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对一些人来说,是很快乐的事,对另一些人来说,是很痛苦的事,因为迟了。

偶尔,怡君会想,姐姐的今时今日,自己应该也有责任。她是妹妹,但是,从小到大,遇事总是大包大揽。到底是从几岁、是为何事开始这样的?不记得了。

旧日光景不可寻回,不可重来。她只能把这当做最大的教训,引以为戒,日后对亲朋孩子,都要避免重蹈覆辙。

忙碌却充实的日子里,春去、夏逝、秋来。

程询仍是休沐的日子带孩子、为元逸答疑解惑。平日里,把孩子功课的进程告知父亲,由父亲代替自己教导几个孩子,只是晚间检查一下功课。

怡君平日打理家事、走亲访友之余,对公公婆婆孝敬如昔。程清远与她从没生过嫌隙,冷眼旁观,见她历练这几年后,已有了一府宗妇的风范,更添几分欣赏。闲时关于孩子的事,他都会在她请安时直接告知或是商量。

逢休沐的日子,若是无事,程清远便去廖家坐坐,跟亲家说说话。廖大老爷见他已是千帆过尽完全放手,在官场上曾有过的反感也就烟消云散,亲家两个坐在一起,倒也有不少投机的话题。

柳家、唐家、黎王府几个人,在严道人的妙方调理之下,情形十分可喜,超出程询预期。换季的时候,仍是气色很好,没像以前似的被病痛缠扰。

程询对父亲说完这些事,没正形地道:“老爷子,想让我孝敬您点儿什么?您只管说,就算要天上的月亮,我都不含糊,立马找人搭天梯。”

程清远好气又好笑,瞪着他道:“兔崽子,说话越来越不成体统。”语气并不严厉。

程询笑得没心没肺的,“您总懒得搭理我,我可不就越来越不会说话了。”

“有好几个孩子,我还搭理你做什么?”程清远呷了一口茶,顺势说起孩子们的事,“修衡这一段迷上了排兵布阵,你有没有适合他看的书?不妨找出来拿给他。该提醒他的事情,都要事先提醒。唐栩那厮也是奇了,怎么舍得让孩子走这条路?”

“我手里那些,早就拿给他了。”程询道,“有机会,我问问皇上,看他能不能借给我一些。别的您不用担心,我跟唐侯细说过这事儿。”

程清远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天赐的前程,必须从文。程家本就是诗书传家,你和怡君眼下又只有他一个孩子——你要是敢把他送到军中,我可真要把你逐出家门。”

“明白。”程询语气松散,说的却是心里话,“天赐随咱爷儿俩,就没长带兵打仗那根儿筋,您让他去他都不肯,自知之明总还是有的。可惜了,我要是精通排兵布阵该多好。”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程清远板了脸,“合着你要是精通,便去带兵打仗?你就不能消停些?”

“这不是不精通么,我说什么都没用。不管怎样,天赐从文是一定的,您放心吧。”程询给父亲续茶,“秋日就是这点儿不好,人肝火旺盛。瞧瞧,才说几句话,就跟我吹胡子瞪眼的。等会儿我就吩咐红翡,让她给您多备些清心去火的茶点。”

“去去去,快些给我滚出去。”程清远烦得不轻,连连摆手撵人。

程询称是,笑微微地行礼退出。

程清远望着他走出去,沉了一会儿,无声地笑起来。

这个兔崽子,什么时候都让他无计可施。

但是,很好,他余生只管安心含饴弄孙。

那些需得殚精竭虑的事,阿询应付得来,而且应付的特别好。他在放下之后,也已放心了。

他与阿询,这两代程家当家做主之人,风波起时,源于他的罪孽、阿询的良知与风骨。

程家会因阿询走至荣华之巅。

程家的每一个人,都在以阿询为荣。包括他。

——是的,这些,在分别的岁月,在远远望着阿询的时候,他终于能够坦然地承认。

一度以为,不会有这一日。

这一日来临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是期盼这一日的。

他只能原谅自己,回来寻找父子亲情。

那么,阿询呢?

阿询也原谅了他,为了生身母亲,为了孩子,一次一次,用不着调的方式靠近他,一点点消除有过的最远的距离。

对不起。谢谢你。他在心里说。

不需说出口,阿询需要的不是他的歉意、感激,是他好生珍惜眼前光景,安然舒心地老去。

他会的。

程询二十七岁这一年,董志和奉召回京,任户部左侍郎,入内阁为候补阁员。

值得一提的是,董家老爷、夫人为了长子的亲事,曾专程赶去江西,为他物色了当地一名闺秀,从速成亲。董志和携继室回来的时候,女子已大腹便便。

时年冬,柳阁老、付大学士相继递了辞呈。

柳阁老致仕的理由是精力不济、老花眼,这当然是善意的谎言。有严道人的妙手,他与发妻的旧病已经根治,身体硬朗的很。真实理由是他确定朝堂年轻俊杰辈出,又有与他政见一致但比他更出色的程询。如此,不如适时抽身。

