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修衡正在看程祖父写给自己的信,老人家写信之前,听说了他在一次战事中为了保护一名参将受了轻伤的事,字里行间皆是对他的心疼和赞许,说意航,你能不能爱惜自己一些?祖父要你毫发无伤地回来,答应我。

老人家的关爱轻柔牵动着他的心弦,他在心里说“答应您”的时候,抬眼看到了笑成那个德行的董飞卿,问道:“怎么了?”

董飞卿笑道:“柔嘉公主跟我说,这辈子都闹不懂的两件事,其一是唐意航这慢性子能成为不世出的悍将,其二就是陆开林那厮活来活去活成了没记性的。”

唐修衡扬了扬眉,“开林怎么招她了?”这些年了,说他慢性子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习惯了,说开林没记性的人,柔嘉是头一个。

董飞卿笑道:“说开林哥答应送给她一只鹦鹉,她傻等了俩月,连根鹦鹉的毛都没看着,就去问开林哥,怎么说话不算数。开林哥反过头来问她,什么时候答应过这事儿了?说一定是她记错了。”

唐修衡也跟着笑起来,“开林这日子也够辛苦的,当差之余,还得哄孩子。”柔嘉与薇珑同年同月生,小他和开林八岁。

“可不就是么。”董飞卿笑道,“等会儿你瞧瞧她写给你的信,一准儿是让你帮她数落开林几句。”

唐修衡一笑。

“不过,这小孩儿除了告状,也正儿八经地夸了咱俩一通。”董飞卿胡乱把信纸塞进信封,“但是,一看就是皇上说过的话,她搬到信里了。”放到一边,拿起薇珑的信,用裁纸刀拆开,“还是看看咱们妹妹说了什么吧。”

离京前,他把自己养的大黄狗、两只小猫、两株兰草交给薇珑照顾,珍爱的藏书、名画悉数送给那个小仙子一般的妹妹。

薇珑一向把他当成兄长之一,在信里说的一向是寻常小事,例如大狗小猫对峙,换毛时弄得哪儿都是猫毛狗毛;例如她跟花匠学了园艺,亲自照顾着两株兰草,情形喜人;例如她跟程家婶婶学画、跟双亲学造园有了哪些进步。

婶婶的信件,也是把微末小事娓娓道来。

他想看到的信件,正是这样的。这能让他确定,这些年他在意的人,并没因为相隔黑山白水淡忘他,仍旧陪伴着他。

手中这封信,薇珑显得很高兴,告诉他:

帝后闲来无事,来王府小坐,在花厅看到了程家婶婶的水墨,帝后称赞分明是名家手笔,问明出处之后,当即带着她去了程府,看了几幅婶婶的旧作,将两幅带回了宫中。

到她写信时,京都都已知晓婶婶的造诣,上门求画的人越来越多,但是,绝大多数都被程叔父替婶婶挡了回去。

她说,飞卿哥哥,我特别为婶婶高兴。本来么,婶婶才华横溢,就该让世人知晓。

董飞卿唇角不自觉地上扬。没错,他也是这样想的。温柔、美丽的婶婶,最擅长的从来不只是打理区区一个府邸的家事。说起来,他和修衡哥、开林哥琢磨奇门遁甲,赶上叔父繁忙的时候,都没少请教婶婶。

看完妹妹的信,他小心地收起来,用裁纸刀拆开婶婶的信。

婶婶在信中跟他说的是恺之、阿逍的事。两个小子越来越顽劣,闯祸的时候越来越多,最近有两次惹得各自的父亲动怒,让他们面壁思过一整日,随后禁足,解除禁足之前,不准习文练武,也不准给他和修衡写信。

他又忍不住笑了。一看就知道,这是程叔父的主张。叔父整治他们,从来不会动用棍棒,却会让人觉得比挨几十板子要难受百倍。

他把程叔父的信放在最后才看,因为那是需要逐字逐句斟酌的。除了他为了袍泽特别难过写信倾诉的时候,叔父才会跟他扯闲篇儿,不着痕迹地宽慰,大多数的信件,说的都是关乎军务战局,是需要他该了解并领悟的。

叔父从没在名义上收他为学生,但是,这些年教过他的,已经太多。

唐修衡跟董飞卿一样,恩师的信件要留到最后凝神细品,先看别人的。

薇珑在信中告诉他,她已经开始独力建造凉亭、穿堂,只是偶尔会过于计较细节,惹得双亲哭笑不得,说不知道她这是精益求精还是吹毛求疵。

她说我也觉得不好,在改了,只要建成的东西够结实、好看,微小的细节都尽量少计较。

随后,又谈及北地的天气,说:“我看过地域治,问过长辈,知道那边到了冬日是真正的天寒地冻。我和娘亲、婶婶一起给你们做了几套御寒的衣物,不知何时能送到你们手里。

“意航哥哥,你千万要照顾好自己,也要让人照顾好飞卿哥哥,你们一定要好端端地回来。

“你说过,来日会帮我打造一个最好的庄园,我一直记得,你不要食言。”

