再管你,是你为人/母之后,再不肯听她的话,生怕在孩子、夫君面前失了颜面。”怡君语气缓慢,却没了惯有的柔和,“姑母早就跟我说过了。我想这样也好,她总为你费心费力的,又是何苦来,有那个闲工夫,倒不如种花养草看看书。”

碧君无言以对。

怡君问道:“你今日要见的人,是知行,对么?”

“是。”碧君抬头看着她,语声低而焦急,“董家的事,闹成了那样,你想不听说都难。你仔细想想,董大奶奶被婆婆指责的事情,与我和…和那个人的情形,是不是相差无几?万一有一日,有人旧事重提,我该如何是好?难道要像董大奶奶一样,抛下亲生骨肉,和夫君和离么?”

怡君仍是只提问:“所以,你想让知行出手,帮你免却后顾之忧?”

“是。”碧君点头,“我要是闹出什么不光彩的事,程家也会脸上无光。上至朝廷大员、封疆大吏,下至一个地方的清官,他都能杀伐果决,何况除掉一个没有功名的商陆?再者,我也品出来了,你们夫妻情分深厚,举案齐眉,必然是无话不谈。我这件事,他一定知情。”

怡君目光冷漠如雪,“你知道商陆如今的情形么?”她希望姐姐能够察觉到程询在为商陆那件事善后,哪怕只察觉到了一丝一毫——都想把人除掉了,总该详加了解对方的现状。

“知道一些,姜先生似乎有意提携他。”碧君道,“正因此,我才只能求你们。姜先生与程家、柳家和一些考取功名的人十分亲厚,他身边的人,寻常人动不得。”

“我自主持中馈到如今,看过经过的是非已不少。有几次,遇到要狠下心来处置的事,当下总是毫不犹豫,过后总会意识到,自己变了,越来越不怕事,越来越心狠。”怡君审视着碧君,“我想过,有朝一日,若是连你都能在言行间伤及,那么,我应该就什么是非都不需怕了。”

碧君有些困惑,“你这是——”

怡君牵了牵唇,“十几年,我们有十几年的姐妹情。出嫁之后,但凡遇到事情,你心心念念的,只有你自己的小日子。姐,上次杨汀州的事,这次商陆的事,你来之前,有没有为我着想过?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是要脸面的人?”

“我没有不顾你的意思,真的没有。”碧君慌乱起来,“我是蠢笨,遇事不知道三思而后行,但我绝没有不顾你的意思。”

“要找知行,要他帮你除掉商陆。”怡君唇角的笑容多了几分讽刺,“没错,他在官场上,落了个煞星的名声。把清官逐出官场的事情,他都做得来,还有什么人是他狠不下心除掉的?可他是为了什么?其中利害轻重你知道多少?这种话你是怎么说出口的?嗯?我的姐姐,你跟我说说。”

“我、我听说之后,不敢多打听…”

“不知原委,你就少说这种让我膈应的话,成么?”怡君目光幽冷,“我也惜命一般在乎我的夫君,容不得谁误解、诟病他。只是,我不会像你一样,逢人就有意无意间表露。”

碧君羞得满脸通红,“我知错了,不会再说这种糊涂话。”

“再说商陆。”怡君徐徐道,“姜先生看人从不出错,这你得承认吧?好几年过去了,商陆已经洗心革面,娶妻生子,日子虽然清苦,却一直踏实勤勉,几名跻身官场的人都很尊敬他。不为此,先生不会提携他。

“他当初是名利薰心,眼下已经改了。在你这儿,怎么就过不去了?你若是一如既往地相夫教子、孝敬公婆,谁会闲得去翻你的旧账?

“说到底,我帮你善后做的那些工夫有纰漏么?商陆得有多想不开,才会跟别人宣扬这种直指他自己那时心术不正的事?他眼下活得堂堂正正,不容易,要怎样的理由,才能让他前功尽弃?”

碧君垂着头,沉默不语。

“瞧着你现在的样子,我居然有些后悔了。”怡君无声地叹息,“或许,当初我该做的不是让你看到商陆的真面目,而是压迫着他娶你,想尽法子让爹娘同意。”

碧君猛然抬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怡君。

怡君微微笑,“我说句诛心的话,你也不是认定一个人就誓死不改初衷的人。当初商陆摇摆不定的时候,你跟我说什么来着?后来,国焘表哥出现了,娶了你,你在我面前都做了些什么?”

碧君眼中噙着泪,但是没有掉落。

“话说到这地步,我们的姐妹情分就真成了昨日黄花,我清楚。”怡君神色平静,“到何时,知行也不会为了你这莫名其妙的担忧,就除掉一个改过自新的人。他双手染血,但从没有杀过惩处过清白无辜之辈。你可以怨我们,但怨恨之前,要明白,一个巴掌拍不响,没你附和,当初商陆就是自作多情。他错过,你就全做对了么?”