元逸的亲事已定,新人明年三月进门。他大可安心等待含饴弄孙的自在光景。此外,元逸得了程询的倾囊相授,眼下他这做父亲的,都敢底气十足的赞儿子一句文采斐然,考取功名是迟早的事。

林林总总,都让他觉得,与其占据内阁最重要的位置,不如早些让贤;与其指望自己帮衬着程询实现抱负,倒不如指望元逸早些出人头地,哪怕只学到程询为人处世、为官之道三分,就够用了。

付大学士那边,对作风彪悍的皇帝、程询一向是看着就瘆的慌,知晓柳阁老要辞官,没闲情展望自己凭资历成为威风八面的首辅,只担心自己会在皇帝、程询和百官之间受夹板气,迟早气死。

这次辅都是自己撞大运捞着的,再多的荣耀,他没能力消受。与其有朝一日做不成老好人反被皇帝发作,落得晚节不保,倒不如见好就收,跟着柳阁老辞官。他的理由除了柳阁老说的老花眼,还有耳力越来越差——看不清折子、听不清言语,什么官都不适合做。

皇帝对这一任的首辅、次辅有一定的情分,不觉得他们辞官有什么不好,但不舍也是真的,再三挽留。

柳阁老与付大学士再三坚持。

君臣三个足足磨烦了两个月,说了一大堆车轱辘话。皇帝见两人去意已决,终是准奏,在同时循例加封二人为太子太傅,此外,又分别恩封国公爵位。如此,两位两朝臣子致仕不需返乡,世世代代都可留在京城。

这样一来,原本在内阁排第四的程询,前头只剩了一位礼部尚书。而且,皇帝并没让哪位老臣重返朝堂的意思。——这是礼部尚书没料到的,回过神来,只觉得烧得慌。

他从没敢想过自己能有成为首辅的一日。本来么,皇帝一直显得很嫌弃礼部,让他入阁的原由,是别的阁员都被打发走了。

这首辅怎么做?光礼部那些事,皇帝就经常给他脸色看,让他去管别的事,他有心无力。

这时候递辞呈?晚了。皇帝会认定他不识抬举瞎起哄,也会当即准奏,但一定会让他灰头土脸地回乡种地。

当官这么多年,可不是为了凄凉的下场。

思来想去,硬着头皮上吧。反正身后就是皇帝最倚重的程询、董志和,估摸着有什么要紧的事,皇帝只会找他们两个商讨。

皇帝如今需要的,大概就是他当摆设。过个一二年,找个适当的机会,再辞去首辅这头衔也就是了。

这一次,礼部尚书真猜对了皇帝的心思。

就此,二十七岁的程询成为次辅。

程询踌躇满志。早一年走到更高的位置,便能涉足更多的军国大事,只要依旧谨慎缜密地行事,不愁延缓边关战乱的爆发。

十几个月之后,礼部尚书等来了一个好机会,自请辞去首辅头衔,想转去潜心修撰几部典籍。皇帝恩准,在别的方面予以恩赏。

朝堂有了近百年来不曾出过的二十九岁的首辅。

年过而立的董志和为次辅。

这一年的修衡、开林十二岁,飞卿十一岁,天赐九岁,薇珑四岁。

同一年,蒋映雪、徐氏先后生下一女、一子,碧君和孙氏也再次有喜。

休沐的日子。程询和怡君到后花园散步。

正是秋日的午后,天高云淡,金风飒飒。

款冬走到夫妻两个面前禀道:“夫人、老爷,老夫人、老太爷离开侯府之后,去了廖府,说要晚间用膳之后回来。”程询成为首辅之后,下人们就都自动地改了称谓。

程询颔首说知道了,等款冬退下,他对怡君道:“每回听她们喊我老爷,就觉得自己老了。”

怡君莞尔,“我不习惯的是他们唤爹娘老夫人、老太爷,明明才五旬左右。”

程询也笑了,“一样。”

“有个事儿,你得帮我拿个主意。”怡君说,“薇珑特别喜欢作画,黎王妃要我教她,说过两次了。她现在功底也很扎实,却不知道怎么按部就班地教薇珑。我没什么不乐意的,却怕教不好。”

“黎王爷早就跟我提过这事儿。”程询道,“只管应下。”

“这样的话,我又要烦咱家老爷子了。”怡君笑道,“爹教人作画,有具体的章程,连你都比不了——你只会教聪明绝顶的孩子。”

程询眉眼间笑意更浓,“我承认。老爷子那儿没事,一定眉开眼笑地帮你。”

“那行,明日我给黎王妃回个准话。”

