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无行又想到了那个跟踪着君微言而去的孤身一人的河络,不过他并没有将此事告知哈斯,而是接着问:“那么六位星相师死了之后呢,你们内讧了?”

哈斯听到“内讧”这个词有些不明所以,问明白之后叹口气:“比内讧还严重,简直就是分裂了。多位长老都埋怨阿络卡,认为她不能分辨是非,听信了君微言的蛊惑,才闹出那么大的事来。其实即便阿络卡真是受到蛊惑,那也是德罗苏行劝说的,但德罗苏行一来已经死了,二来又是那种浑浑噩噩的人,长老们觉得要怪也怪不到他头上去,毕竟决定权在阿络卡手里。后来他们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多位长老不告而别,和我们素有仇怨的几个部落借机入侵,慢慢就衰败成这样了。”

“我明白了,可是我想到一个问题,”君无行皱着眉,“如果那位河络族的先辈所留下的笔记已经被布斯毁掉了,后来又怎么能拿出来吸引六位星相师到来呢?”

“因为那本笔记只烧掉了一半,就被德罗苏行发现了,”哈斯解释说,“德罗是个痴迷星相到骨头里的人,见到那种场面,发疯一样地冲上去,就用自己的手去灭火,为此还受了不轻的烧伤,手上留下去不掉的疤痕。也亏了他,才留下了一半的笔记,不过当时所有人都以为那就是神启罢了。”

丘韵点点头:“我明白了。所以后来德罗才软磨硬泡,终于弄得阿络卡答应了请六位星相师来,就是为了合七人的智慧,将烧毁的部分补全?”

“应该是这样,”哈斯回答,“其中具体细节,我就不了解了。我只知道六位贵宾到来后,部落里的长老们多数都并不太欢迎他们,但是阿络卡用‘修复神启’的理由去劝说他们,他们也不能表示反对。”

君无行轻叹一声,对河络这个种族的无奈之情溢于言表。丘韵却已经来到了墓碑前:“不是说因为尸骨无法区分而合葬么?为什么会有两个墓?”

哈斯回答:“因为夸父炎图的骨头很好辨认,而她碰巧是为女性。按照我们河络的习俗,男女不能合葬一处。”

“难道女夸父还能和外族搞出点事来不成?”君无行小声嘀咕一句,被丘韵轻轻一掐,只好住嘴,将视线移向两块墓碑。他很快被墓碑上的图案所吸引:“这些图是什么意思?”

“那是最早期的河络象形文字,在一些特殊场合仍然使用,”哈斯回答,“这两个图案分别代表男性和女性。”

“为什么女性是盘腿而坐、男性却站着呢?”君无行刨根问底。

哈斯笑了:“因为女性在河络族中地位尊崇,她们都坐着,而男性需要出力气劳动。”

“真是不公平。”君无行又嘀咕一句。他似乎不再关注坟墓里的尸骨了,而是兴致盎然地蹲下来,看着女夸父炎图墓碑上的图案,感叹着:“幸好老子不是河络。”

炎图的坟墓不必动了,很快几位男性星相师的坟墓被挖开,除了神算德罗的阿骨头明显小几号,其他那些乱糟糟的骨骼的确完全无法分辨。不过君无行有备而来,只是检查每具尸体的颅骨,最后他长出了一口气:“我终于可以确定了,我的养父君微言肯定不在这里。”

“他的头骨上会有印记,对吗?”丘韵问。她一直观察着君无行的动作,见到他只关心颅骨,大致猜出点端倪。

“对,他的脑袋被驴踢过。”君无行信口回答,等到看到对方面色不善,才赶忙补充,“真的是被驴踢过。有一次他骑着驴和一个侯爷同行,遇到了刺杀侯爷的刺客,侯爷没事,他的驴受惊把他跌下去了,然后给了他一脚。不过现在我知道他身上是有功夫的,当时肯定是故意假装文弱,没想到驴子不开眼偏冲着脑袋下脚。”

他的话有些幸灾乐祸,全无半分亲情,丘韵微微摇头:“虽然他心地不好,但毕竟你也是他养大的。”

君无行扮个鬼脸:“真没看出,你还是挺重感情的人。”他忽然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我知道了!当时他们还没有成功!”