食言么?怎么会。他在心里说。

开林说的是董家的事儿:皇帝想给飞卿封赏,不是一次两次了,飞卿婉言谢绝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为此,当初的董家老爷、夫人——如今的老太爷、老夫人几乎气得吐血,次辅董志和倒是一直都很平静,该是早就看出了自家长子天生反骨,走的必不是寻常路。

师母告诉他的是京城最近关乎官家子弟又传得街知巷闻的事,是知道旁的事自有别的亲友告知于他,她就将这些他该知情的事娓娓道来,如此,何时回京,也不用临时抱佛脚地去了解一些人的过往。

有的让他会心一笑,有的让他觉得不可理喻——正如师母说的,与京城官场相关的人,自来不缺疯癫或是疯魔的。

笔墨之间,仍旧让他增长见闻,这就是他的师母。

恩师的信件,是针对他上一次信中谈及的关乎军务、北地官场的回复。已经是言简意赅,但一条一条回复完毕,也有三页之多。

恩师在官场上的看人、用人之道,北地官场存在的隐患、内阁日后会有的举措,对他直言不讳。

这些,是让今时的他心安,也是为了让他来日用到官场上。

他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期间酒杯空了又满,满了又空。终于收起信件的时候,发现董飞卿已经倒在毯子上,睡着了。

“这毛病,打算留到什么时候?”唐修衡说着,走过去拖起董飞卿,把人安置到软榻上,留意到对方已经醒了,继续道,“等会儿副元帅过来议事,你要是能睡着,就在这儿挺尸,要是睡不着,就滚回你的军帐。”

董飞卿皱了皱眉,“懒得动,在你这儿凑合一晚。”旋即翻身向里,“你真是吃撑了。跟副元帅议事,会减寿的。”

“闭嘴。”唐修衡给了他一巴掌,随即却唤小刀给他加一张兽皮毯子。

董飞卿从来不肯嘴上吃亏,“越咒越长寿,听过吧?拜我所赐,你少说能活百十来岁。”

唐修衡轻笑,没再搭话。对这个嘴毒的兄弟,他越来越温和、耐心。

从西部到这里,两军交锋之后,不乏你给我一拳、我踹你两脚的时候。都是上了战场便不顾自身生死的人,却看不得对方也和自己一样。

敢在军中用拳头招呼他唐意航的人,从来只有董飞卿一个。

董飞卿在军中虽无官职,却和他一样受将士爱戴,动不动踹上两脚的人,从来只有他一个。

是真的害怕对方拼命时真的把命搭上。

一起来的,要一起回去。说好了的。

副元帅过来之后,议事总是说不到一处去。其实董飞卿没说错,每到这种时候,他就觉得自己会减寿。

副帅在军中的年月不短了,心性却很是一言难尽:有一次瞪着眼睛跟他说,对敌军的手段简直是惨绝人寰——不妥。

那次他多看了副帅好一会儿,笑微微地说:“那怎么着?能全歼的时候只歼灭一半?剩下的留着给你解闷儿?”

副帅就说:“只要是杀戮太重的事,就容易落下话柄,等到时过境迁,有人拿来做文章,往你身上泼脏水可怎么办?”

“将士、百姓自会为我作证,朝廷自会还我公道。”他晃了晃食指,“这种话,我不想再听到。我现在的脾气真是太好了,搁以前,早把你踹出去了。”

副帅听了,啼笑皆非。

后来,除了冲锋陷阵、踅摸好吃好喝之外就没正事的兄弟跟他说:“我留意到了,皇上派了锦衣卫到军中,为的定是护你周全,知晓你每日的大事小情。你冲在最前头的时候,有两个身手绝佳的就会到你近前。虽说你这身手用不着人帮忙,可人那份儿心是显而易见。”

他想了想,打心底笑出来。怪不得恩师曾说,皇上最喜欢留后手,等着跟弹劾忠良的官员算账,不论等多久。安排锦衣卫在军中,意味的就是作战相关诸事都会记录在册,皇帝了然于胸,副帅担心的往他身上泼脏水的事情,就算会出,也成不了。

这感觉挺不错的。

幸亏飞卿同来,要不然,他真顾不上留意这些,不会在这期间就吃到定心丸。虽然,这事情不论有没有,都不会影响到他作战的手法,可没有隐忧,对谁都是好事。

磨烦到夜深时,副帅总算赞成了他亲率两千骑兵长途奔袭的事,临走时叹息一声,拍了拍他的肩,“我是真拿你没法子。到时候,不论怎样,都要保全自己。你要是有个好歹,我怎么跟唐侯交代?”

“您总是在不恰当的时候想这些没用的。”唐修衡失笑,“到时候您能稳住阵脚、安排好接应的队伍,我就烧高香了。”

“放心吧。你连不亚于送命的事儿都铁了心去做,我要是连这些都办不好,还算个人么?”副帅拍拍他的肩,转身离开。

唐修衡了无睡意,伏案书写几封回信。

用不了多久,就不需再与亲朋互通书信以示牵挂。要么战捷班师回京,要么…

不,不会有别的结果,只有大捷一个结果。因为,他是程询的爱徒,是唐栩的长子,最重要的,他是将士与百姓予以厚望、敌国畏惧痛恨入骨的唐意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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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萧萧的冬日,三军迎来了盼望已久的大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