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并没有甩掉他们,”雷冰慢吞吞地说,“是他们根本就不想来追我们。”

“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容我想想。”雷冰说。她捧着头坐在地上,冥思了半晌,最后低叹一声:“我明白了。黎鸿完了。”

“黎鸿完了?”替身一呆,“为什么?”

“因为没人来追我们……”雷冰沮丧地说,“这说明对方已经料到了你并不是真的黎鸿,所以并没有把重心放在咱们身上。而且,敌人形势也是很谨慎的,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他无法掩饰自己内心的失望:“真的黎鸿,肯定已近被他们抓住了。”

“那我……对方低声下气地问。”

“我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雷冰哼了一声,“废什么话?”

二踏上宛州土地的那一刻,君无行深深地觉得,自己就像是一直被困禁在铁笼里的鸟儿,总算是他大爷的被放出来了。其实宛越边境一带的区域,在一般人眼里仍属蛮荒之地,但君无行已经感觉像是进入了天堂。

“瞧你这点出息。”邱韵看着他那眉飞色舞的模样,微微摇头。

君无行手里托着个纸包,里面透出烧鸡的香气。看起来他已经馋得不行,但为了在邱韵面前保持体面,强忍住没有当街大嚼。

“越州哪儿有这么上好的宛南烧鸡啊……”他近乎陶醉地说。回过头来见到邱韵的神情,他不禁叹气:“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打动一下您老么?”

他与邱韵一路同行至今,已有几个月,天气都开始逐渐转凉了,两人之间的关系任然没有丝毫的进展。这个女人善解人意,却从来不肯让别人了解自己的心意。每一次君无行试图和她做一些深谈,都被她巧妙地把话题避过去。她就活脱脱像是一个戏台上的戏子,在那些光彩照人的油彩脂粉之下,无人知道其真面目。

不过君无行的死皮赖脸功力若说天下第二,无人敢认第一。虽然并没什么机会,他仍然是成天言笑不拘,不断地和邱韵说话,也不怕对方嫌烦。邱韵耐心十足,随便他说什么都听着,并且会不断恰到好处地回一两句,表明她在认真倾听。

“其实我觉得,你要是做杀手,说不定会比秋余还出色。”这一天晚饭时,君无行忽然说。两人坐在路边一个小店里,门外的灰尘毫不客气地往门里挤。

“为什么?”邱韵并没有抬头。

“我听说,仅仅是听说啊,”君无行说,“最优秀的杀手总是能掩盖起自己的真面目,让别人完全无法了解他。”

邱韵并不生气,也没有搭腔,但君无行还是厚着脸皮继续说:“人的心情就好比桌上的这只烧鸡,总要分享给他人,才能得到快乐嘛。”

“那么,你不妨把烧鸡分享出去。”邱韵把手往周围一摆,“这店里人数虽然不多,但你这只烧鸡一分,能剩个鸡屁股就不错了。再说……”

“再说什么?”

“既然分享烧鸡就能得到快乐了,那又何必还分享心情呢?”

君无行灰头土脸,还想做点挣扎,表情却忽然间僵住了。邱韵发现了他的异常:“你怎么了?”

君无行嘘了一声,目光越过邱韵,向前看去。他是对门而坐,方才正在说话时,看到一个行色匆匆的路人走了进来。此人肤色黝黑,身材瘦长,君无行过去只是见过一面,但他记忆力惊人,已经想起了这是谁。——这个人就是君无行和雷冰与黎鸿初次相遇时,随侍在黎鸿身边的一个人。他并没有参与之前的围攻,而是在之后三人的秘密会面时才出现,显然是黎鸿的亲信之一。此时他孤身一人出现在这个距离南淮城不到百里的地方,不能不引起君无行注意。

君无行简短向邱韵解释了一下,看着那瘦高个买了几个馒头后匆匆离开,忙起身远远跟在后面。此人显然是饿急了,一路走一路狠命把馒头往嘴里塞,君无行甚至听到他噎住了的咳嗽声。他突然意识到:这个人大概是在被人追击,正在逃命。

黎鸿的手下被人追……是什么人追他呢?君无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放缓了脚步,索性让此人脱离了他的视线。

果然,没过多久,追兵便出现了。君无行闪到路旁,让过他们,然后尾随在他们后面。追兵只有两人,但从脚步可以看出,都是武学深湛的高手,但两人貌似并没有什么跟踪经验,距离保持得相当不好,也不知道隐蔽。

“他们根本不需要遮掩了,”君无行皱着眉头,“摆明了就是要直接追上去动手。”

“所以那个人才一路走一路吞馒头,”邱韵说,“打定主意要赶紧恢复体力和他们打架了。”