“说到作画,我现在拿画笔的时候都很少。”程询引着她走到湖边,“可我答应过你,要做一幅比枫林图更好的画。”

这样的微末小事,他仍记得。怡君心里暖暖的,与他相形站在岸上,看到一对儿在水中悠然游动的天鹅。

她刚要说话,听到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不由展目望去。

修衡、开林、飞卿、天赐、薇珑慢悠悠地走在石子路上。不需想,定是几个小子去黎王府玩儿,回来的时候把薇珑带上了。

这两年,修衡被人说慢性子的时候越来越多。薇珑虽然还小,却也是凡事都慢条斯理的做派。董飞卿曾经开玩笑,说薇珑是被修衡带的成了这样。

四个男孩都是薇珑的哥哥,这会儿,修衡领着薇珑的小手,神色柔软,一面走,一面说着什么。

小小的薇珑身着一袭粉色,娇嫩至极。不知修衡说了什么,引得她绽放出笑靥,现出几颗小白牙,明眸似有星星点点的阳光落入,美丽至极。

开林、飞卿则一左一右牵着天赐的手,三个人正兴致高昂地讨论着什么,笑容璀璨。

都是那样漂亮的孩子,走在一起,赏心悦目,令人惊艳。

怡君转身望着程询侧面的轮廓,微笑道:“这便是最美的画,你已经做到了。你说过的,都做到了。”

喜乐、圆满、尊荣,都是他带给她的。

程询转身凝视着她的眼睛,“真这样想?”

“真的。”他的目光,始终温柔缱绻,经年不改。不论何时,她都愿意沉溺其中。

程询转头望了孩子们一眼,“因为有你,才有这绝美的画面。”

“那么,我们要一直并肩同看。”她说。

“嗯。”温柔的笑意在他唇畔延逸开来。

怡君问他:“如今,在你心头,还有特别长久的心愿么?”世人眼中,他已走至巅峰,有心翻找,怕都找不到他在仕途、家园的缺憾。

程询颔首,“有。有最长久的心愿,想永生永世留在这一世。和你。”浮现在心头的,仍是当年那一句:来生款曲见韶容,不负此生倾情。

怡君深凝了他一眼,是懂得的目光。

“你呢?”程询问她。

“我么?”怡君想一想,“白话被你说了,我似乎只能篡改一句词。”

“哪一句?”

“来生款曲见韶容。”停一停,她说,“我要见的,是知行。如此,才不辜负此生倾情。”

程询动容,眸子熠熠生辉,“那么,我们约定,生生世世在一起。”

“嗯,说定了。”怡君语声清浅,“转世再相逢,我只盼能够多替你分担一些负累,让你心无旁骛地走上仕途,实现抱负。”

“太辛苦。不准。”

怡君眼中有了疼惜,“你也知道太辛苦?”外人只知他人前的风光荣耀,谁又知晓他在成婚前后经历过怎样的磨折。

程询刮一刮她的鼻尖,结束这话题,“走,去跟孩子们说说话。”

夫妻二人并肩迎向孩子们。

后记

天启十六年,朝廷对西部用兵,唐栩挂帅,修衡随父出征,董飞卿不声不响地追随而去。同年,陆开林入锦衣卫。

修衡凭借对战局与生俱来的敏锐、果敢,屡出奇谋,杀敌素来身先士卒,很快得到将士的拥戴、皇帝的赏识。

转过年来,修衡在军中任左翼前锋统领,皇帝赐字意航。

同样得到封赏的董飞卿却谢恩婉拒皇帝好意,始终以修衡贴身护卫的身份留在军中。

天启十八年,西部战事将至尾声,北部边关又起狼烟,御敌将帅节节败退。皇帝再一次彰显不拘一格识人、用人的气魄,降旨命修衡率三千精锐转战北部,协助主帅排兵布阵。

修衡战无不胜。

天启十九年,皇帝换将,命十八岁的少年郎拜帅印统领三军。

十个月之后,修衡率领两千精锐进入无垠的草原,长途奔袭,生擒敌国可汗。

举国欢腾。

战事延缓了两年,提前两年结束。

天启二十年春日,修衡班师回京献俘,获封三品京卫指挥使司同知,征战让他成长,变得更为敏锐果决内敛,在父亲、恩师提点开解之下,腥风血雨没有给他带来无法摆脱的阴影。

在军中屡立战功的董飞卿仍旧婉言谢绝皇帝的封赏,理由是志向并非从武,日后会潜心读书、参加科考。

陆开林在锦衣卫得到舒明达的赏识,这一年官升至四品指挥佥事。

随后举行的会试之中,柳元逸高中会元,殿试之中,皇帝钦点其为状元郎。

至此,程询心头再无憾事。

第85章 番外:少年笑

少年笑

北地,军营。

夜深千帐灯。天地之间,寒凉的风肆意回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