碧君心里五味杂陈,泪水不断地掉落。

怡君语气变得和缓:“日后,收起你那些小聪明。你纯良的名声在外,以这样的面目与人来往,为的却是探究别人的私事,我起初听说,真挺意外的。

“你跟董大奶奶不是一路人。她那时肯与你常来常往,何尝不是在跟公婆置气,因为你是程询发妻的胞姐——两个男子抛开家事,注定常年对峙。你是夫君大过天,董大奶奶不是。

“她从头到尾,都没跟你透露过自己的私事吧?她和离之后,你去看过她么?不是跟人家来了一出人走茶凉么?——娘和你家太夫人日后少不得问你,想想怎么答对。她们一直以为,你与董大奶奶是知己情分。

“往后再遇见这种事,我不指望你给我脸面,只盼着你为长辈做到善始善终。

“商陆这件事,你给我把那份儿糊涂心思收起来,安分守己地度日。见过做贼心虚的人,却没见过如你这般狼狈难看的。

“就此放下这件事。商陆若是日后行差踏错,知行自会出手。

“可你若如今时一般草木皆兵、无事生非,那么,知行要做的只能是打压你的夫君。这是我今日拦下你见他的原因。

“我不想看到听到你寻死觅活。怪累的。

“是一直回顾以前,还是惜取现在的好光景,你自己选。”

碧君轻声抽泣起来。

哭吧,很多理由都值得一哭。只是,怡君再没有闲情赏看,端了茶,“我不送你了。”

碧君早已无地自容,闻言立刻起身,匆匆出门。到了院中,才意识到自己此刻必是形容狼狈,会引来下人的好奇。但是,没法子,总不能再折回去。

怡君慢条斯理地品着茶,心里空荡荡的,似是回旋着幽冷的风。

第一次,她失礼于姐姐,没顾及彼此的颜面。

不需要了。

多可笑。她与徐岩、唐夫人三个异姓人,能逐步把三家的日子过成一家的日子,却与姐姐走到了背道而驰的地步。

人间情缘,有的太暖心,有的则太伤人。

天赐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娘亲,娘亲!爹爹回来了!”

“来了。”怡君放下茶盏,牵出明快的笑容,快步走出门去。

程询更衣的时候问她:“你姐姐来过?红着眼睛走的?”

“对。”怡君帮他整理着衣服,“我没心没肺的,说了些让她伤怀的话。女人嘛,掉眼泪是常事。”

程询挑了挑眉。他才不信。

“爱信不信。”怡君拍拍他心口,“回到家里,别管我这类事,把你的脑子用来陪着娘、对付孩子们就行了。”

“说的是,这些才是我最重要的事。”程询微微俯身,清浅地吻落在她唇上,“你也一样,最重要的,是对付我们这些不让人省心的。”

怡君嗯了一声,啄了啄他的唇,寻到他的手,“走吧,去给娘请安。”

这一年,兵部堂官相继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到冬日,办差效率之快,是六部之首。

皇帝心情大好,加封程询为兵部尚书,正式成为阁员,随后又赏了兵部上下三个月俸禄——将至年关,又到了他觉得自己穷得叮当响的时候,更多的赏赐,他拿不出。

仅仅是这样,兵部各官员已是喜笑颜开:要知道,皇帝对六部,这样嘉奖的,迄今只有兵部。哪怕只有几两银子的赏赐,贵在一枝独秀,足以让他们深觉扬眉吐气。

洗心革面、勤勉当差能得到皇帝的瞩目、赞许,值了,最怕的就是常年累死累活,过得还不如混吃等死的。

皇帝如此重用程询,宗亲一向不赞成。这次,一班人在一次宫宴上,委婉地对皇帝表明:言官被你打压得轻易不敢质疑你的旨意,但这般重用程询,实在是不妥,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焉知日后不会狂妄自大、藐视王法?

皇帝听了,微微一笑,“程知行的确是年纪轻轻就入阁做了尚书郎,有何不妥?他的功绩,你们哪个比得了?照你们的说辞,反观历朝历代的君王,是不是也应该苦熬资历再继位登基?那些几岁就坐上龙椅的帝王,就不该青史留名,有些居然还成了明君,这跟谁说理去?朕不到二十岁就登基,掌管天下大事,这么久了,在你们看来,是不是也已变得狂妄自大?”

几个人被他噎得张口结舌。

皇帝睨着他们,没好气地道:“白吃皇粮白拿俸禄,多好的日子,知足些不行么?怎么就这么见不得人好?朕一向对自家人格外心狠霸道些,你们是知道的。别惹得我哪一日当真狂妄起来,再容不下你们。”

几个人噤若寒蝉。

忙忙碌碌地迎来腊月,到了小年前夕,百官放年节假。

除夕傍晚,下起了雪,天赐却带着两名小厮去了外院放爆竹。小家伙这一年每日跟着师傅习武,长高了许多,小身板儿更结实,举止变得灵活敏捷。纵使如此,程夫人和程询、怡君也不放心,担心放爆竹时受伤,手边无事,便一起去外院观望。

天赐和小厮兴高采烈,几名护卫就在近前瞧着。天赐瞧见长辈,笑着跑过来,张着手臂让父亲抱。

同样的年龄下,天赐与修衡不同,特别依赖长辈,尤其依赖程询。父亲在近前的时候,能让他抱着,绝不会自己走。

程询很享受这种天伦之乐,俯身把儿子抱在臂弯,用大氅裹住,“累了?”

“没有啊。”天赐笑着说,“放爆竹有趣,离远些看着也有趣。”

程询贴了贴他的小脸儿,“这倒是。”

天赐商量父亲:“爹爹,过两日,您可不可以跟我一起放爆竹?”

“可以。”

天赐心满意足地笑了,又转头问祖母、母亲,“我们一起,好不好?”

程夫人只是笑。

怡君则点一点儿子的眉心,“好什么好?我跟祖母可玩儿不了这个。爹爹陪着你就行了。”

天赐点头,“那好吧。”

雪花纷纷扬扬,落得急了些,北风也更猛了。

“回房吧。”程询转身,把儿子的小脑瓜都用大氅罩住,“看来是一场大雪。”

天赐乖乖地不动,却接话道:“瑞雪兆丰年。”

程夫人笑说:“是啊。”与怡君随着程询往回返。

路面已经覆上薄薄的一层积雪,展目望去,大红灯笼、春联无声地洋溢着喜气,耳畔回旋着从远处传来的鞭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