君无行挺住脚步:“那家伙已经不逃了,咱们有热闹瞧啦。”

他带着幸灾乐祸的嘴脸,同邱韵寻觅藏身之所。但此处已是荒野,要找到能遮蔽自己的东西还真不容易。等找到一个小土坡缩身于后,两边已经动上手了。

被追逐者虽然身材瘦削,所用兵器确实一对沉重的铜锤,舞动起来虎虎生风。更加奇怪的是,他的袖子卷到了胳膊上,露出的肌肉分明也是松弛无力,和他正在使用的兵器和招式配起来,说不出的怪异。

“这是个魅,”君无行低声说,“可能是凝聚成形时不大成功,肌肉的形态和人类很不一样,不过力量倒是很足。黎鸿的手底下,看来也招募了不少异士啊。”

与这个魅搏斗的两名对手一个是名剑客,另一个则是长于操纵金属的裂章术士,两人之间的配合相当默契。那名裂章术士不断使用秘术增强剑的硬度,本来锤剑相击,轻薄的剑应当吃亏,但数招过去。铜锤上居然被磕出了不少缺口。

而这位裂章术士也伺机偷袭。不时遥遥操控魅手中的铜锤,干扰他的招数。魅族本身就是由精神游丝凝聚而成,原本是九州各族中精神力最强的种族,但是一面动用武力,一面还要与秘术对抗,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与裂章术士配合的剑士下手毫不留情,招招狠辣,他只能横过双锤,以防御为主。好在双锤本来遮挡面积较大,只需稍许移动,就可以护体。但这样只守不攻,毕竟处于劣势,而精神力的过度消耗也让他有些难以为继。又战了几回合,他脚步稍慢,小腿被削中一剑,登时血流如注。

“你不出手帮他吗?”邱韵问。

“先让他受点伤,”君无行满不在乎地说,“毕竟我和他的主子也只见过一面,他不一定信任我,何况这种死士骨头都硬,单纯施恩,他未必吃我这一套。但一会儿要是他伤到行动不便,就非得求助于我了,到时候想甩掉我也难。”

邱韵微笑:“你还真是一肚子坏水。”

说话间,战局又起了变化。魅眼见形势不利,将心一横,突然间改变了战法,不再防守,而是近乎搏命地上前猛攻。剑士与裂章术士看来都猝不及防,一时配合失误,长剑被一锤砸成两半。

魅心里一喜,手中招式更见猛烈,那一对大锤在他手里浑似没有分量,而剑士手中只剩下一柄断剑,左支右绌,眼见不敌。君无行远远望着魅只攻不守,微微摇头:“天下被秘术师干掉的武士,大概都是这么死的吧。”

果然,正当魅全力攻击剑士,意图速战速决时,站在边上的裂章术士却已经悄悄行动起来。他使用秘术操控着地上断掉的剑刃,那断刃猛然间从地上飞起,直插魅的后背。魅倒是临危不乱,回过左手中的铜锤一挡,锤剑相交,他的身体当即一抖,手中的招式立见停滞,剑士却迅速进击,断剑深深刺入了他的小腹。君无行知道,那断刃上附带了裂章系的雷电术,魅一时轻敌,被雷电击中,导致了短暂的无法动弹。

但那个魅非常顽强,恍若没有痛觉,右手铜锤重新舞起来,啪的一声,已经将剑士的头颅砸得粉碎。他回过身,就带着插在小腹中的断剑,向裂章术士追去。术士慌了手脚,转身便逃,魅重伤后脚步不灵,看看追不上。

然而术士并没有跑出多远,脚步就像方才魅被电击那样一下子停住了。那一瞬间他感到自己体内的雷电之力突然间发生了衰减,仿佛是被别的力量吸走了一样,他试图抗拒这股力量,但越是催动精神力,就吸得就越快。

一个谷玄术士!他的脑子里刹那间反应过来,只有谷玄秘术能这样消解他人的精神力。他连忙收敛自己的力量,以便与之相抗,却偏偏忽略了身后还有一个穷凶极恶的追兵。略一迟疑,魅已经赶了上来,从后一记猛击,把他的脊椎打成了数截。他之前与那剑士合力对付敌人,一者武力、一者秘术,没料到自己死时也享受到了同等待遇。

魅停住脚步,艰难地喘息几口,回身大喝:“哪位在暗中相助?请现身!”

君无行从藏身处跑出,想要扶住他,但他已经支撑不住,软软地坐在地上。他艰难地抬起头,看了君无行一眼:“我见过你。我主人曾邀请过你。”

“没错,”君无行检视了一下他的伤口,“你已经离死不远了,我们长话短说吧。发生了什么事?你主人现在怎样了?”

