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去一段,忽然听到管家用鲜见的激动的语声喊道:“夫人、大爷、大奶奶,老爷…老爷回来了!”

三个人齐齐停下脚步,转过身形,望向府门。

暮光之中,清瘦挺拔的身形跃入眼帘,身着道袍,衣袂随风飘扬。

身影由远及近,面容越来越清晰。

是程清远。

满面风尘,面容清癯,目光清明,鬓角却已斑白。

天赐的小脑瓜钻出来,循着父亲的视线望着来人。

程询则被孩子的举动唤回神智,解下大氅,裹住天赐,交给随行的卓妈妈,随后阔步迎向父亲。

程清远唇畔逸出笑意,停下脚步,眼神温和地打量着长子。

程询在他近前站定,撩起锦袍,跪倒在地。

程清远上前两步,伸手搀扶,“快起来。”

程夫人和怡君走上前来,前者神色恍惚,后者眉宇间盈着笑意。两人屈膝行礼。

“您一向可好?”程询打量着父亲,“怎么不见随从?”

程清远微笑道:“我请两位高人随我进京,进城门后,随从护送二位去了护国寺。”

语声未落,天赐欢快的语声传来,“祖父?没错。是祖父诶。”

程清远展目望去。

“是天赐。”程夫人轻声道,“我们的长孙。”

程清远往前迎了几步,手有些迟疑地伸出去,抚了抚天赐的面颊,“好孩子,你怎么会认得我?”

“看画像。”天赐认真地说,“爹爹、娘亲画过您好几幅画像,有一幅,挂在修衡哥哥房里。我经常看,认得您。”

“真聪明。”程清远的神色不再平静,笑容不再含蓄,他伸出手臂,“让祖父抱抱,好么?”

“好啊。”天赐笑着点头,大眼睛凝视着祖父的鬓角,“您头发白了,画像上不是,在外面很辛苦吗?”

程清远柔声说:“在外并不辛苦。是祖父已经年老。”

程询跟过来,笑道:“先回房吧,回房再好好儿说话。”说着,刮了刮天赐的鼻尖,“让祖父抱着你回去。”

“祖父会不会累?”虽然知道这是祖父,但到底是初次见到真人,当下没法子无所顾忌地依赖,考虑的便是别的。

程清远笑道:“不会,只管放心。”

天赐见父亲撑着伞陪在一旁,笑着点头,搂住祖父,“那就好。”

怡君则扶着婆婆的手臂,“娘,我们回房去。”

程夫人轻一颔首,走出一段路之后,神色便没了方才的恍惚,恢复了惯有的端庄温和。

回到正房,程译、程谨相继前来,向阔别几年的父亲行大礼问安。片刻后,蒋映雪抱着阿逍,和徐氏一道前来,一同上前行礼请安。

随后,三对夫妻带着两个孩子去了西梢间,给父亲留出洗漱更衣、与母亲说话的时间。

天赐对祖父的了解,大多是通过双亲和修衡之口,加之时时看到画像,所以才一见就觉得亲近。

阿逍却是不同,年纪还小,对祖父一切便所知甚少,至多是偶尔奇怪一下:别人的祖父都在家中,自己也有,却总见不到人。这会儿,他有些茫然地问天赐:“哥哥,你以前见过祖父吗?”

“没有啊,但是我认识。”天赐拉着阿逍的小手,到大炕里侧,叽叽咕咕地细说由来。

程谨对程询道:“大哥,等会儿我就派人去给修衡报信吧?”

程询颔首,“行啊。让他早点儿知道也好。”

“别家亲友也一并知会一声吧?”徐氏轻言细语地建议道。

“我晓得。”程谨对她一笑,“修衡不是跟别人不同么?就特地问大哥一声。”

徐氏抿嘴笑了。

程译则望着窗纱上的窗花,“今年春节,总算是圆满了。”

“的确。”程询微笑,“这几年,你和三弟过得都很辛苦。”

“这是扯哪儿去了?”程谨立时笑起来,“大过年的,哥,别吓我们成么?”