“你知道什么了?”丘韵被吓了一跳。

“我知道雷虞博死后,雷家的星图被盗是怎么回事了!”君无行大嚷起来,“他们并没有完成最后的计算,否则根本用不着雷家的星图。正是因为那个计算结果不完善,所以逃离塔颜部落之后,他还需要去宁州抢夺雷家的星图,然后他才投靠了黎耀,或者说操纵了黎耀。”

“那现在……现在得到了星图,成功了么?”哈斯小心翼翼地问。他并未听君无行讲过星图失窃的事情,但只要听到事情还有转机,心里便燃起一丝希望。

君无行没有回答他,只是喃喃自语:“可是究竟是谁呢?那个站在黎耀身后的、抢走了全部成果的人,会是谁呢?是把我养大的可亲可爱的养父,还是那个神算德罗的助手呢?”

五南淮城。

当山顶上的人用千里镜看着山下时,山下也有人在用千里镜向上看。

“看来他们已经快要猜到了,”山下的人自言自语,“时间不多了。”

第九章 越狱·赌局

一南淮城的秋季总是给人一种凝滞的感觉。当盛夏的暑热渐渐散去,秋的脚步临近是,那懒洋洋的日光照得人们仿佛连脚步都不由自主放慢了。

不知为何,纬苍然一直没有被处死,据说是因为国主下令,要从他口中问出更多的情报,毕竟虎翼司派出来的人员已经够得上高级间谍的标准了。当然雷冰知道,想从这个人嘴里问出点什么无异于痴人说梦,不过倒也暂时松了口气。然而不掀翻黎耀,她终于也没能想到有什么法子把他捞出来。

人言换季的时候最容易伤风感冒,雷冰不信,于是为了这个不信付出了代价。伤风感冒看起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但不管什么神医神药都没办法让你迅速治愈,所以她只能躺在床上郁闷。

黎鸿过来看望她,带来一堆时鲜水果,其中居然有加急快马送来的宁州特产,让雷冰一时半会儿也难免羡慕真正的有钱人。等她吃完了半个瓜,黎鸿轻描淡写地说:“明天我就要走了。”

“走?去哪儿?”雷冰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大哥不知道怎么的,似乎是突然开始重视我了,”黎鸿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他委派我到宛南的白水城,替他处理一笔生意。”

“这是什么意思?”雷冰很意外,“这可不是他的行事作风。”

“肯定不是好事呗,”黎鸿依然懒洋洋地说。“我只能确定这一点,他一定对我产生了疑心。我大哥做事,一向雷厉风行,这么做的目的,要么是为了把我支开,他好在南淮城搞点什么;要么就是想要在半道上把我除掉。也许就是那天夜里我带你到山顶,被他发现了。”

“那怎么办?”雷冰将手里刚捻起来的葡萄一扔,“我们是不是得和他干一架?”

黎鸿捏捏鼻子:“除了打架你还能想到点什么……不必想打,没有胜算的。”

“那怎么办,干等着他把你干掉?”雷冰急了。黎鸿摇摇手指:“别着急。越是危险的境地,越不能着急。”

“不着急也总得有应对措施啊,”雷冰嘀咕着,“难道坐以待毙?”

“谁说坐以待毙?”黎鸿笑笑,“我们要在路上行走,充其量算作行以待毙。”

“坐马车也算坐!”雷冰非要在口头上讨点便宜,“不过你说‘我们’,意思是我也得跟你同去?”

“免得你留在南淮捣乱!”黎鸿板着脸说。他随即感到雷冰身上散发出一阵杀气,忙改口:“其实我是需要你帮我忙。真要打架的话,你的功夫还是很不错的。”

“这还差不多。”

雷冰虽然嘴硬,走在路上时才感到深深的不安。黎鸿为了继续伪装,除掉雷冰等寥寥几个贴身跟班外,身边并不能带自己暗中培植的好手,而是任由黎耀指派人选,这使得他的一切行动都处于黎耀的监控之中。

不过黎鸿始终不慌不忙,在雷冰看来是胸有成竹,在外人看来是十足草包。他一路上不断唧唧歪歪地挑剔着队伍行路太慢,这样岂不会贻误商机,你们真是群废物;队伍速度加快他又会更大声地抱怨,你们这么急干什么前面有骨头等着你们去啃吗?总而言之横竖都是黎二公子有理。不过这帮所谓从人倒是耐心得要命,二公子说走就走,说停就停,没半句抱怨。然而不管黎鸿要跑到什么地方,他们一定会不远不近地吊在屁股后面。