魅苦笑一声:“我的主人……他的异心暴露,已经被黎耀捉住了。我想用不了多久,他就会随我而来。”

他只来得及说完这一句话,生命便已走到了尽头。他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渐渐变得轻飘飘没有力量,骨骼、肌肉、毛发开始消失,犹如慢慢化开的浓雾。当他的精神完全毁灭的那一刻,身体也由此消失了。

君无行和邱韵面面相觑。两人赶到下一座市镇打探了一下,大致得知事情经过:黎耀遣黎鸿为他办差,结果黎鸿半路上不知为了何故,居然想开溜,在一个由他的下属经营的酒楼里遁入了暗室躲藏,还故布疑阵安排了替身掩人耳目。然而黎耀的手下经验丰富,找到了暗室,仍然把正主瓮中捉鳖逮了个正着。君无行留意询问了黎鸿身边从人们的下落,得到的回答不容乐观。

“听说都被杀了,”被问者满不在乎地说,“黎大公子的手段可毒呢,斩草必然要除根。”

“但愿她没和黎鸿在一起,”君无行喃喃自语,“所谓傻人有傻福。”

邱韵拍拍他的肩膀:“你的朋友既然这么多年躲过了无数追杀,想来这一次也不会有事,放心吧。只是……这样一来,一个臂助就没了。我想这世上不会有比黎鸿更了解他哥哥弱点的人了。”

“我也正郁闷着呢,”君无行叹气,“没有了黎鸿,我们怎么接近黎耀呢?”

他以手托腮:“我去越州的这段时间,发生了好多事情。今天还打听到,几个月前,有一个羽族的官差借办案为名,刺杀了一名羽人叛逆,听说那个人和黎耀来往密切。唉,看来什么事情都和黎耀脱不开干系。”

“那个人好大的胆子,”邱韵若有所思,“敢在黎耀眼皮底下杀死他的重要眼线。他逃脱了吗?”

君无行摇摇头:“被抓了。似乎是等着秋后问斩,也快了。”

三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不是死,而是等死。纬苍然深刻地体会到这一点。像他这样的人,在做事之前的确可以不计较生死,乃至于豪气干云,但当事情做完,静待死亡临近时,那种不安和恐惧,毕竟还是无法消除的。

当雷冰去探望他时,他总是一副淡然处之、生死置之度外的样子,但雷冰没来时,只有他才知道自己深藏心底的脆弱。他甚至连死神距离自己还有多少步都不知道,却只知道它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藏在黑暗处窥视着自己,耐心地等待着最后的结局。

真难熬啊,纬苍然想,还不如自己审判自己得了。但他终于还是没有这么做,并且出乎他意料的,他等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转机。

一个月前,他隔壁的那名杀人犯被拉出去砍了脑袋,囚室空了好长时间。大半个月后,来了一位新邻居。该邻居生得白白净净,一双手十指纤纤,俨然一个闭门造车的酸腐学子,但纬苍然注意到,当他被押进来时,全身上下的镣铐枷锁与其说时锁人,不如说是在锁一头熊。而押送他进来的兵丁居然一个个头上戴着头套,显然是怕被他记住面孔。

作为一个勤于钻研业务的捕快,纬苍然很快在自己的记忆里找出一个名字,与眼前这个重犯对上了号。若说宛越一带有如此威慑力的盗匪,两只手就可以数得清楚了,但这些盗匪大多青面獠牙虎虎生威,长相如此清俊秀气的,大概就只有一个人了:被称为“无心秀士”的余斌品。此人不但长得文气,名字也是温文尔雅,但是在江湖中出道不过半年,就已经得到了“黑心秀士”的雅号,再过一年,“黑心”改成了“无心”,他的残忍凶暴可想而知。纬苍然脑子里印象比较深刻的案件就有三四起,每一起都是骇人听闻的血案。如今这样的凶徒居然被捉拿归案了,纬苍然都不由得要佩服宛州的捕快们。

既然处于闲得无聊的等死过程,纬苍然自然而然地凭着职业本能将观察余斌品当作了日常消遣,两人之间虽隔一墙,但墙上有裂缝,看过去不难。他发现余斌品说起话来也是客客气气,每天狱卒过来送饭,他都会很礼貌地点头道谢,有意思的是,被他致谢的狱卒每每惶恐不安,恨不能多长出一条腿疾奔而逃。

如此过了三天,每天替他送饭的那名狱卒好像是生病告假了,换了个新的来。这位大爷似乎没听说过无心秀士的威名,给饭的时候毫不客气,甚至还故意将勺一歪,把半勺滚烫的稀粥泼到了余斌品的手上。