程译斜睇着长兄,“可不就是。要说过得苦,谁比得了你?”

“那不一样。”程询如实笑道,“我不是自找的么?”程译、程谨的手默契地抬起,轻轻砸在他肩头。

“你当家带着我们这好几年,我们再知足不过。真的。”程谨轻声说。

程译附和地点头。

徐氏看着这一幕,唇角徐徐上扬。

怡君和蒋映雪站在门边,正在商量着办宴请的事——公公回来了,理应庆贺一番。妯娌两个商量了这一阵,到这会儿,连菜单上的几道硬菜都定下来了。

红翡走进门来,请他们几个去东次间。

程清远洗漱一番,换了件半新不旧的锦袍,程夫人神色如常。夫妻两个一左一右坐在临窗的大炕上,都是笑微微的,但是过于平静,如何也找不到久别再聚该有的那种喜悦。

就像是从未离别。

怡君叹服于婆婆这般修为。心里有过多少埋怨、牵挂、担忧,除了婆婆,恐怕没有任何人知道。

有两个孩子插科打诨,使得气氛分外欢快热闹。

一家人欢欢喜喜地用过年夜饭,妯娌三个带着天赐、阿逍到了静香园,让留下来的六个人说说话。

程夫人命小丫鬟知会了林姨娘,林姨娘只说子时之前一定要抄完一部经书,明日再去请安。

这么久了,那个男人不在家,是程夫人、程询给了她和儿子现在的好光景。——再迟钝,一年一年过去,也该想明白、看清楚一些事。换了谁是她,都会像她一样对男人淡了心思、没了指望。

大年初一,进宫拜年之后,唐栩带着修衡来程府拜年。

修衡看到程清远,欢天喜地的。一老一小坐在一起,一个忙于询问修衡现在的课业,一个忙于询问祖父在外都去过何处。

过了初六,修衡就回到程府,但凡得空,就央着程清远讲述在外的见闻,天赐、阿逍也跟着凑趣。

程清远自是乐于享受这般的喜乐,把来拜访自己的人都推给程询去应付,自己一心一意和三个孩子作伴。至于家里家外的事,一概不闻不问。

程夫人见他如此,心里舒坦了一些。

这次团聚之后,私下单独相对,话题都是漫无边际,他会跟她提一提在外一些有趣的见闻,她与他说的,大多是几个孩子的趣事。关乎长子的事情,她从不曾提及。

老夫老妻了,经了这一场离别,反倒让她再不会与他计较什么。

看明白了,他与她本不是一路人,只是在浮生中一个岔道口相逢,同一屋檐下相伴多年,谋求的却从来不同。

他在意过的,已放下的,与她没多大关系。

她许多年最在意的只有两个儿子,为了他们,能够做任何事。

为何如此?大抵是结缘时不是两情相悦,甚至于,他们根本就不曾奢望过良辰美景。

娶妻之于他,是结两姓之好,是为家族绵延子嗣。

嫁人之于她,是结两姓之好,是为着娘家做出贤良淑德的面目,好生抚养子嗣,让他们成为自己下半生的依靠。

她这一生,能打击到她,让她失去理智的人,应该只有两个儿子。

何其有幸,两个孩子一直孝顺,从不让她失望,带给她的总是超出期许。

初十当天,程清远才听说天赐去年就已习武的事,在自己的小书房里,没好气地看着程询,“天赐才多大?这么早就摔摔打打,你倒是舍得。”

“这可不是我的主张。”程询道,“是天赐自己的意思,我只是帮他请了个很不错的师傅。”停一停,笑,“谁让您不在家?要是在家,孩子的事儿,轮不到我管。”

程清远斜睇他一眼,岔开话题:“我说过的两位高人,一位是章天师,修为自是不必说。皇上一直想亲眼见见,我既然遇见,当然要请他到京城一游。另一位严道人,虽然名不见经传,却是章天师多年的至交,医术甚是高明。你得空拿着我的名帖,去护国寺见见他,要是觉着还行,就带他去柳府一趟,给那父子两个把把脉,开个方子。再有,你的至交若是有落下病根儿的,不妨也请他去看看。”

程询动容,“明日我就去拜访。”

程清远颔首,“没事了。”

程询起身,走到门口,又溜达回去,“爹,您不会再离家远游了吧?”