“这帮人都是老手,”雷冰感慨说:“沉得住气,随便你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让你溜掉。”

黎鸿淡淡地说:“那是自然。我溜掉了,他们的脑袋就得溜掉。”

雷冰默然不语,只能暗中戒备。但对方一点都不着急,转眼走出三天了,也没有动手的迹象。白水和南淮相距不远,尽管黎鸿沿途拖延,眼看也就快要到了。难道黎耀其实并未安什么坏心?她有点糊涂了。

如是平安进入白水城。城如其名,白水虽然繁华程度不及南淮,却由于依江而建,常年都笼罩在淡淡的水汽中。在白水城里说话,都不得不扯着嗓门,否则在隆隆的水声中根本听不清。

“耳朵都要震聋了!”雷冰在黎鸿耳边喊道,“晚上怎么睡觉啊?”

“我比你还惨,”黎鸿耸耸肩,“别忘了我们瞎子耳朵比你们灵光。”

雷冰无话可说。不过到了夜间就寝时,她却从那烦人不已的水声中隐约听到隔壁传来的门响——看来黎二公子压根不打算睡。无论在什么地方,寻欢作乐都是他的生活主旋律。雷冰叹口气,懒得去管,但她很快想到:在灯红酒绿之所,乔装改扮后制造一点混乱,弄死黎鸿是很轻易的,而且还可以推卸责任。难怪这帮孙子路上不动手,一定要进入白水呢。

她一下子睡意全消,赶忙追了出去。秋夜的凉意混合着弥漫于全城的水汽,让她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等到揉完眼睛,黎鸿的马车已经消失于雾色中,她也不好在人类的地方贸然起飞。好在白水城小,很容易打听到最著名的娱乐场所在什么地方。

边问路边前行,当找到那座叫“白水苑”的酒楼时,她一眼就认出了那辆华丽得很扎眼的马车。然而还没跨入酒楼的门,她忽然发现几个矫健的身影从不同的方向直接窜上了二楼,破窗而入。

她直觉到此事和黎鸿有关,左右看看,趁着夜色掩护拖过一个路口的男人,将这个倒霉蛋打晕,然后剥下他的衣服穿上。她把头埋得低低的,伪装成酒客混了过去,只见酒楼里一片混乱、碗碟碎片与酒水汤汁飞溅。很快两具尸体从二楼上摔下来,啪地砸在大堂地面上,雷冰从服色认出,只是黎鸿的两名贴身保镖,功夫不弱,但此刻都已成了挺尸。

果然和黎鸿有关!雷冰几乎就想冲将上去,幸好在这些日子经历诸事后,她的头脑已经冷静了许多。她装作看热闹的,粗着嗓子向旁人打探发生了什么。

酒客们大多茫然,好在有一个刚从楼上连滚带爬逃下来的胖子正在惊魂未定地讲述着:“……那个瞎子的两个跟班,诺,就是现在躺地上那两个,就和疯了一样,突然就出手杀自己同桌的同伴。真杀哪!下手可狠咧!那个瞎子更不得了,趁着他们打架,推开窗户就跳下去了!也亏他眼睛看不见还认得那么准……”

“他干吗,要寻短见吗?”雷冰故意茫然地问。

“才不是!”胖子把头摇得好似拨浪鼓,“楼下早就被备好了一辆车,他正掉进了车里,然后马车飞也似的跑了!”

雷冰陪着大家乱哄哄议论了几句,听清楚了马车的去向,随即不动声色地溜出去。刚一出去,她就不顾一切地凝出羽翼,在湿漉漉的空气中高飞而起。

一路紧追下去,她终于找到了逃亡的马车和马车后穷追不舍的追兵们。马车的速度毕竟不如快马,虽然先发,此时已经被追上。眼见着马车已经被勒住,那些寒光闪闪的兵器就要捅到车里了,雷冰毫不犹豫,张开了弓。当地面上的杀手们听到弓弦响时,反应已经晚了。