余斌品就像没有痛觉,既不叫疼也不缩手,从地上抓起一把稻草,慢吞吞擦掉手上的粥,温和地问:“这位大爷,小生不知有何出得罪了您?您说出来,我可以改的。”

“你们这些死囚犯,横竖都难逃一死,何不在临死前把自己弄得稍微舒服点呢?”狱卒答非所问,但纬苍然已经猜到了他的意图了。这是死囚牢中的狱卒常玩的花样,若是囚犯们给他们使点金铢银毫,他们就会让你好过点,甚至于违禁从外面弄些好酒好菜来;但如果不给好处,他们就会尽情地折磨你,反正将死之人也不会有谁去关照。

余斌品微微一笑:“您要是早说清楚,不就半点麻烦没有了吗?”他探手入怀,看来是掏摸着什么。狱卒一喜,忙伸手去接。他知道,虽然此处为死囚牢,但天下之事都脱不开“打点”两个字,这个死囚身上能留有钱财,也不足为奇。

死囚的右手慢慢伸了出来,但手中却并没有金币银币。狱卒一愣神间,那只手已经如闪电般探出,在他的双肩上各点了一下。这两下准确地命中了他气血运行的节点,令他双臂酸麻,暂时不能动弹。

就在狱卒错愕万分之际,余斌品的左手已经从栅栏的缝隙中硬挤过去,捏住了他的下巴,轻轻一用力,喀喇一声,下颏应声脱臼。余斌品空出来的右手此时端起了那半碗稀粥,全部倒进了狱卒的嘴里,居然一滴都没有浪费。

狱卒痛得满地打滚,但由于舌头被烫坏了,一时说不清楚话,只能发出野兽般呜呜咽咽的声音,其状颇为凄惨。余斌品却神色不变,轻柔地说:“你看,连我的口粮都全部孝敬您了,这样的好处,足见我的诚意了吧?”

此时其余狱卒听到声响,进来将那倒霉蛋救出去,这些平日里作威作福了的恶棍,竟然无一人敢对余斌品稍有呵斥,更不必提惩罚了。等他们离开后,余斌品懒洋洋地在床上一靠,忽然听到隔邻有人对他说话:“多余了。”

余斌品仍然彬彬有礼地问:“请问,什么多余了?”他一面说,一面慢吞吞地来到了两间囚室交界的墙边,双手快速抓握,活动着手指。

“点他手臂,多余,”对方说话很简洁,“耳后有一处,点则晕厥。”

余斌品僵住了,双眼慢慢眯成一条缝。他透过墙缝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自己的这位邻居,这是个高瘦的羽人,虽然身上的囚服肮脏不堪,但头脸和头发都打理得干干净净,和一般蓬头垢面毫无生气的死囚不大一样。此时他正躺在床上,面朝着天花板,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但余斌品能够感觉到,他也观察着自己。

“受教了!”余斌品回答,“不知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纬苍然,宁州虎翼司高级捕快。”对方回答。

虎翼司?余斌品一怔。他知道羽族的所谓皇朝是由多个城邦联合而成,但虎翼司并不隶属于任何一个城邦,而是由羽皇直属管辖,其中的人物个个绝非一般。他脑子里一激灵,忽然想起了此人的身份:“您就是在花船赏上一箭射死了楚净风的那位刺客?”

此后两人开始慢慢熟络起来。这位余斌品向来与官家作对到底,对于纬苍然这种敢在虎口拔牙的人才自然青眼有加。虽然此人惜字如金,他还是乐意与之谈谈说说。两人偶尔交流两句武学,纬苍然的武艺之高也令余斌品颇为注目。

“想逃出去吗?”这一天余斌品突然问。纬苍然听了这话毫不吃惊,倒像是早就在盼着他这么问了,所以打得很干脆:“想。”

余斌品笑了起来:“从我到这里那天起,你就等着我说这句话吧?你知道凭你一个人的能力不足以越狱,但我的手下可以做到这一点,你也知道我这样的人绝不会甘心等死,所以一定会越狱。”

纬苍然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你对我有用,我对你同样。”

余斌品拍起手来:“爽快!我最喜欢和痛快人打交道,省掉许多虚伪的说辞。那么请你告诉我,你对我的用处在哪里?要知道不必依靠你的力量,我一样可以脱困而出。”

“不在逃狱,而在逃狱后,”纬苍然回答,“我能帮你发财。”

余斌品的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缝。他听完纬苍然的讲述后,沉思了许久,突然一反常态地爆了一句粗口:“干他娘!好大的生意!”

“你不敢?”纬苍然靠在墙缝边斜他一眼。