“…说不准。”

“说不准?”程询想一想,笑,“再出门也行,带上修衡、天赐。俩小子总盼着出去开眼界,跟着您,我放心。”父亲回来之后,心境平和亦苍老了很多,他索性有事没事就故意逗他。

程清远嘴角一抽,赶苍蝇似的摆手,“出去出去。看到你就脑仁儿疼。”

程询却不挪步,“我又怎么招惹您了?”

程清远无声地叹了口气,“你在南边,闹出那么大的阵仗,听着都要捏一把汗。但是,做得对。”停一停,皱了皱眉,说反话,“往后,你继续照那势头在朝堂行走,动不动就把安危豁出去。挺好。”

程询笑出声来,“那可不成,不等我玩儿命,我娘就得跟我拼命。”

程清远牵了牵唇,深凝了他一眼,“知道就好。去忙吧。”

程询这才称是出门。

百官上朝之前,程询拜访两次严道人之后,把人带到柳府,为柳阁老、柳夫人和柳元逸把脉。

严道人开了方子,与柳阁老约定,每过半个月过来看看疗效,适当地调整方子。

柳阁老满口应下,派人去抓药。

程询却让父子两个等他回来再命人煎药,把三个方子誊录一份,带去太医院,请相熟的几位太医看看方子。

几位太医虽然开不出最高明的方子,但是看过分析之后,却能得出柳家遇到了圣手的结论。

程询这才放下心来,道谢后回了柳府,让他们放心服药。

柳阁老问明原委,笑得不轻,“你年纪轻轻的,戒心、疑心却这么重。”

程询笑道:“这事儿我怎么敢马虎。您是因为我的缘故,一丝戒备也无,越是如此,我越该谨慎。往后,严道人开的方子,您都费心誊一份儿给我,我没事就拿去太医院,权当让他们开开眼界。”他处事的戒心、疑心,早已成了习惯。

柳阁老笑不可支,“行,答应你了。”

随后,程询又将严道人引荐给唐栩、黎兆先。唐栩是旧伤缠身,太妃是病痛不断,徐岩虽然长期调理,到底是底子薄,比寻常人容易头疼脑热。

这件事情上,程询对父亲分外感激。父亲终究对柳家做出了力所能及的补偿,亦委婉地表示赞成他的人际来往,顺带着帮他的友人免却病痛带来的困扰。

正月十四,程询去了舒家一趟,给老太爷请安之后,与舒明达到暖阁说话。

舒明达回京之前,年事已高的蔚滨递辞呈,并向皇帝举荐舒明达取代自己。

锦衣卫从来是劳心劳力的差事,上了年纪,若精力不足,办差特别受罪。皇帝清楚,自是不会强人所难,让蔚滨在京荣养,加之本就要嘉奖舒明达,顺势册封其为锦衣卫指挥使。

因这缘故,舒明达着实忙碌了很久,到这一阵才得心应手。今日留程询一起用午膳,“我怎么觉着,有年头没跟你喝酒了?”

程询就笑,“你这话说的,倒是有点儿度日如年的意思。”

“本来就是。不过,挺有意思。”席间,舒明达说起周家,“荣国公周家,今日一早出了事,你应该还没听说吧?”

“没听说,怎么了?”

