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秋,这边的天气已经很寒冷。夜色降临后,有将士燃起篝火,三五成群围坐,喝酒、谈笑,爽朗的笑脸被火光照亮。

董飞卿穿行在营帐之间,比起身着盔甲的人们,他一身道袍,显得格格不入。

“董大少爷。”有人唤他。

“有事?”董飞卿停下脚步,望向对方。

那人把一个水壶抛向他,“里面装的好酒、烈酒,给你和元帅的。”

董飞卿抬手稳稳接住,笑眉笑眼地道:“谢了。”

“乱客气什么?”那人笑着摆一摆手,“去忙吧。”

董飞卿径直走进中军帐,看到饭菜摆在矮几上,还没动过,唐修衡站在帅案后方,凝眸看着沙盘,修长的手指虚虚地点过一个个关隘、山丘。

“哥,”董飞卿自顾自寻到一个空酒壶,把水壶里的酒倒进去,“吃饭吧?我快饿疯了。”

片刻后,唐修衡说:“你先吃。”

董飞卿一面找酒杯一面说:“那可不行,怎么能委屈我们唐帅吃我的剩饭?”

唐修衡在沙盘上做下两个记号,视线才慢悠悠地转移到董飞卿脸上。

董飞卿已笑起来。

唐修衡牵了牵唇,收回视线,继续观摩沙盘。

董飞卿找到酒杯,斟满两杯酒,转头对侍立一旁的小刀说道:“我做了一道鱼肚煨火腿,让伙头军帮忙看着,这会儿火候差不多了,你跑一趟吧。”

“鱼肚煨火腿?”小刀听了笑起来,“您可真是,什么材料都踅摸的到。”

董飞卿也笑,“那是,我是谁啊。”

“得嘞,小的这就去。”小刀转身出门。

董飞卿走到帅案跟前,和修衡一起看着沙盘,神色慢慢变得郑重。

自西部转战此地之后,虽然战无不胜,但兄弟二人经常被敌军气得五迷三道。

敌国是游牧民族,擅长骑射、游击、长途奔袭。数万精兵大规模侵略惨败之后,敌军退回辽阔的草原深处,修整一段时日后,便集结骑兵杀回来,用意很明显,能找到突破口,就烧杀抢掠,找不到的话,当即撤退。

这样凶残狡诈的敌人,唐修衡恨得牙根儿痒痒,正因入骨的憎恨,让他真正做到了知己知彼。而精准的预感、深谙敌军首脑心思这两点相加,使得他每一次都能防患于未然:一早布阵埋伏下去,敌军铁蹄踏入,便是他们置身修罗场之时,伤亡人数多在七成以上。

因此,敌军杀回马枪的人数越来越少,从起初兵分几路相加三五万,逐次减少至三五千。

下至将士,上至帝王,都说他料事如神,是天生的沙场奇才。

但这样的局面,并不能让唐修衡满足。他的目的是尽早结束这一场战事。

恩师说过,战争的最终目的是止战。他深以为然。

难道要一直统帅三军留在这里,等着敌军来袭?要耗多久?

每一次的所谓敌军惨败、我军大获全胜背后,都有袍泽殒命、重伤于敌军之手。有名将是爱兵如子,唐修衡是爱兵如手足,每一次战捷之后,他在意的都是伤亡之人。再少,那也是伤亡。本不该有的伤亡。

打败敌军不算什么,打服、摧毁其脊梁才是宗旨。

是以,敌军修整期间,唐修衡和副元帅也没闲着,设法探明草原地势,以及敌国王室、军队驻扎之地。

眼下,唐修衡面前的沙盘,就是广阔草原的概貌。

董飞卿知道他在筹谋何事。

小刀捧着托盘返回来,除了董飞卿亲手做的鱼肚煨火腿,另有几道下酒的小菜,“伙头军特地给元帅添了这几样小菜,只盼着您能多喝几杯。”

上一次战事,发生在三日前,几乎全歼五千敌军——敌军逃脱的人,只有领头将军和近百名骑兵。而我军伤亡人数相加,正是敌军逃脱的人数。

换了别的国家,早就主动请降了,但这个敌国绝不会。他们自恃是游牧民族,自恃永远有栖身之处,并且,有着莫名其妙的骄傲:屡屡溃不成军的血淋淋的事实,在他们眼里,是被施加到头上的侮辱,所以,屡战屡败,却屡败屡战,目的不外乎是在一次次的交锋哪怕惨败之中,寻找强敌的软肋。

可他们怎么就没意识到,唐意航是任何人都无法打败的。——小刀每每想起,总是这样腹诽。

唐修衡转去洗了把脸,坐到矮几前,唤董飞卿:“吃饭。”

董飞卿嗯了一声,片刻后才在唐修衡对面的位置落座。

唐修衡举筷,先尝了尝鱼肚煨火腿,牵了牵唇。

“还行?”董飞卿问。

“还行。”

董飞卿唇畔逸出大大的笑容。这是他让贴身随从去就近的城里淘换来的食材。

唐修衡应该是最没架子的将帅,敌军溃败之后的修整期间,偶尔百无聊赖,就去伙头军那边凑趣,起先是帮着给将士做饭菜,后来就找厨艺好的人学习厨艺。

董飞卿起先总是没眼看,后来见将士因此愈发爱戴元帅,得空便也去瞧瞧。这一瞧,居然觉着挺有意思,便也跟着用心去学。一来二去的,兄弟两个竟在军中练出了一手好厨艺。

唐修衡曾开玩笑:“哪日你我落魄,一起开个小饭馆儿。”

董飞卿当时由衷点头,“先从小饭馆儿做起,不愁没有做成字号之日。”

小刀在一旁听着,脸都要抽筋儿了,引得兄弟两个哈哈大笑。

此刻,唐修衡对董飞卿端起酒杯,“皇上的密信之中,又提及封赏你之事。”

董飞卿端起酒杯,和他碰了碰,一口喝尽,随后道:“替我婉言谢绝吧。”

唐修衡失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亲自斟酒,“考取功名的话,作数么?”

董飞卿说:“当然。”

“考中之后——”

“再说。”

唐修衡没辙地笑了笑。

董飞卿道:“哥,到时候你也跟着凑凑热闹吧?”

“什么?”

“科考啊,”董飞卿笑说,“到时候你混进去,一准儿能高中。”

“那可真是闲得横蹦了。考不中是丢人现眼,考中了是平白占用一个名额——我总不能放着武职不干,跑去翰林院熬资历。”唐修衡睨他一眼,“我爹不打得我眼冒金星才怪。”

董飞卿哈哈大笑,“他才舍不得,至多是把你拎到程叔父跟前,让叔父修理你。”

唐修衡眼中有了笑意。

董飞卿继续道:“叔父一定说,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去试炼一下文采是好事。满京都的人都知道他护短儿。”

唐修衡的笑意到了唇畔。

小刀出去一趟,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叠信件,匆匆看过之后,分成两份,分别送到唐修衡、董飞卿近前。

两个人风卷残云地用过饭,命人把饭菜撤下,净手之后,喝酒间隙,逐一拆开几封信件,敛目阅读。

这次,写信给他们的是相同的几个人:程家的人、开林、薇珑和柔嘉公主。

“这小丫头写信给我们的时候可不多。”董飞卿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柔嘉的信,随手撕开信封,取出信纸,一目十行地看完,笑得手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