这就是人类即便到了和平年代也始终对羽人心怀畏惧的原因。地面上的人再有力量,面对着居高临下的攻击总是应对乏术,况且羽人向来以弓术精湛著称,高飞远射,很少失手。

第一名被杀死的追击者正在砸马车的板壁。这是个肌肉纠结的大力士,一拳砸下去,木板应声而裂,然而第二拳刚刚挥出,他就大吼一声,栽倒在地上。

一支箭,一支长箭,正插在他的后脑上,箭头已经没入了头颅中。他身边的同伴只是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还没反应过来,第二支箭射入了这名同伴的颈部要害。

第三支箭射出时,下方的追击者们已经有了反应,忙拿好武器准备格挡。但飞在半空中的羽人身法实在太过灵活,出箭又太过迅速,而且最糟糕的是,那永不消逝的水声打扰了他们对弓弦的捕捉。转眼之间,又有两三人中箭受伤。

追击者们不得不纷纷缩身于马车之下寻找掩护,这却正中了雷冰的下怀。她突然俯冲而下,从已经被砸破的车厢里拖出来黎鸿,在人们拦截之前,已经迅速飞远。下方的人只能空咋呼,却也无力追赶。

雷冰飞了一阵,感觉气力耗尽,只能落到地上,收了羽翼。黎鸿重重摔在地上,疼得直哼哼。雷冰却不管不顾,扳过他的头仔细看了看:“真像,简直长得一模一样?”

“你说什么?”黎鸿一呆。

“我说黎鸿这个替身选得真不错,”雷冰大声说,“简直和他的真人长得一模一样。”

眼前的“黎鸿”愣了半晌,嘟嘟囔囔地说:“你……你怎么猜出来的?”

这说话的口气可就露馅了,真正的黎鸿从来不会用如此犹疑不定的口吻说话,何况此刻他的身体正像筛糠一般抖动着,显然是个很胆小的家伙。雷冰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黎鸿不会用那么笨的办法来逃跑。这样怎么可能跑得掉?”

黎鸿的替身叹了口气:“既然已经知道我是假的,那你为什么要来救我?”

“因为我要把这场戏做足,”雷冰回答,“人人都知道我是黎鸿的贴身跟班,如果我不顾一切来救你,总能影响一点对方的判断吧。”

“那你能不能救我逃走?”替身的语气中充满了求生的期待。

雷冰哼了一声:“我会尽力做戏救你,但即便你是真的黎鸿,我也不能保证能救得了呢。”

替身一脸苦相,好在他双眼已盲,看不到雷冰那不屑的神情。但过了一小会儿,他反而镇定了下来:“既然如此,那就只好等死了,反正我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等死。”

不等雷冰发问,他就唉声叹气地解释说:“我被他选中做替身,已经快有十年了。我常年被关在一座小院里,除了每天晒晒太阳以便保持和黎鸿肤色一致,其他地方一步都不能去。”

雷冰听着这话,不由生起了一股同情之意,但这假黎鸿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她心头一震:“何况走出去又有什么用?眼睛也被他弄瞎了,什么都看不到了。”

“你……你不是天生眼盲?”她急忙问。

对方苦笑一下:“你觉得黎鸿的运气能有那么好?找到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还碰巧也是个瞎子?”

说到“瞎子”两个字的时候,他的怨毒之意已经不可抑制。雷冰默然无语,脑子里一片乱纷纷的。一直以来,她都在下意识中把站在同一阵线的黎鸿当作“好人”,而黎鸿对她也还确实不错,始终以礼相待,未曾轻慢。此时见到这个无辜受罪的替身,她才反应过来:黎鸿和乃兄一样,绝非善类。虽然她也明白互相利用的道理,但看着这个替身那双灰蒙蒙的眼珠子,她仍然抑制不住心头的怒意。

如果这位替身的双眼好使唤的话,他将会看到这个女子声音的“中年男人”紧紧握住手中的弓,咬紧了牙齿。可惜他什么也看不到,所以只能听到最后那一句话:“我尽力吧。救你逃走。”

其后的事情大大出乎雷冰的意料。他搀扶着这假黎鸿,老鼠出洞一般贴边溜缝地向着城外逃去,但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她开始还在猜测,莫非黎耀是想把他们引出城再去动手,省得费力在城里搜寻。但是直到溜出了白水城,仍然没有见到任何追兵。

“姑娘你真厉害!这么容易就甩掉了他们。”假黎鸿奉承说。他目不能视物,耳朵倒是灵敏,所以雷冰的男人扮相并不能骗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