“周夫人前两年就没了。周国公早就卧病在床,拖到今日上午,咽了气。”舒明达道,“不巧的是,今日一早,我和指挥佥事才跟皇帝说起周文泰的劣迹。”

程询扬了扬眉,“他怎么了?有几年了,一直没留意过周家的动静。”早就料定周家会没落,自是不需关心。

舒明达说:“周文泰的亲事,一直高不成低不就,始终没娶妻,却在家里养了十几个女子,有几个是从青楼赎出来的。说周夫人是被那厮活活气死的,并不为过。

“守孝期间,他只消停了两个来月,之后仍旧关起门来歌舞升平。他二弟实在看不下去,也是觉得日子没法儿过了吧,索性卷走了一笔银钱,不知所踪。

“这种事,锦衣卫不大清楚,横竖是一个迟早家破人亡的门第,又没官职了,没必要留心。朱鸿、顾景年来家里拜年的时候,提了几句,说那种东西还留着干嘛?朝廷为什么要给那种货色俸禄?

“我想想也是,让手下查了查,今日一早禀明皇上。

“皇上就说,看在过年的份儿上,废黜周国公的爵位,贬为庶民,周文泰杖责五十,周家上下净身逐出京城。

“我跟手下去传旨的时候,周家正乱糟糟地张罗着办丧事。”

程询听完,并没什么感触,“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下场是情理之中。”怡君、碧君、徐岩在周家遇到的那档子事,周家夫妇那种嘴脸,看一眼都嫌多。停一停,他岔开话题,“朱鸿、顾景年这几年倒真老实了。”

“可不是么。”舒明达笑道,“在锦衣卫当了两年小跟班儿,摔打出了个人样儿,随后的差事不大不小,两个人倒也任劳任怨。没了以前犯浑的毛病,娶妻之后,老老实实守着结发之妻,现在都有了孩子。为这个,逢年过节的时候,长兴侯、英国公就给锦衣卫的上上下下送礼,说自家的儿子有这一日,多亏了锦衣卫。”

程询笑道:“这事儿,你们的确功不可没。”

正月里,廖书颜来程府串门的时候,说起碧君和蒋国焘一档子事:“两个人从去年冬日就闹过两次别扭,到了年节,大抵是太闲了,又闹起来了。”

“吵架了?”怡君问。

廖书颜笑着摇头,“你姐姐何时是能与人吵架的性子?不过是国焘数落她,她坐着抹眼泪。”

“为了何事?”

“起初是董大奶奶那档子事。”廖书颜道,“前前后后的事情,你虽然不说,心里必然跟明镜儿似的。国焘又不傻,看来看去,觉得碧君不晓事,问原由。

“碧君只说就是投缘,便走动频繁。国焘追问,既然投缘,怎么人和离之后你就不理会了?碧君说觉得不合适,怕董家因此事找蒋家的麻烦。

“国焘来了火气,说董夫人当初找到你妹妹面前质问的时候,那不是麻烦么?你那时候怎么不知道断了来往?哦,那时不担心你妹妹,倒担心蒋家。这道理说得通?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碧君无言以对,哭了大半晌。”

怡君道:“您好生说说我姐夫,别让他总记着那件事。”

“我是这么说的。眼下两个人是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廖书颜无奈地道,“吃一堑才能长一智,随他们去吧。有一回,碧君可怜兮兮地看着我,我就跟她说,在夫君孩子面前的脸面,得自己挣。谁能替谁过一辈子?”

怡君沉默一会儿,闷出一句:“再添一两个孩子就好了。”

廖书颜笑出来,“真难为你想得出。不过,有道理。”

怡君微笑。为了孩子,怎么样的女子都会逐步成熟稳重起来。眼下,这算是碧君的一个小门槛,迈过去很容易。难听的、敲打的、戳人心的话,她都说到了极处,总会起到一定的作用。

碧君迟早会摒弃冲动、有口无心的习惯,变得沉稳内敛理智。因为,她的妹妹已经把绝情的话摆到了明面上:再不会管她了。

碧君再不会对她心存希冀,知道日后不论何事,都只能自己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